作者：遲宇宙來源：商業人物（ID：biz-leaders）
在中國工商界的領袖當中，齊人物最喜歡的一個人是石宇。在齊人物看來，此人無疑是一個從失敗中崛起的典範，身上充滿了熱烈的激動，久違的堅硬、狡詐和傳奇，以及對於女色毫無顧忌的享樂。
他曾在一篇文章中寫道：
“在中國工商界裡，很長一段時間，石宇是作為一個丑角和反面典型存在的。很多成功的企業家以他的沉浮作為警醒，銘示萬不可自我膨脹，落到身敗名裂、身無長物之境地。12年後，子醜寅卯轉了一圈，昔日落魄江湖載酒行的石宇重新站立為工商界的巨人，他這一次又‘搶在局勢的前頭’，這個天生的媒體寵兒如今再次變成了一個象徵——一個人在被打倒後如何重新站立的象徵。很多人因為他的財富而相信了這個象徵，其中也包括他自己。”
齊人物對第一次見石宇的印象十分清晰。
那是2009年3月或2月的一個傍晚，齊人物依約去一家賓館對石宇進行採訪。他在石宇房間的門口等了許久，也不見石宇的影子。他忍無可忍地按下了門鈴。門開了。
一位貌美膚白胸大高挑的女子，似乎是一位模特，開了門。她抱歉地一笑說，石總在睡覺，麻煩您稍等，然後就關上了門。
幾分鐘後，電梯裡突然走出一個女模特一般的姑娘，直奔石宇的房間。
齊人物又耐心地等了半小時左右。此時一位美女走出石宇的房間，齊人物瞠目結舌地發現，她竟然不是前兩個之一。
第三個對齊人物說：“石總太累了，需要休息。”
齊人物那天並沒有見到石宇。他帶著憤怒和無奈離開了。他和石宇都沒有再提這件事情。他只是在微博上偶爾寫寫石宇的“第九卦”，譬如：“著名的石總贊助那個模特大賽，獲獎者大都進了他的公司，參與到了他人生的征途當中。他有個著名理論：女人執行力比較強，比男人忠誠。石總醜是醜了點兒，口碑也不咋地，但他有錢，像個巨人。”
“中國工商界的幾個悲情人物，褚時健、陳久霖、管金生，或許還有一部分胡志標、石宇，現在都過著自己一直渴望的生活。這玩意兒，不是看序幕，也不是看高潮，而是看結局。往往高潮迭起的，結局最冷清。粉墨登場登得好，不如鳴鑼下課下得從容。”
突然有一天，他接到了石宇的電話，約他一敘，並對上次的爽約表示歉意。
“你知道我這個人，沒什麼大的壞毛病，但小毛病不斷。你得原諒我。”
齊人物說：“沒關係。”
他後來很驚訝地發現，石宇事實上根本不需要他的原諒，而他也根本不需要回答石宇一個“沒關係”。他陷落進了石宇的語境當中，不由自主地往前進行邏輯推進。他自此判定，石宇是位心理學大師。
他們依舊約在了傍晚，那時已是夏末。齊人物剛從“第九卦”CEO劉項的豪宅中“度假”歸來。他想像自己騎著馬，唱著歌，心情舒暢。更令他高興的是，悶熱了一天，天空突然烏雲密佈，南風又推波助瀾，樹枝亂舞，曠野中很快就是傾盆大雨。
齊人物喜歡這種傍晚乃至夜半的大雨。他喜歡“小窗夜半聽雨聲”的意境。此時如果有一個人披頭散髮地在大雨中狹窄破敗的街頭奔跑，他一定會興奮地為那人鼓掌。
他們在南鑼鼓巷一家頗為私密的小咖啡館中見的面，那裡離中國戲劇學院很近，是片美女出沒的區域。石宇或許是剛剛“狩獵”歸來，略顯疲憊。他們各自點了一杯咖啡，齊人物要了杯濃烈的哈拉爾，石宇則要了杯稍微清淡的耶加雪菲。
“你為什麼對我緊追不放？”石宇說，“除了上次的爽約，我並不記得什麼地方得罪過你。”
“你並沒有開罪於我。”齊人物道，“我只是對你感到好奇，想聽你的故事而已。我對一切超越常理的人和故事都感到好奇。”
石宇當時心不在焉，或者他正在做思想的爭鬥，決定是否對一位陌生人講述自己的故事。
這毫無疑問是一場賭博。他這一生，都是在爭鬥和賭博中度過的。 不幸的是，他在年輕時最大的一場孤注一擲中輸了，負債累累，還進了監獄；幸運的是，他出獄之後又在一場更大的孤注一擲中賭贏了，於是就成為今天重新崛起的偶像。
齊人物後來寫道：“石宇的故事是一箇中國版的財富英雄故事。那些一夜之間在中國橫行無忌的財富故事，有時候像一個個童話，更多時候像一個個鬼話。在這裡沒有朋友與敵人，就像生意場上慣常的那樣；在這裡也沒有優雅與智慧，人們都習慣於被自己欺騙；當然，在這裡也毫無道德與尊嚴可言，生存變成了最大的道德，生意本身甚至變成了最高的、終極道德。”
然而此時的石宇，就像一個不舒適的魔幻印象：他一動不動，閉著眼睛，出神地瞅著窗外的大雨，內心做激烈的爭鬥。
終於，他開了口。“我先給講一個彼得·德魯克的故事吧，這個故事來自他的《旁觀者》。它是我出獄後所信奉的商業信條，也是我所有財富的來源。”
有一回，彼得·德魯克向弗裡德伯格提交了一份詳盡的計劃書，建議買下一家營運不善的公司的大部分股權，並進行重整。弗裡德伯格看了之後說：“很好，我們把路易斯找來測試一下，看看他覺得你的計劃怎麼樣？”
德魯克說：“但是，弗裡德伯格先生，路易斯是我們公司年紀最輕的記賬員，而且正如你在幾天前觀察的心得，這個人簡直是個笨蛋。”
“沒錯，”弗裡德伯格答道，“如果連他都可以瞭解你的計劃，我們就進行吧。假使他不能明白，這個計劃恐怕太困難，而無法運作。我們在做每一件事情的時候，都得考慮到傻瓜——因為事情到最後總是要經由一些傻瓜來完成。”
石宇說自己出生於安徽南部一個貧窮的山村，父親早逝，母親是一位孱弱而堅韌的農婦。他自小立志要出人頭地，為改變母親也為改變自己悽慘的命運。所以大學畢業後他尋了一個機會，冒險創業，一夜暴富。他拼命地掙扎著往上爬、往前奔跑。
突然之間，一切戛然而止。因為涉嫌“非法集資”，因為資金鍊斷裂，他的事業崩塌了，一切都變成了零，變成了負數，而他自己也變成了囚犯。
這些都是耳熟能詳的故事，但齊人物還是保持了一個傾聽者的良好姿態，這會使石宇感到放鬆。
在石宇出獄之後不久，有一天他從一間酒吧回家，發現地上有一封信，是從中關村一家非常大的公司寄來的。他立刻就想到，這是有人向他討債來了。
寫信者是一位工商大佬。他約石宇喝一個下午茶，時間可以由他來決定。石宇忐忑不安，然而還是決定赴約。
“我們喝了整整一個下午，我見他光洗手間就去了三趟。”他說，“他希望我幫他去打理公司，作為回報，他將幫助我償還入獄前所欠下的所有債務。更為重要的是，在入獄前，他以個人身份買下了我在一家銀行中的股份，如今這家銀行上市了，他願意把這些股份原價賣回給我，並且不用支付現金，只須以我為其公司服務的薪酬抵賬即可。我又變成了有錢人。”
齊人物笑了笑。石宇的這段歷史，雖然知道的人不多，但他卻是瞭然於胸。
“那麼，你們最終是因何分手的呢？”因為石宇後來與那位大佬分道揚鑣，所以齊人物才有此一問。
“分手？我們從來就沒有分手。”石宇說，“我們只是從一種狀態挺進到了另一種狀態。你可能知道很多細節，但你並不知道在我們之間存在著一種神秘的關聯，因為這種關聯，在遇到困難的時候，一定會有人幫助你渡過難關。”
“你說的是南山會？”
“你怎麼會知道南山會！”石宇大感詫異。對於他來說，“南山會”是他內心的一個隱秘，是一種如同“聖殿騎士”一般必須保持的秘密。
齊人物說：“我恰好擁有一批你們組織南山會的原始資料。你們或是不慎遺失了，就是有人故意洩露於我。我對南山會沒多大興趣，那不過是中國民營企業家的一個‘骷髏會’而已。我所感興趣的只是你個人。我想知道，你到底是如何成為一位頂級銀行家的。”
“我並不是生來就願意成為銀行家。我只是在出獄後幸運地擁有了一大筆財富。人擁有了財富之後就會喜歡交易，喜歡進行資產的買賣。我這方面的習慣與弗裡德伯格類似，任何資產，比方說債券、股票 ，或者是房地產都不可能放在我手裡超過幾天。我一定要進行交易。有好幾次，我都因為沒有在規定時間內買賣股票，而遭到了證監會的譴責和罰款呢！”
“我記得弗裡德伯格說過：‘任何一個主管若是保證在某一段時間內，可以同時提高銷售量和獲利率，不是偷雞摸狗，就是愚蠢，通常兩者皆是。’這是你所遵循的準則嗎？”
石宇笑了笑：“當然不是，那是弗裡德伯格時代的準則，而非我的律令。我所遵循的準則是以最快的速度賺到最多的錢。財富本身對我並沒有特別的意義，但是數字卻使我感到興奮。弗裡德伯格曾經也說過，不要相信任何一個政府會做榮譽和體面的事。政府不就是個專門詐騙人民的機構？他們惟一會遵守的，就是根本無從破壞的規定。我惟一會遵守的，就是根本無從破壞的規定。”
齊人物瞪大了眼睛。他最初的反應是胃部難受，兩腿發軟；隨後有一種模糊的虛脫和不真實感；他身上發涼，心裡發怵；接著的想法是希望大雨趕緊停下，傍晚趕快過去。
可是他知道這種想法是沒有用的，因為石宇的隱秘是他惟一關心的大事。他希望瞭解更多的秘密，儘管他對這些秘密充滿了失望和恐懼。
“你不要感到失望，這正是你所需要的真實。要知道，賺錢比其他的事情要單純得多。”
“我再告訴你一個秘密。我們這些南山會兄弟，有一個秘密的情人，就像是德魯克在《旁觀者》中所描述的‘銀行家的女人’馬麗恩一樣。她不屬於任何一個人，而是屬於南山會；就像馬麗恩不屬於羅伯特一樣，她是弗裡德伯格公司的女人……”
“我告訴你最後一個秘密：荒侯市人病不能為人……”
齊人物感到徹底的暈眩。“不能為人”，就是沒有行房能力。石宇的陳述，使齊人物所耳聞、目睹和偵緝到的所有關於石宇獵豔的材料都變成了虛妄。“石宇及其女人”的故事，變成了一個“羅生門”的故事。
“石總很累。”
可是，石總為什麼很累呢？
半年後，石宇病故，病因不明。
那位給齊人物開過石宇房門的貌美膚白胸大高挑的女子給齊人物送來了邀請函，希望他參加石宇的葬禮。齊人物婉拒了。
“市恩不如報德之為厚；要譽不如逃名之為適；矯情不如直節之為真。”①
齊人物在輓聯上把這三句話送給了石宇，作為他人生最後一程的見證。
註釋：
①出自陳繼儒（1558-1639）編著的《小窗幽記》，節選自《集醒篇：三》。
（該文摘自遲宇宙的商業小說《大狗傳》，為作者獨家授權。)
*題圖購買於視覺中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