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成一棵大樹是不容易的

長成一棵大樹是不容易的。

任何一棵大樹的成長都源於種子,但並不是每一粒子種子都能成為大樹。

有些種子沒等到花開就沒了,有些種子沒等到果熟就沒了,還有些種子剛剛成熟就落入了鳥的口腹。

即便是成熟的種子,也未必都能成為一棵樹苗。種子最後能否落地,落地之後能否萌芽,萌芽之後能否生根,生根之後能否破土,這些都是種子成為樹苗的必須。有些種子在這個過程中,等不到破土那一刻就已敗下陣來。

別以為種子破土之後,樹就成了,不,還早著呢。

長成一棵大樹是不容易的

種子破土之後,首先會有許多嘴唇在等著它。不管今後是一棵如何參天的大樹,剛剛破土的樹苗都是稚嫩的,都有著鮮美的味道。這種味道鳥的胃喜歡,人的胃喜歡、虎狼豺豹的胃也喜歡。胃喜歡,嘴就要去尋找。就這樣,許多幼苗的大樹夢還剛剛開始,就被一些嘴唇扼殺了。

樹苗一破土就要遇見陽光和風雨。溫暖的陽光與和風細雨當然是樹苗所需要的,可是,陽光與風雨也有另外的面孔,陽光太強或太弱,風太大、雨太大,都會對幼苗造成致命一擊,終止它們的夢想。

樹苗成長的土壤也很關鍵。土壤可以選擇樹苗,讓樹苗生或不生,樹苗卻不能。有些土壤對有些樹苗是溫床、是營養、是希望,對另外一些樹苗卻有可能是釘床、是殺手、是絕望。樹苗沒有嘴巴,不論土壤適不適合自己,都不會開口說話。要成為一棵大樹,就必須學會在不適合自己的土壤中奮力抗爭,哪怕是生長在石頭縫中,也要倔強地伸出那一抹綠。

物競天擇,適者生存。適,只是相對的,如何變不適為適,才是每一棵樹都必須面對的。抗爭,是每一棵大樹從小必須養成的品格。

長成一棵大樹是不容易的

幼苗再往上生長,樹就得考慮自己內部的和諧了。根、葉、枝、幹都是樹的必要組成部分,樹得將營養合理地運送到各個部分,讓它們和諧地吸納,哪個環節出了問題,都會影響樹的成長。

一邊料理自身的內部和諧,一邊,樹與樹之間竟爭又來了。

樹與樹之間的競爭同人與人之間的競爭一樣,是不可避免的。

不同類型的樹存在著競爭。人類有言,“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人的臥榻之側不容他人鼾睡,樹的“臥榻”之側,一樣不容它樹鼾睡。不同類型之間的樹有些生來就是天敵,有你無我,有我無你,小樹才露尖尖角,便有戰爭在上頭。樹要成長,就必須無可選擇地去擊敗不同類型對手,這種擊敗,既要考慮“一對一的互毆”,也要考慮“一對多、或多對多的群毆”。

同一類型的樹也存在競爭:

一些先長成的樹會無情地抑制後長成的樹,要麼用根擋住你渴望破土的頭顱,要麼用葉遮住你剛剛破土的雙眼,要麼用桿直接佔據你成長的空間,不讓你生長。當年,韓信曾有“胯下之辱”,有些樹的生長同樣要承受“胯下之辱”,要免辱,就必須努力地越過“胯下”,直上“重霄九”。

同時破土的樹也有競爭。生存空間有限,一塊土地如果只能成長一棵大樹,卻破土了十棵甚至百棵小樹,不競爭,結局只有兩個:要麼停止生長,一輩子心甘情願地做一棵小矮樹;要麼灰溜溜地退出樹的行列。

長成一棵大樹是不容易的

寂寞,也是對每一棵樹的考驗,且伴隨終生。

樹長大之後,就會有鳥來造訪。鳥可以在不同的樹上飛來飛去,十分自由。剛長成的樹也會羨慕,也會躍躍欲試,心想自己要是也能飛就好了。可是,樹搖了搖自己的枝條,發現自己根本沒法飛,豈止是飛,就是動步也不行。久了,一些樹就會氣餒,就會整天愁眉苦臉:唉,一輩子就只能守著一個地方了。

一輩子守著一個地方意味著什麼?意味著只能一個方向看太陽、看月亮,意味著太陽和月亮能走,飛禽走獸能走,你不能走。一輩子守著一個地方,還意味著如果附近沒有同伴,想找個氣味相投者互相使個眼色都做不到;意味著在漫漫的黑夜裡,只能自己鼓勵自己,自己向自己傾吐心事。

茫茫長夜,寂寞難熬。一輩子守在一個地方,根在哪裡,命就在哪裡,換到任何一個人,都是難以做到的,可是,要成為一棵大樹你就得做到,就得始終守住寂寞。成長一年,守住一年;成長十年,守住十年;成長百年,守住百年。

長成一棵大樹是不容易的

樹大招風,這是人類借用樹木所形成的格言,言簡而意賅。

樹大的確招風。每一棵樹都要經受風雨雷電的考驗,樹越大,考驗越大。

樹大了,就會木秀於林,形成自身的風景。試想想,當其它的樹都以一種臥伏的姿態,以一種委屈求全的方式低著自己的頭顱時,你獨樹一幟,高昂著頭顱,風來了,不把你作為吹擊的目標,還會把誰作為吹擊的目標。更有甚者,風過了,雨又來;雨過了,雷電與冰雹又來,就是不讓樹有安寧的日子。

夭夭者易折。長成一棵大樹,不知道要經過多少這種狂風驟雨的考驗。要成為一棵大樹,就必須對這一切習以為常,坦然面對。

長成一棵大樹是不容易的

對於樹的成長來說,最嚴峻的考驗還是人。

十年樹木,百年樹人。人在站立時,與樹確實有相似之處,據此,有人說人是行走著的樹,樹是站立著的人,這話確實有一些道理。但是,如果你真要把樹與人等同,那就錯了。

人與樹之間,人是活動的,是世界的主宰,而樹,永遠是被動的,是人的用品,這一點,如果樹沒有把握好,就可以說枉為樹了。樹的一生,除非生在人跡不能到達的荒山野嶺,否則,時刻都要面臨著人的選擇。樹在自己還是一棵種子的時候就面臨著人的選擇,種子撒到哪裡,是由人決定的。種子發芽後,移不移栽,移栽到哪塊土壤,也是由人決定的。樹漸大,何時砍伐,砍伐之後做什麼,還是人說了算。一棵樹,要成為一棵大樹,就得對人的種種選擇保持淡定。

人對樹的選擇,確實會讓許多樹的命運發生改變。但人的本能是趨利避害,好的東西,人總會希望留下。也就是說,同樣是種子,你長得飽滿一些,進入育苗階段可能性就會大一些;同樣是樹苗,你長得好一些,成功移栽的可能性就大一些;同樣是成長中的樹,你的長勢旺盛一些,讓你留下來,繼續生長,成為大樹的可能性就會大一些。

也就是說,在人對樹的選擇中,表面看起來樹完全是被動的,無辜的,但是,樹本身的修為還是有很大影響作用的。

長成一棵大樹是不容易的

得與失對於每一個人來說,都是一輩子的考驗,對於每一棵樹來說,也是。

人對待得與失的態度,概言之,就是舍與得,有舍方有得,有得必有舍。捨得捨得,在舍中得,在得中舍。要成為一棵大樹,捨得二字值千金。

作為一粒種子,只有捨得離開母體的懷抱,才有可能親吻土地,才有可能接下來的萌芽、破土、生根、成長。躺在母體的懷抱,可以是母親的好孩子,但不可能成為孩子的好父親或好母親,不可能自成體系,“獨立寒秋”。

人有百態,樹也有百態。有的樹習慣於春天生長,有的樹習慣於秋天生長;有的樹習慣於長在水邊,有的樹習慣於長在岸上;有的樹高大挺拔,一枝獨秀,有的樹天生就是矮,再努力也長不高。樹不能“這山望著那山高”,在哀怨中過日子。要想到“尺有所短,寸有所長”,要守住自己特色與習性。

枝繁葉茂,花果飄香是每一棵樹的夢想,花榭葉落,也是每一棵樹不能不面對的現實。春來風暖,萬物甦醒,哪一棵樹都想來湊這個熱鬧,都會竟相捧出自己最好的花與葉。秋來風寒,樹上的果熟了,熟了,就意味著要離開母體了;樹上的葉黃了,黃了,就意味著要隨風遠行了。哪一棵樹不想留住果與葉,可是,你留不住,該走的終須走。待到冬來,曾經的花與果都不見了,許多原本枝繁葉茂的大樹最後只剩下一樹禿技。

就這一樹禿枝,冬還不會放過。北風呼嘯,冰天雪地之時,嚴寒會毫無顧忌地挑戰樹,會以冰凍的方式,再收走樹的某些枝椏,讓樹益顯孤單。即便到了這樣的時候,作為一棵樹,也還不能悲觀,要想到冬天既己到來,春天就不會遠了。只要根還在,幹還存,就要堅強地活,堅強地挺立在天地之間,以不可戰勝的姿態,迎戰生命的輪迴,迎接下一個春天的到來。

我始終認為,奉獻,是人最大的樂事,樹也是。

長成一棵大樹是不容易的

經歷種種艱難險阻,經歷生命中的種種循環,樹漸漸長大,終於撐起一片片藍天,成為一棵棵真正的大樹。成為真正的大樹之後,考驗還在嗎?在,永遠都在。

樹真正長大了,驕與狂也常常會隨之而來。一棵樹長著長著,某一天,突然發現自己與其它的樹相比,無論是高度還是寬度,都有了明顯的優勢,難免就會有“老子天下第一”,我是“天之驕子”的想法。樹的驕狂與人驕狂一樣,後果無非是:要麼自我陶醉,不長了;要麼漠視或壓制其它樹木的成長。自己不長了,正好給了其它樹瘋長的機會;漠視或壓制其它樹的成長,其結果是其它的樹並未在乎自己的漠視與壓制,仍在悄然而快速地生長。“江山”已在悄然中易主,可自己還躺在過往的優勢中作夢。

悲觀是大樹常犯的另一種錯誤。樹長到一定的份上,上了一定的年紀,“鬍子”有了,“皺紋”有了,風雨也經歷過了,對自己的最終去向也已心知肚明。想到風雨雷電從來不會因為你是一棵大樹而繞著走,砍伐的斧頭從來不會因為你是一棵大樹而自動變彎、變軟,想到自己已是老態龍鍾、最終歸宿就是那兩個字——倒下,有些樹就會悲觀起來,就會忘記自己一路走來、無畏抗爭的“初心”,聽天由命。樹有了這種悲觀意識,結果常常是:未老先衰,老而更衰;未老先腐,老而更腐。

長成一棵大樹是不容易的

長成一棵大樹是不容易的,箇中冷暖,真正知曉的唯有大樹自已,我的揣摩難以企及它們的靈魂。

每一棵大樹平靜的外表下都有一部波瀾壯闊的歷史。這就如我們碰到每一個老人,在他們看似平靜的外表下,其內心可能都收藏著若干個或驚心動魄、或悽婉纏綿的故事,可能都隱藏著若干個不能示人的秘密。

長成一棵大樹是不容易的。因為不容易,每一棵大樹我都願意將它們當書去讀,都能有所收穫;因為不容易,我對每一棵大樹都心懷敬意。

賈平凹先生最近出了一本新書,叫《萬物有靈》。我還真願意相信每一棵大樹都是有靈的,真願意視每一棵大樹都是一位坐禪的老人,遇見了,就雙手合十,鞠上一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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