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教的,全是上不了高中的職校生!可他們在普通的崗位上發光!

我教的,全是上不了高中的職校生

轉載自人間theLivings

我教的,全是上不了高中的職校生!可他們在普通的崗位上發光!

我確實不可能教出上名牌大學的高材生,可我的學生們在普通的崗位上,也會認真工作,遵紀守法,孝敬父母,善待著妻兒,努力地活著。


作者:張青依


我生活在浙江杭州附近的一個縣級市裡,在一所職業高中當老師。

職高不比普通高中,都是一些中考沒有考上普高、成績與素質相對較差的學生,因此我們學校的老師大都不願意當班主任,一句常在老師們嘴裡嘮叨的話就是,學校發的那點班主任費,還不夠被學生氣得生病買藥花的錢。

學校正常的上班時間是早上8點之前到崗即可,而班主任基本7:10就要到崗——班級、包乾區衛生督促與檢查,組織班級早自習,等一切全部妥當,也要8點過了才能踏進辦公室的門。

上午4節課後,其他任課老師在辦公室裡可以愜意地午睡,班主任卻要不時地到寢室、班級走走看看,跟個別有思想波動的學生談談話,不要說午休了,只要自己班級能夠不出事,就已經阿彌陀佛了。

下午3節課後,別的老師都直接下班回家,可班主任往往在準備拎包走人時,就會接到學生處的、家長的甚至是學生的電話,如果運氣不好,自己班級的學生晚上在寢室出了事情,班主任半夜裡被電話拉出被窩的情況也很是常見。

就像一位老師說的那樣:“當班主任如果只是身體累那還沒什麼,最難受的是心累。”我深以為然。


1


2008年,我30歲,這一年的暑假,我被學校安排做了新生班電子商務專業的班主任。

8月底暑假結束,教師報到上班,32個新生名單發在了我的手上——男女生比例相當。至於中考成績,卻只能用慘烈來形容。名單中有個叫王斌的男生,我一下就記在了腦子裡——中考5門科目,其中還有一門科目卷面滿分是160,可他的中考成績只有98分,兩位數——我真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有帶班經驗的老師看了眼名單,也把手指敲在了“王斌”這兩個字上:“當心點,這個學生,如果智商沒有問題,那可就有的你受嘍!”

新生報到的前幾天,教室打掃,寢室安排,我一刻都不得閒。室內40幾度的高溫像蒸桑拿,衣服全部汗透,頭髮如水洗般,一件工作做完,另一件又找上門來,衣服頭髮溼了幹、幹了溼,幾天下來,學生還沒見,人就瘦了兩三斤。

終於捱到新生報到那天,我早上7點不到就到了學校,準備工作妥當後,8點鐘準時進教室,家長們也終於陸續帶著自己的孩子來報到了。

收費、安排寢室,與家長寒暄兩句,一切都井然有序地進行著。突然,我眼前出現了一個“金毛獅王”。 “哎,交錢!”男生率先開了口,一臉不屑的樣子。

我並沒有抬手接錢,而是先順勢觀察了一下:男生的旁邊還站著一個老實巴交的中年男人,臉黝黑、手粗糙,一看就是體力勞動者。他臉上對我帶著不太自然的笑,額頭上的汗珠撲簌撲簌地往下滴,估計是剛才給這黃髮男生一路拿著行李累的。

我推斷這是一對父子,兒子素質應該不高,而且這個老爸也應該早已管不住這個兒子了。

“名字?”我問道。

“王斌。”

果然。我馬上又想起另外一個老教師給我的經驗之談:在我們學校做班主任,就要把自己當成學生們的後孃,尤其是開學初期,規矩要多立,要嚴格要求,這樣班級才不會亂套。而眼前的這個王斌,顯然正是我立規矩的理想對象——也正好殺雞儆猴,給其他調皮的學生一個警告。

我不動聲色地說道:“你的頭髮不符合報名要求,必須是黑色才能報名。”

“那可不行,這頭髮我花了好幾百弄的,讓我染黑,那我就不讀了。”王斌的口氣倒是挺衝。

我還沒來得及繼續開口,他爸就搶白道:“不讀書,不行,不行!”

“讀書可以,但要遵守學校的校規,我們學校的規矩是‘留髮不留人’,你想留這頭髮,那只有不讀這個書了。”我口氣強硬起來。

“這書,我本來就……”王斌急了。

“少講!不讀書,不行,不行!”他爸估計嘴巴也笨,顛來倒去就這幾個字。

“可以,把頭髮弄正常,再回來報名。”我堅決不讓步。

“去弄頭髮。”王斌他爸喊著他,同時拽了下他的衣角。“你少碰我,小心老子揍你!”王斌雙眼怒瞪,高聲狂叫。

原本鬧哄哄的教室一下子安靜了下來,大庭廣眾之下,一個兒子居然叫囂著要打自己老子——這一老一小一下成了眾人的焦點。

我正準備說幾句話,緩解一下教室裡的尷尬氣氛,但已經來不及了。“啪”一聲,王斌他爸一記響亮的耳光,打在了自己兒子的臉上。我還沒反應過來是怎麼回事,就聽王斌嘴裡喊出了一句:“我X你媽!你敢打老子!”說完,也一拳打在了自己老爸的臉上。

瞬間,倆人扭打在一起,我嚇得呆立在一旁——人家是上陣父子兵,我碰到的卻是現場父子互毆,還是在我第一天當班主任的日子。

我以為發生了這樣的事情,王斌應該沒有臉來這個學校讀書了,沒想到,開學後的第三天,他爸就又帶著他來報名了,這時的王斌頭髮,已經變成了黑色的寸頭。

我知道我有充分的理由將王斌拒之於校門外,但看到他爸那一臉老實相和那近乎於懇求的眼神,心頓時軟了。我給王斌報了名,但鑑於他的“前科”,我要求籤一個試讀協議:如若他再在學校發生打架行為,立馬退學。

他爸同意了。辦公室的一位老師拍拍我的肩膀,笑著說道:“路漫漫其修遠兮,路長著呢,好好修行吧!”


2


也是意料之中的,王斌入學不到一個星期,還真又出事了。

學校新生班級舉行“迎新杯”籃球比賽,王斌第一個報了名。一問才知道,他初中籃球就打得很好,差點就進了校隊。我趕忙鼓勵他:“既然你這麼厲害,那有空就帶參加比賽的其他幾個同學去籃球場練練。”他爽快地答應了。

可第一天去球場練習,他就跟二年級的幾個學生髮生了口角,很快就又發展到了拳頭說話。等我趕到現場,局面已經被其他老師控制住了,王斌臉上掛了彩,一片青一片紫的,另一個二年級學生鼻孔塞著衛生紙。

我真想上前一把揪住王斌的衣領對他怒吼:“你不是要讀書的嗎?就是這個混樣子在讀書嗎?”可轉念一想,就當他是扶不上牆的爛泥,說什麼也是多餘。只有一點讓我感到些許不安,就是他爸那老實又可憐的眼神。我在心裡憤憤地罵著:“一個老實巴交的人怎麼養出了這麼個混蛋兒子!”

我和王斌一起到了學生處,我主動開口跟負責老師說:“開學前,這個學生是跟我簽了協議的,如果再打一次架,就直接退學回家。”

“為什麼籤協議?”王老師有些不明白。

“開學報名,他跟他爸大庭廣眾之下,對打。”

“那個學生就是你呀!”王老師看了眼王斌,恍然大悟,“既然這樣,那就沒什麼好說的了,就按照你們班主任說的辦吧。”

王斌被我帶出了學生處,跟著我去辦公室。沒想到走到辦公室門口,竟然看見我們班其餘幾個籃球隊的男生整整齊齊排成一排,站在那裡等我。

“你們什麼事?”我問道。

“張老師,你不能開除王斌。”

“張老師,他是為了我們。”

……

他們七嘴八舌地為王斌辯解著。

籃球隊的男生們跟我講,剛才他們幾個在球場練球,幾個二年級的學生看他們是新生,非要他們把場地讓出來。他們不想惹事,就讓出了場地,臨走的時候一個男生氣不過,吼了句:“欺負新生,還真以為自己是老大了呢!”沒想到,話音剛落,二年級學生就把一個籃球就砸了過來,來回對罵了幾句,王斌就跟他們動了手,其他人趕緊回來找了老師。

我忽然意識到,自己對王斌的處理好像有些簡單粗暴了,可畢竟他跟人打了架,當初協議也是這樣籤的。我有些沒主意了,便提議:“你們臉上的傷怎麼樣?要不,你們先陪王斌去下醫務室,剩下的事情等下再說。”

男生們離開後,我思考再三,決定再給王斌一次機會。

我告訴自己,王斌確實有錯,但他在轉變,雖然只是一點點,但有了小進步才會有以後的大進步,我應該給他改變自己的時間。

太陽西下,我在籃球場邊找到了王斌。

我告訴他,學可以不退,但不管什麼原因,打架肯定有錯,只是這次事出有因,我再給他一次機會。

“我覺得你真的改變了。”

“哪兒?”他問我。

“眼睛,裡面的戾氣少了,多了平和和誠懇。”

“哈哈,張老師,你說得太高深了,我有些聽不懂。”王斌笑了,還有些刻意的誇張。

我知道他其實明白我的意思,為了緩和氣氛,我開著玩笑,繼續問道:“你最後為什麼又來讀書了?難道是你跟你爸在家裡又單挑了,他打贏了你?”

他輕輕搖了搖頭:“我奶奶。”

王斌說自己的奶奶70多歲了,知道他不想讀書了,急得直哭,不小心摔倒在地,王斌去拉她,她也不起來,就是一個勁地哭著說:“斌斌,去上學啊,一定要上學!”

“我其實是奶奶帶大的,我爸媽永遠都是在上班,我答應了奶奶,就要做到,所以我把頭髮染回來了,也來上學了。我奶奶還說,如果不讀書,就這樣在社會上瞎混,總有一天要坐監獄、吃牢飯……”王斌說完,又對我笑了笑。

我也笑了。輕風徐徐,晚霞漫天,確實有一股暖意湧上心來。

幾天後,校籃球比賽開始了,王斌雖然很努力,但這畢竟是集體項目,光靠他一個人的力量,難以改變我們班小組賽就被淘汰的命運。

但也正是通過這次比賽,王斌被體育老師“發現”,正式成了校籃球隊的一員。


3


10月國慶節剛過,學校新生家長會。

這是開學後的第一次家長會,我給所有學生家長都打了一遍電話,要求他們務必出席。有些家長在電話裡態度模稜兩可的,我在開會的前一天又補打了一回,請他們一定要到場。大家基本都很配合。

等家長會結束,我看了一下個別家長缺席的學生名單,裡面有一位叫任紅的女生,家就住在我們學校後面的小區。剛好她最近也有些問題,於是我就騎著電動車,想去她家碰碰運氣。

還沒到她家,我就見到了一個月前報名時打過照面的任紅她爸——暖暖的太陽下,在小區的院子裡,他正跟其餘三人圍坐在一起,“嘩啦啦”地搓著麻將。

“任紅爸爸,我是任紅的班主任。”我停下電瓶車,走到麻將桌面前,跟他打著招呼。

“哦,張老師啊——二條!”任紅她爸對我抬了抬眼皮,又盯著麻將來。

“今天家長會,我昨天給你打過電話了……”

“知道,知道,你看我有點忙,本來是要去的,但我們老麻將搭子了,三缺一,沒辦法——等等,一筒,吃!”

作為一個父親,就因為打麻將人手不夠不去參加女兒的家長會,我真想當著眾人的面,數落他一通。但轉念一想,這並不是我來找他的目的,於是極力地壓抑著自己火氣,儘量心平氣和地說:“家長會已經結束了,我今天來呢,主要是想跟你說說你女兒的問題……”

“讀個職業高中有什麼問題?又不是普高,隨便上上,畢業拿個文憑不就好了嘛!”任紅她爸一臉不耐煩。

“職業高中也是讀書啊,如果出現了問題不處理,小問題變大問題,到時候就更麻煩了。”

“那什麼問題啊?”

“最近的週記上,她跟我反映,有幾次放學回家路上會碰到一些社會上的小青年,喊她,還說要跟她做朋友什麼的,她有點害怕,所以我打算……”

我話還沒說完,那3個牌搭子立馬活躍了起來:

“呦,你女兒真厲害啊,到處都有人喜歡!”

“長得漂亮,就是不一樣!”

“說不定裡面真有頂有錢的,到時候彩禮錢都夠你吃香喝辣嘍。”

隨後,包括任紅她爸在內,全都哈哈大笑起來。

我實在忍無可忍,厲聲說道:“任紅爸爸,我說的那些人是不像話的小混混,那個是你女兒,你難道不怕她被小混混帶壞嗎?”他們見我這般態度,都不作聲了,任紅她爸尷尬地笑了兩聲,說道:“開玩笑,開玩笑,別當真,老師。”我又花了半個小時,對任紅她爸講了他女兒的問題,還有一些學校的方針和政策,他有一搭沒一搭地聽著,麻將牌嘩啦啦的,給談話伴奏。

我萬般無奈,從牌桌邊離開,騎車回學校。路上突然想起,早上在辦公室座機接到一個家長電話,說要找他兒子。我問他兒子的班級,他不知道,我又問孩子的班主任的名字,他也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兒子叫啥。我告訴他,學校那麼多學生,光憑名字不好找,他居然罵罵咧咧,說找個學生都找不到,你們算什麼學校,然後“啪”一聲狠狠地掛了電話。

這樣一比,還是我學生的家長要強些,至少他還邊打麻將邊聽我說話。

不管怎樣,問題也有了解決的辦法——任紅她爸說,“大人工作都很忙”,不可能偶爾接送孩子,於是接受了我的提議,讓任紅住校,以避免被社會小青年騷擾。

“還行。”這是我對這場麻將桌的家長會的總結。


4


家長會後,任紅就成了住校生。

大概一週後的一個晚上,大概9點多鐘的樣子,我正準備休息,手機忽然響了,一看號碼,心裡就咯噔一下——學校打來的,出事了。

果真,檢查寢室的老師告訴我,任紅人不在寢室,其他室友也不知道她人去了哪裡,打她電話關機,學校讓我務必想辦法聯繫上她,“如果她真出了什麼事情就麻煩了”。

我心裡頓時亂成一團,穿上衣服就往學校趕,我媽在耳旁直嘮叨:“不就是當個老師嘛,大半夜的還要往學校跑,孩子也不管,乾脆把命都給學校好了!”

我爸就在一旁勸:“你少說兩句,不是當班主任了嘛……”

到了學校,我和值班胡老師趕忙去調門衛監控。原來晚上8:40左右,任紅翻牆出了校園。

“她沒有回寢室,直接夜自習下課翻牆出了學校,要麼是早就計劃好的,要麼就是突然遇到了什麼事,逼得她必須出去。”胡老師分析著。

“她家就在學校不遠,我乾脆去她家看看。”我提議。

我馬不停蹄往任紅家裡趕去,可她家大門緊閉,房子裡也沒有燈光,無論我怎麼叫門,都沒有人應,這一家人彷彿人間蒸發般,都沒了蹤影。

我又趕回學校,向任紅同寢室的同學瞭解情況,學生們也給不出任何有用的線索。

“說不定,明天就有了轉機呢。”胡老師安慰著我。

回到家,我筋疲力盡,躺在床上卻又徹夜難眠,迷迷糊糊地睡著了也是噩夢連連,夢裡不是任紅出事了,就是她爸媽來找我要孩子,在我面前又叫又喊,到了凌晨,就被驚醒了。

幸運的是,第二天一早我剛到學校,電話就響了,看著來電號碼,我當時眼淚差點沒掉下來——是任紅的電話。

原來,任紅她爸一喝酒,不管醉沒醉,總會對她媽媽家暴。昨天晚上,她爸又喝了酒,晚自習結束,她在回寢室的路上給她媽打電話,聽見電話那頭她媽不停地哭,也不說話,就知道家裡又出事了,沒辦法,只得翻牆出了學校,帶著她媽逃出了家,又害怕她爸找到他們,手機就直接關了機。

任紅答應我早上9點之前會到學校,我這懸著的一顆心總算放了下來。

任紅準時回來後,我特意找了一個僻靜之地,跟她進行了一次長談,對她說:“你關心你媽媽是應該的,但你離開學校的方法用錯了,你可以馬上給我打電話,我會同意,你完全可以正大光明地離開,不用偷偷摸摸的。”

她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雙手互絞著:“不好意思張老師,當時我太急了,我沒有想那麼多。”

“你媽媽現在怎麼樣了?”

“她想離婚。”

“你怎麼想的?”

任紅抬起頭,雙眼堅定,說道:“我支持她。”

我握住了她的手,真的很涼,涼得讓我想放在自己的胸口溫暖它:“心裡很難受吧,爸媽鬧成這樣?”我也很難過。

“張老師……”她撲在我懷裡哭了起來。


5

沒過多久,事情又來了。

一天下午,體育課上課前,3個女生來辦公室找我,其中有個胖敦敦的叫於玲的女生說:“張老師,我們想體育課請假。”

“為什麼?”我問道。

“來月經了,上不了體育課。”

“你們都是?”

她們點了點頭。

正準備讓她們寫個請假條,我再簽字同意時,我對面的李老師故意地咳嗽了幾聲,還衝我眨了眨眼睛。

我立馬會意,對3個女學生說:“請假條的格式你們應該也不會,還是我來寫吧,作為樣板,你們再抄寫一遍。出去等一下,我寫好,再叫你們進來。”

女生們出去了,我立刻問李老師:“怎麼了?我不能給她們請假嗎?”

她笑了笑:“假可以請,但你要留個心眼兒,最好拿個本子,把她們今天請假的日子記錄下來,原因寫好,最重要的是,要讓她們簽上自己的大名。”

我有些不明白,還想問個究竟,另一位王姓男老師緊接著說道:“你別管為什麼,先照做,過不了多久,這個本本就會變得很有用,你就等著看好戲吧。”

我雖然心裡問號多多,但也沒多問,找來了一個空本子,寫清了事情原委與日期,讓3個女生簽了名,最後準了她們的假。

這兩位老師真是料事如神,小本子很快就派上了用場。沒幾天,於玲又和一個女生,一臉痛苦地來到辦公室對我說:“張老師,我剛好來月經了,這次還痛得要命,我想體育課請假。”

“你真來月經了?”見我面露難色不好拒絕,李老師便開口問她倆。

“是啊,來了。”於玲說著話,眉毛還故意擰了擰。

“不對吧,幾天前,體育課因為來月經請假的,不就有你嗎?半個月都沒到,又來了,這月經不一般啊……”李老師一番話立馬提醒了我,我口氣嚴肅地問:“對啊,於玲,之前你不是請過假嗎?”

“沒有,那次不是我,張老師你搞錯了。”於玲嘴巴依舊強硬,但神色明顯有些慌張。

“搞沒搞錯,看記錄啊,上次因為經期請假的女生不是簽名了嗎?看一看,是誰的簽名,不就搞清楚了嘛。”李老師說。

我趕緊拿出那個小本本,一翻開,於玲不吭聲了。

“回去上課吧,把心思放學習上,少來花花腸子。”我故意聲音嚴厲。

我以為這件事就到此為止了,沒想到,於玲還繼續嘴硬:“我就是來月經了,我就是要請假。”

一時間,我又被她唬住了,不知道該怎麼應對。

李老師不緊不慢地說道:“好啊,既然你說自己真是來月經了,可以,老師相信你,但是你也要同學們相信——你是女的,你們班主任也是女的,辦公室隔壁就是女廁所,你們一起去廁所,剛好你換下衛生巾,你們班主任就在旁邊,也不打擾你,同時也能做你的證人。”

陪上廁所這樣的事情,雖然我心裡一百二十個不願意,但明面上我只能硬硬地說道:“對,就這麼辦,我幫你去廁所作證,你衛生巾帶了嗎?沒帶,我這有。”

於玲頓時沒招了,氣哼哼地叫了一句:“不請就不請!”轉身出了辦公室。

“剛才的關門聲那麼響,氣不順啊,你可要好好關注一下她嘍。”李老師提醒著我。

我決定先去找體育老師去了解一下情況。

到了操場,剛巧趕上我班上的學生在練習排球。我在人群中來來回回掃視了兩圈,愣是沒找到於玲。

“於玲呢?”我大聲問著學生。

“於玲?哦!‘肉球’啊,體育課就沒見到她。”

“都‘肉球’了,體育課當然不敢上嘍,跑步都是滾的。”

幾個好事的男生亂叫嚷著,大家也都跟著笑。我知道於玲不上體育課的原因了。

我大聲道:“都別亂喊,亂給同學起外號,這也算是校園欺凌,想吃處分了嗎?”

起鬨的學生這才消停了。

“張老師,於玲好像在班裡。”一位女生給我說。我轉身朝班級走去,這時,又有兩個女生朝我奔了過來:“張老師,我們想給你反映點於玲的情況……”

我心裡一緊,趕忙說道:“邊走邊說。”

“現在班裡喊於玲‘肉球’的人越來越多了,以前只是體育課叫叫,現在平時也有人叫了,晚上大家在寢室裡,有幾個女生也故意叫她肉球,不叫她名字,真的很過分……”

“於玲為了這個,偷偷哭了好幾次,她還說什麼不想讀書了,要退學,在學校待著沒意思之類的話……”

“我知道了,你們去上課吧。”我心裡更著急了。

我生怕於玲會出什麼事,三步並作兩步往教室趕去。還好,一到教室,看見於玲正一個人趴在桌子上。

“於玲,沒去體育課?”我懸著的心這才落下來,儘量語氣平和地問她。

她抬起頭,看了看我,沒吭聲,隨即又扭過頭去,趴在桌子上。

“老師知道你為什麼不去上體育課了,相信老師,我來幫你解決,可以嗎?”

她重新抬起了頭看著我,雖然不言語,眼眶卻紅了。


6

接下來,我第一時間把班裡3個喊於玲外號最兇的男生叫到了辦公室,厲聲責問:“校紀校規裡是不是有一條,‘不能欺負同學’?”

“張老師,我們沒有。”一個叫於猛的男生叫著。

“沒有?那給於玲起外號呢?還拿她的外號調侃,害得她都不敢上體育課,這些事不是你們乾的?”

“張老師,這也太上綱上線了吧,我們也就是開開玩笑,活躍下班級氣氛,什麼欺負不欺負的,沒有的事。”男生張立辯解著。“玩笑?既然你們覺得叫別人外號無所謂,要不我也給你們起一個。你!”我手指張立,說道,“聽說寢室裡,一脫鞋,你的腳最臭,要不以後我就讓同學們叫你‘臭腳張’?”

“還有你,於猛,交上來的作業,字跡潦草地就像鬼畫符一樣,乾脆以後就叫你‘鬼畫符於’,還4個字,夠趕潮流吧?”

“至於你,李軍,更好起了,你動不動就出口成髒,乾脆更徹底一些,直接‘李大便’,怎麼樣?”

“不要啊,張老師,你也太狠了吧!”他們仨個叫道。

“玩笑,要有分寸,如果這個玩笑是建立在別人的痛苦上面,那就不叫玩笑了,這叫校園欺凌——電影你們不是也看過嘛,有些學生因為受不了同學的欺凌,最後殺人的也有,自殺的也有。我告訴你們,於玲因為你們所謂的玩笑,都打算退學了!”

3個男生不吭聲了。

“還叫她外號嗎?”

他們趕緊搖頭。

接下來,就該處理寢室裡的女生叫於玲外號的問題了。

李老師提醒我:“女生心眼都有些小,你把那幾個特定的人叫過來,一頓批評教育,說不定,那幾個女生會更加遷怒於於玲,還是把寢室裡的女生一起集中,不指名道姓的,給她們一起說說,糾正下錯誤,這樣目的達到了,那些女生也不會記恨於玲。”

我按李老師囑咐的辦,女生們也都答應了我。

但我總感覺,這套方法治標並不治本。

一個偶然的機會,我發現於玲畫畫不錯,便讓她負責班級黑板報的工作,為了讓她畫好黑板報,我還從網上給她找了好多黑板報的資料。果然,她不負眾望,學校黑板報評比,我們班拿了一等獎。

班會課,我嗓門極大:“我們全班同學要感謝我們的美編於玲同學,是她,讓我們班有了第一張獎狀,而且含金量還這麼高,一等獎,同學們鼓掌,謝謝美編於玲!”我故意把“美編”兩個字拉長,還都是重音。

此後,只要我一提於玲,便會在她名字前加上“美編”二字,慢慢地,班裡的學生也跟我一樣,喊著於玲:“美編,美編!”終於,學生們都忘記了“肉球”,只叫於玲的暱稱“美編”了。而每次大家這麼叫,於玲總會微微揚起頭來。


7


12月,處處洋溢著迎接新年的歡樂氣氛,而班裡的一個女生卻退學了。

週日返校,她就沒有出現。打她爸爸的電話,說她感冒生病在家休息幾天。過了幾天見她還是沒來上學,我又打電話,她爸爸只說了句“她不想讀了”,就掛斷了電話。

我不相信——李靜的成績不差,平時沒聽她說過不想讀書。而且,前段時間,學校裡的女生之間流行織圍巾,一到下課,就看見她們一個個從課桌裡拿出針和毛線,抓緊一分一秒地織。很多女生織圍巾,是想把它當聖誕禮物送給自己心儀的男生,李靜也織了一條,居然還送給了我。

我準備家訪,又打電話給她爸爸,沒想到她爸爸卻直接說:“張老師,你不用來了,還是我去學校吧。”

“好啊,我們好好聊聊,李靜這個年齡,應該在學校讀書的。”

“不是,張老師,我到學校是給女兒辦退學手續,我姐姐在杭州開了一家麵館,她已經去杭州跟著我姐姐學手藝了。一個女孩子,讀那麼多書幹嘛,早晚都要嫁人的,浪費錢。”

原來如此。

我們這裡雖然經濟發達,但人們思想卻很守舊。我們碰到過許多像李靜她爸這樣的家長,自己的兒子如果不想讀書,大棒子屁股後面掄著也要讓他讀書,而女兒,讀完初中就算了——在他們眼裡,女孩子讀職高,就是在給自己浪費錢,“能不讀就不讀”。

我不想就這樣放棄,打了李靜的手機:“李靜,我是張老師,你在杭州姑姑那?”

“嗯,是的,張老師。”

“你還想讀書嗎?你的意見很重要,你想讀書,我再跟你爸爸談,說不定他就會同意你重新讀書,杭州離我們這裡也很近,他如果改變主意,你就可以立馬回來上學。”

“張老師,我想讀書,我想讀,張老師……”電話那頭她哭了。

我心裡百感交集,可再打電話給李靜爸爸,就已是無人接聽了。

幾天後,李靜的爸爸出現在學校,來給女兒辦退學手續。

我還想跟他好好談談,可是他根本不給我要講話的機會,只是一個勁地催促我:“好了,好了,張老師,不讀了,不讀了……我還要去上班,我就請了兩個小時的假,我們廠裡錢扣得很兇的。”

李靜就這麼退學了。

我感覺,自己已經沒臉給李靜打電話了,只能發個信息給她:“對不起,沒勸動你爸爸,自己一個人,要好好的。”

李靜沒有回信息給我,我們的聯繫就這麼斷了。

為這事,學校老師都勸我,“別想那麼多了,你作為班主任本分已經到了,問心無愧就可以了。”

“是啊,你看,我們班不是也走了一個學生嘛——不過是被學校開除的,他校紀校規違反得,我寫了一個本子那麼厚:女廁所抽菸,翻牆逃課,敲詐同學,校門口打群架……他再不離開,班裡其他同學都要跟著他學壞了。有的時候,我們老師一味地勸慰、說教,學生不一定會認為我們是為他著想,反而他會認為這個老師好糊弄,他自己厲害……”

“所以啊,老師也是人,不是神,我們只能盡力為之,路還是要靠他們自己走。”

這些道理我也懂,只是到了期末考試結束的時候,望著學生一個個拎著行李往校門口走去,我還是忍不住唸叨:下學期,你們要一個都不少地來讀書啊。


尾聲

2011年6月,我帶了3年的08級電子商務班終於畢業了。拍畢業照那天,我給學生排著隊,不由又想起了那幾個退學的學生來。除了李靜,在剩下的兩年半時間裡,又有3個學生退學了,個人厭學也有,家庭原因也有,還有一個學生,校紀校規違反太多,被學校勸退了。

這些順利畢業的學生,在畢業實習的時候工作基本都已落實,女生大多去了我們那比較有規模的超市做了收銀員,男生有幾個去了網絡公司,還有一些去做了淘寶做客服。

餘後的許多年,雖然我和學生們都生活在同一個小城市裡,但鮮有見面。

王斌畢業後來看過我一次,買了很多水果,我覺得好有面子,一邊給其他老師分著水果,一邊不停地說:“我畢業學生給買的,多吃點,多吃點。”

他畢業後跟一個親戚去做工程,籃球也不打了,成了一個180斤的大胖子。有一次在街上,他老遠就喊我:“張老師!”我竟然認不出他了。

一次,同事的老婆生小孩,我去醫院看望。一進病房,隔壁床的一個產婦就叫著我:“張老師!”我一看,竟然是於玲——她剛順產了一個女兒。

再後來,我一去街上的麵館吃麵,就會想起李靜,有時,我甚至會想,說不定,哪天我走進一個麵館,接待我的老闆娘就是李靜。她送給我的那條圍巾,我一直都放在衣櫥裡,從沒捨得拿出來戴過。

而像任紅和更多的學生,我都再也沒見過了。

這些年,一直當著職校的班主任,到底帶過多少學生,還真沒有細細算過。我很清楚,自己確實不可能教出上名牌大學的高材生。可我的學生們,在自己普通的工作崗位上,也會認真工作,遵紀守法,孝敬父母,善待著妻兒,努力地活著。


編輯:許智博

題圖:《青春派》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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