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父親趕出家門後,那個棒棒收留了我!你是個聰明的娃兒,能明白

被父親趕出家門後,那個棒棒收留了我

轉載自人間theLivings


被父親趕出家門後,那個棒棒收留了我!你是個聰明的娃兒,能明白


老唐坐在床邊邊按摩腿,邊對我說:“我估計要休息幾天,你明天就走吧,我這裡不適合你待。你應該繼續讀書,有文化,過的日子完全是另一番樣子。你是個聰明的娃兒,能想明白。”


作者:程沙柳


1

我剛上初中的時候,父親用所有的積蓄在一個剛開的建材市場租了兩間門市,專門賣條扣和方扣鋁天花、格柵等吊頂材料。他對我說:“這個門市就是我們家的命根子——你讀書的學費,我們一家人的衣食住行,全靠它。如果不好好經營,我們都得回老家種田。”

兩間門市加起來約有200多平米,本是連在一起的,但被父親用幾扇能推動的隔門從中間一分為二。隔門前擺著樣品,隔門後是倉庫。待客戶選好了鋁天花,父親就會推開隔門,把6米多長的原品拖出來,拆開包裝,再按照客戶提供的尺寸進行裁切。

生意只有父親和繼母兩人經營,好的時候經常忙得暈頭轉向,七八批客戶一起諮詢是常有的事兒,好些本來有購買需求的客戶,總會因為沒人招呼而遺憾流失。

每天放學或者週末假期,我都會到門市裡幫忙,但大多數時候都是打打下手,對於“方扣”、“條扣”、“格柵”、“陰角”這些材料和配件,客戶只要稍微專業一點問到材質、花色和厚度等,我就什麼也分辨不清了,所以關鍵時刻基本也幫不上父親什麼忙,只能乾著急。

每當這樣的時候,父親和繼母就面無表情地看我幾眼,等客戶走了之後才會告訴我對方剛才問的那個鋁天花或者格柵樣品的具體情況,但也只是敷衍地說幾句,並不在乎我聽沒聽懂。

其實那時候我的心思根本就不在門市裡——我剛進入新的學校,有新的老師同學需要去面對,我還有很多作業需要寫。父親好似意識不到這一點,每天放學之後都叫我趕緊去門市裡幫忙,晚上打烊後再回家寫作業。

我向父親提過一次:“我有單詞和課文要背,想放學之後直接回家。”繼母不說話,看著我笑,父親也笑,笑了一會兒,他說:“來門市裡空了寫是一樣的,寫不完晚上回家再寫。”

但事實上,我回家後還要幫繼母一起做飯,吃完飯把碗筷收拾好後,剩餘的時間才屬於自己。


2


一個週五,我放學去門市的時候,一輛十來米長的大卡車停在門口,父親正和一個“棒棒”從車上往庫房裡搬運條扣鋁天花,我往車廂裡看了看,還有20多件。

棒棒是一種職業,在其他地區叫挑夫。重慶這到處爬坡上坎的特殊地形,讓很多扛包趕路的人都受不了,一些外來務工人員看到了商機,便找來根扁擔或者粗壯竹棒,用繩子綁上這些大包小包,幫客人挑到目的地後收取相應的報酬。因為這個群體非常龐大,遍佈重慶主城區的大街小巷,而且他們在等候工作的時候都會把繫上青色尼龍繩的扁擔或者竹棒背在背上,久而久之,大家就稱呼他們為“棒棒”。

隨著時間的流逝,“棒棒”基本上成了重慶對體力勞動者的統稱。我家門市所在的建材市場裡,很多老闆在需要人幫忙搬運東西的時候,就會對外吼一聲:“來兩個棒棒!”但實際上,來幹活的人,並不一定都背了根棒棒在背上。

父親對我說:“這是廣東來的貨,莫愣著了,幫忙一起搬。”

接著轉過頭對正在用手擦汗的棒棒說:“棒棒,你歇會兒喝口水吧。”說完,父親似乎又覺得如此稱呼有點不合適,便遞過去一瓶礦泉水問道:“怎麼稱呼?”

棒棒接過水,放在一邊:“他們都叫我老唐。”然後繼續往車廂上爬去。

我放好書包後也擁上前去幫老唐,他朝我揮了揮手:“小娃兒走開,壓到你怎麼辦?”

父親平常對我十分嚴厲,他既已開口,如果我不去幫忙,事後定會挨訓。我便不理會老唐,用手抱起一整件條扣鋁天花:“這個雖然有6米長,但是不重,我們一人抬一截。”

他笑道:“你還挺能幹的。”

這句話一出,我突然對他有了莫名的好感——父親從來沒有這樣誇過我。

忙完之後,我坐在椅子上歇息,老唐手都還沒來得及洗,繼母就把工錢遞了過去。他微笑著一邊說“謝謝”,一邊伸手接過那張有些舊的10塊紙鈔。因為手上有灰,他只用左手的大拇指和食指輕輕夾住那張錢,右手在褲子上使勁拍了拍,覺得拍得差不多幹淨了,才用右手抓過那10塊錢,放到口袋裡。然後又用同樣的方式清理完左手,拿上礦泉水打算告辭。

走之前,他對父親和繼母笑著說道:“我走了,謝謝老闆、老闆娘,以後有活記得叫我。”

我的視線一直在他手裡的那瓶未曾打開過的礦泉水上——他流了這麼多汗,難道不渴嗎?

那之後,我經常在建材市場裡見到老唐,他應該也記住我了,每次只要一搭上話,他就會對我說:“你們家門市需要棒棒了,記得找我。”

見的次數越多了,我就越來越喜歡老唐。他樸實誠懇,說話不徐不疾,根據他頭上稀稀疏疏、穿梭在黑髮中間的白髮,我推斷他大概50歲左右。老唐皮膚黝黑,有些褶皺,但泛著常年勞動所散發出來的健康光澤。雖然背有些微駝,但做事走路特別利落。他像大多數棒棒一樣,抽一種俗稱“藍山城”的便宜香菸,但身上散發出來的煙味卻一點也不刺鼻。

建材市場非常大,棒棒也挺多,競爭可不小。每當有門市需要幫忙的時候,老闆只要站在門前朝著任意方向大喊一聲:“棒棒!”不出5秒鐘,從至少兩三個方向就會一湧而來七八個棒棒——往往是跑在最前面的兩三個能搶到接活的機會,落後的人,有的會洩氣罵一句,有的則一臉無所謂,抽了一半的“藍山城”依舊叼在嘴裡。

老唐一般不是那兩三個棒棒中的一員,他似乎不願意去爭,沒有得到機會的時候,他也只是抄著手,笑著調侃一聲:“哦豁,又沒搞到頭(沒抓到機會)。”繼而又去其他地方轉悠去了。


3

一個週日,我去市場裡的公共衛生間上廁所,路過一間賣石膏板的門市,幾個棒棒坐在地上正在鬥地主,老唐則坐在一旁津津有味地看著。我叫了老唐一聲,問他:“你怎麼不玩兒啊?”他還沒說話,一個正在打牌的棒棒就替他答道:“他摳門,怕輸錢。”

老唐輕輕拍了他一下:“亂說,我只是不喜歡打牌。”

另外一個棒棒接過話茬:“他屋頭3個娃兒都要上學,就靠他一個人掙錢,他哪裡捨得嘛。”

我沒有說話,看著繼續盯著他們打牌的老唐,心裡有些發酸,接著生出一股豪邁,想幫幫他。

那之後,只要門市裡卸貨或者忙不過來需要棒棒的時候,我都會去找老唐。如果某天送貨的大卡車要來,我會提前和父親或繼母確認好時間,然後騎著自行車在市場裡尋找老唐,告訴他幾點幾點來。不過著急需要人手的時候,父親就不會等我去找老唐,而是就近隨便找一個。這時候,我就會覺得沒有幫到老唐,特別難過,甚至還會因此自責。

老唐似乎也明白我的想法,每次我去找他,他一般都不會拒絕,總會按時到門市裡等著。幹活的時候也認真仔細,不會像其他棒棒一樣,因為多搬了幾件約定範圍之外的東西就抱怨或加價。

就這樣,我和老唐熟識起來了,只要在市場裡遇到,我們就會聊上一會兒。我和他說,我英語和數學成績不好,次次考試都不及格;我無法融入同學間的小團體,在學校過得很孤單;還和他說,我和父親繼母的關係並不算好,父親對我非常嚴厲,幾乎限制了我學校之外的所有時間,我只能待在門市裡幫忙,多數時候作業都寫不完……老唐幾乎成了我說心裡話的唯一對象。

我傾訴的時候,老唐只是靜靜聽著,偶爾說一句:“你爸爸估計是想培養你做生意,以後接他的班。”但這並不是我想要的答案——我也沒有從他那尋找答案的想法,只是需要一個說話的對象。

老唐不喜歡說話,對於他自己的事兒,我問了才會說。通過斷斷續續的幾次聊天,我知道了他大概的一些情況。

之前的十幾年,他一直在廣東打工,現在第一個孩子已經上大學了,第二個孩子馬上高考,為了眷顧家裡,不讓獨自一人在家種地的妻子太辛苦,他就找了一個離家近的城市打工,農忙了還能回家幫著收穀子:“我剛來重慶當棒棒的時候,都得跟在他們身後,等熟悉了才能和他們‘搶’業務。”

老唐的3個孩子都是女兒,家裡人覺得女兒成年就可以去打工了,但老唐覺得還是讀書好,“只要孩子能讀書,不管是大學生、研究生還是博士生,她們能讀到哪我就送到哪”。

有天晚上,父親帶著我出門吃飯,在三峽廣場遇到了老唐,他正坐在一家飯店門口的石凳上低頭點菸,背上揹著一根棒棒。我叫了他一聲,問他這麼晚了怎麼還不回家。他說:“那些門市都下班了,我就到街上來找點活兒幹,等晚上9點10點再回去。反正在家裡也是待著。”

我還想聊點什麼,父親已經在催促我了。

我上初中二年級那年,差不多有3個月沒有見到老唐。問別的棒棒,他們告訴我說老唐有天晚上幫人挑東西,因為沒有路燈,一腳踩空,從20多級樓梯上滾了下來,右腿給摔斷了,那個叫他挑東西的人也不負責,直接跑了。老唐嫌重慶醫療費貴,就回了老家縣城醫院,做完手術後一直在家養著。

我問老唐還會回來嗎,那個棒棒說:應該會吧,他們家就等著他掙錢,不出來一家人吃啥?

兩個多月後,我總算又在建材市場裡見到了跟幾個棒棒正在一起卸石膏板的老唐。我盯著他的腿看,好像沒什麼大礙,還是像以前一樣利落。

等他們忙完,我朝正在擦汗的老唐走過去:“老唐,好久不見。”

他抬起頭看我,滿面微笑:“是啊,你還好吧?”

我說挺好的,然後問他腿怎麼樣了,他抬起右腿,晃了晃,還跳了幾下:“沒事兒,搬得動。”


4


一個週六,一個客戶在門市裡和父親聊了一下午,最後總算敲定了要買的鋁天花種類。我和父親匆忙裁切打包好後,客戶又說,看在他買了這麼多的份上,能否叫個人跟著他的貨車一起走,到了目的地後再幫忙搬上去。

父親看了我一眼:“你跟著去,然後坐公交車回家。”

我望向車廂裡的六七個箱子和四五張1米多寬、2米多長的石膏板,犯了難——這個任務我是完不成的。

客戶也覺得這樣不像話,“哎呀”了一聲:“我說老闆,你怎麼能讓這麼小一個娃兒來做這種事情——你幫我叫個棒棒好了,工錢我照給。”

父親笑了笑:“那好嘛。”然後轉身使喚我去找個棒棒,“把情況和他說清楚”。

我找到了老唐,他聽完我的話後,看了看錶:“行,反正門市要下班了,我就跟著過去吧。”

老唐和客戶商量好了價格、問了小區所在位置之後,一躍進了車廂。父親又拍了一下我的肩膀:“你也跟著去。”

老唐忙說:“我一個人夠了。”但父親主意已定:“讓他跟著去鍛鍊鍛鍊,你不用分他錢,我給他兩塊坐公交車的錢就行。”

我爬進車廂,坐在老唐對面。車開出建材市場後,老唐對我說:“到時候你搬那幾個箱子就行,有電梯很方便。那幾張石膏板太大了,你別碰,讓我來。”

小貨車走了1個多小時才到,那是一個剛建好的樓盤,連路燈都沒有,整個小區黑黢黢的。

客戶打開手機上的電筒照明,我們在他的指揮下把車上的東西往下搬,箱子袋子什麼的都搬到樓上後,就剩下那幾張石膏板了。老唐果真像在車裡說的,不讓我碰。我試了一下,根本搬不動,而且以我的手臂長度和身高,也無法把一張石膏板背起來。

老唐果然是老手,他迅速利落地把一張石膏板從車廂裡拖出來,轉身把它背在背上,兩隻手勾住石膏板的兩邊,就這樣彎著背往電梯那邊走。

我緊跟在老唐身後,生怕磕碰著什麼東西,那麼大塊板子,如果摔倒了可不得了。還好老唐經驗很足,路過門、花壇、牆都沒出事兒,只是在進電梯的時候遇到點麻煩——專門載貨的電梯關閉了,載客電梯的高度又不夠,石膏板斜著放進去一時找不到角度,一直卡在電梯門口。

我急得直冒汗,只能望著老唐,老唐臉上也是汗,但看起來一點也不慌張。

不知過了多久,石膏板最後被他終於弄進了電梯,我鬆了口氣:“不容易啊。”

老唐笑了一下:“這種情況我經常遇到,石膏板其實不算什麼,雖然大但是輕,東挪挪西挪挪就卡進電梯了——要是那種實木的木板就難搞了,又重又硬,遇到小電梯卡半天卡不進來,不小心還會把手扎出一個洞。”說著,他把右手伸到我面前,大拇指上有一塊胡豆般大小的結痂:“這是上次幫人搬實木板扎的,不過現在好了。”

我看著那塊結痂,繼而看向整隻手,很粗壯,沒有任何光澤,佈滿了灰土和黑色的塵垢,手指肚子和手掌心上紋路分明,有些地方裂成了小口子,有的部位長了厚厚的繭。

電梯“滴”了一聲到了目的樓層,老唐熟練地把石膏板拖了出去。因為有了經驗,剩下的幾張我們搬得很輕鬆,但來來回回、上上下下,還是花了半個多小時。


5


全部搬完算錢的時候,客戶說:“說好的是30塊,但是看你們這麼辛苦,也這麼晚了,就給50塊吧,買瓶水喝,你們辛苦了。”

老唐謝過後拒絕了他:“說好是多少就是多少,做完加價不道德。”

客戶看看老唐,又看看我,打算把那20塊錢給我:“小弟娃,那你拿去吧,我看你挺累的。”

我本想伸手去接,因為我已經很餓了,20塊錢能飽飽地吃一份回鍋肉和兩碗米飯了。但老唐剛才的話還餘音繞樑般在耳邊,我便擺了擺手:“你和我老漢兒(爸爸)說好了的,我是幫忙的,不能拿錢。”

走出小區後,老唐掏出15塊錢遞給我:“這是你的錢,我們一人一半。”

我分外驚訝,忙把他的手推回去:“你做啥子?這是你的錢,我怎麼能要?”

他一再堅持,將錢硬塞到我手裡:“沒你幫忙我估計還得忙半個小時,別說了,拿著吧。”他手勁很大,我掙脫不開,也不想拂了他的心意,便收下了。

走在路上,我的肚子“咕咕”叫了起來,老唐問我:“餓了?走,去吃點。”

拐進路邊的小飯店,老唐點了一碗3塊錢的紅湯小面,我要了一份8塊錢的回鍋肉蓋飯。小面分量很少,老唐四五口就吃完了,我問他:“你一碗麵夠嗎?”

他喝了一口水,說道:“一會兒出去買兩個大饅頭吃。我住的那裡有家賣饅頭的,5角錢一個大饅頭,一頓吃兩個、再喝點水就飽飽的了。”

我知道他這麼節省的原因,沒再說話。

我大口大口扒拉著碗裡的飯,老唐坐在桌子對面看著我,抽出一支“藍山城”點燃,突然感慨道:“我要是有你老漢兒那麼有錢,就可以把我屋裡那3個丫頭都接到城裡來讀書了。我們那個鄉旮旯,老師水平實在太一般了。”

我很想和他說,在城裡讀書其實並不見得有多好,但眼光又被他手裡的煙吸引了過去,便問道:“你為啥子不用抽菸的錢來吃飯?”

他突然變得一本正經:“你曉得這個煙幾塊錢一包不?2塊錢,裡面20支,我一天只抽兩三根,一包可以抽一個禮拜,一個月也才抽到4包。我沒有煙癮,就是解悶,每天下班後都沒人和我說話,不抽菸得憋死。”

我抬起頭,嘴裡還包著飯:“我陪你說話。”

老唐笑道:“就你嘴巴會說。”


6


再次和老唐一起幹活,是第二年的暑假。

那時我剛中考完,因為繼母的關係,我和父親之間的矛盾很大,某次他以我成績不理想大罵我一頓後,要我出去找工作,自己找地方住。我說:“那你要給錢,不然我得流落街頭。”

父親面露兇狠,做出一副要揍我的樣子:“給你兩錘子要不要?”

我只好帶著平時撿飲料瓶賣的30塊錢離開了家。在網吧裡待了一晚上後,我覺得這不是長久之計,還是得找人先收留我一下。第一時間躍入腦海的人,竟是老唐。於是,趁著下午下班之際,我在建材市場門口拉住了剛出來的他。

老唐問我什麼事兒,我囁嚅了幾秒後,把事情簡單地向他講述了一遍,並說,希望他能暫時收留我,並拍著胸脯保證:“只要找到了出路,我立馬就離開。”

老唐聽完後,問我:“你老漢兒是當真的?不是開玩笑嗎?”

我斬釘截鐵:“是真的!”

他說:“那好吧,你就暫時住在我那裡,不過條件很差,你不要嫌棄哈。”

我點頭如搗蒜:“絕不會的!”

坐了半個小時的公交車,下車後老唐帶著我向一條陰暗的巷道走去,走了大概100多米,我看到了一片棚子搭建的簡易住宅區。這片棚戶區不大,住著四五戶人家,周圍一個小區的幾棟樓圍著它,如果不走進來根本發現不了,很明顯,這是違章搭建的。

老唐打開了即使鎖上也能伸進去半隻胳膊的門,映入我眼簾的是一個水泥澆注的蹲位,在它旁邊有張小桌子,上面放著一個電磁爐。這應該算是廚房和衛生間了,雖然整個地方還沒有1米寬。一步之距的地方還有一扇門,鎖得倒是很緊,老唐打開後,裡面有一張很大的床,床頭擺著一張小桌子,堆著碗筷和調料。就這幾樣東西,便把屋子佔得滿滿的,連轉身都困難。

老唐讓我坐在床上吹風扇,自己脫了上衣去煮麵,幾分鐘後,兩碗清湯白水的掛麵就端了上來。他往碗裡倒了一點醬油和老乾媽,我也依葫蘆畫瓢倒了一些。

吃飯、以及後來各自去洗澡的過程,我們都很安靜,沒說幾句話。洗完澡後我們一人一頭躺在床上,才慢慢打開了話匣子。

他對我說:“你還這麼小,在外面待幾天就回去吧,你老漢兒不會不讓你讀書的。”

我靜靜地聽著,不知道該怎麼接話。

睡到半夜,我被熱醒,渾身上下豆大的汗珠往下掉,發現是老唐把電扇的插線頭給拔了——想必是為了省電吧。我無心再睡,幹躺過後半夜,天一亮我就洗漱好出門找工作去了。

但我轉了一天,問了20多家飯店,都因為我年齡小而不願意要我。


7


晚上回到住的地方,老唐安慰我:“沒關係,找工作本身就不容易,明天再繼續就行。”

我很洩氣:“我乾脆和你一起當棒棒算了。”

他搖搖頭:“棒棒吃的是力氣飯,你不行。”

我脖子一梗:“我有的是力氣!”

老唐笑了一會兒:“好嘛,那明天我們就去試試。”

不用等到明天——老唐剛準備煮麵,就接到了一個電話,說有人定了一臺二手冰箱,需要送貨上門,因為客戶住的是老式小區,沒有電梯,且在6層,店裡的夥計不願意搬,店裡只好另外找人。

老唐穿好衣服叫我和他一起走,到了二手商店裡和老闆講好價錢後,我們上了一輛封閉式的麵包車。我在車廂裡顛了顛冰箱,感覺有300多斤。老唐說:“我覺得你肯定背不起來,到時候我來背,你在後面幫忙扶著就行了。”

到了小區樓下,司機打開後備箱,遞給老唐一條布帶子,老唐理了理,用帶子綁住冰箱,固定住下面4個角,往身上一背就朝單元門裡走去。我跟在他身後扶著冰箱,以防在轉彎上樓的時候,碰到欄杆或牆壁。

老唐力氣真大,一連上了3層樓,大氣都沒喘一下。準備上第4層樓的時候,他的呼吸突然變得急促起來。藉著樓道內昏黃的燈光,我看到他臉色發紅,額頭上全是汗珠,咬著牙齒似在拼命堅持。我以為他累了,勸他歇會兒再背,他聲音低沉:“不是累了,是我腿麻了。”

我這才想起他右腿曾經摔斷過,興許是後遺症犯了。

老唐放下冰箱歇了一會兒,再次蹲下背冰箱的時候卻發現右腿怎麼也使不上力,試了數次還是如此。老唐瞪著眼睛,剛才擦乾的額頭又滲出了汗珠,他連著說了好幾聲“完了,我的腿廢了”。我的心情也一下子沉重起來,不知道應該做什麼,只是蒼白地安慰道:“你體質那麼好,歇會兒再說,不會有你說得那麼嚴重。”

老唐用手按摩著腿,不理會我。過了幾分鐘,他又嘗試去背冰箱,但還和剛才一樣,腿完全不聽使喚。

我走過去套上帶子,用盡全身力氣想把冰箱背起來,可冰箱動都沒有動一下。我咬牙再次使勁,嘴巴發出咿呀的聲音,脖子上青筋暴起,冰箱才勉強動了一下,然後,它依然像座大山一樣,立在那裡紋絲不動。

過了幾分鐘,老唐又重新站起來背冰箱,試了幾下,算是背起來了,但已經沒有剛才上前3層樓那麼順暢。到4樓的時候他歇了大概3分鐘,到5樓的時候歇了約莫有5分鐘,上最後一層樓的時候,走到一半,他停了一下,我在後面使勁扶住冰箱,生怕他站不穩連人帶冰箱倒下來。

還好,老唐憑藉著意志力堅持到了最後一層。

把冰箱送進戶,出來後,我們在樓梯上坐了10來分鐘,才慢慢地下了樓。老唐明顯是腿傷復發了,走路一拐一拐的。他不讓我扶,也不說話,我不知道說啥,氣氛有些尷尬。他把背冰箱的50塊錢給了我一半,叫我去買點吃的,說今晚他是沒法做飯了。我說沒事兒,我來給你做飯。

回到住處,老唐坐在床邊按摩腿,我煮著面,吃完後他對我說:“我估計要休息幾天,你明天就走吧,我這裡不適合你待。你應該繼續讀書,有文化,過的日子完全是另一番樣子。你是個聰明的娃兒,能想明白。”

我腦子裡翻江倒海,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埋著頭,想著如果老唐的腿真像他說的那樣廢了,那他以後該怎麼辦?他的女兒上學該怎麼辦?也在想,如果老唐不收留我了,我該去哪裡呢?

老唐把他的手機遞給我——一部非常舊的諾基亞平板機——叫我給父母打電話。我想了下,不願意跟父親認慫,就撥通了母親的電話。簡短說明了前因後果,母親在電話那邊把父親大罵了一頓,末了嘆了一口氣:“你還太小,不能不讀書。我給你買票,你先來我這兒吧。”

第二天,老唐給我做了一頓飯,還炒了一碗回鍋肉,算是為我餞行。我心裡堵得慌,卻不知道該如何表達出對他的關心。他也無言,只是悶頭吃飯。

吃完飯後,他送我到公交車站等去火車站的車,我運氣還不錯,人才站定,車就來了。我走上車,轉身和老唐揮手告別,他也朝我揮手,並喊道:“記得好好讀書啊!”

我突然有些想哭,但還是把眼淚生生憋了回去。


8


此後接近10年裡,我因為學業和家庭過得顛沛流離,無暇顧及曾經的任何事,雖然時常會想起老唐,但我沒有任何渠道能聯繫到他,或是打聽到他的消息。我只好在心裡默默祝福他,希望他能一切安好。

前年回重慶的時候,我特意又去那個建材市場轉了轉,看看能不能遇到老唐。不想到了才發現,當初那個熱鬧的建材市場,現在已經被拆得差不多了,到處是破磚爛瓦,只剩下孤零零的幾個門市還立在那裡,裡面的人也正在收拾東西往車上搬運。

向門市裡的人打聽,他們說這一片的建材市場都要挪到大學城那邊,給輕軌讓路。

老唐之前住的那種棚戶區早已經被拆了,換新的、條件好一點的地方意味著房租陡增,可隨著城市的急劇變化,棒棒們能掙的錢越來越稀少。

我之前瞭解過,因為市場縮小,如今的重慶最需要棒棒的地方就是各個商場或者建材市場,但這些門店一般都有固定的合作棒棒,在其他地方失去工作的棒棒很難再插進去分上一杯羹。再者,一些革命性工具的出現,也進一步侵蝕了棒棒的生意。

隨著時間的流逝,棒棒們會一個一個消失直到再也不會出現,幾乎不會有後一代人選擇去繼承他們這種純粹靠力氣吃飯的討生活方式了。

我想,我是再也見不到老唐了。


編輯:任羽欣

題圖:視覺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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