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人》中情慾與情愛的糾葛

他說,我僅僅想聽聽你的聲音。

她說,是我,你好。

......

突然間他的聲音打顫了。

......

他對她說,和過去一樣,他依然愛她,他根本不能不愛她,他說他愛她將一直愛到他死。

《情人》中情慾與情愛的糾葛

《情人》電影劇照

這是小說《情人》的結尾。這本書是杜拉斯以自己的經歷為藍本寫成的小說。故事的結尾,杜拉斯沒有繼續描述女人的情感,而是作為小說裡的“她”,她把他的愛鄭重的當作結局。他過去也說過這話,故事的開始,她對他說:我寧願讓你不要愛我。即便是愛我,我也希望你像和那些女人習慣做的那樣。她帶著白種人的傲慢和高貴,對自己預見力的絕對自信,不合年齡的永遠流露傷感的淺色瞳孔的眼睛,看著這個卑微的中國有錢人。

湄公河的渡船上,肖邦圓舞曲在遠處響著,15歲白人少女穿著茶褐色真絲連衣裙、戴著平簷男帽、腳上一雙鑲金條帶的高跟鞋。一個三十多歲中國男人顫抖著手,遞給她一隻煙。從那時起,一切故事如她所願。

炎熱的房間,龐雜的噪音,光線,被碩大的棕櫚樹葉子割裂開的行走的人群......沉浸在巨大痛苦中的直面死亡的歡愉......凶神惡煞的大哥哥、奄奄一息的小哥哥、溫柔軟弱神經質的媽媽......這幾個畫面不斷切換,就是小說的整體基調。

《情人》中情慾與情愛的糾葛

《情人》電影劇照

我喜歡杜拉斯自顧自的想象中國男人結婚後面對妻子的場面:在那天夜裡,她有沒有看到丈夫哭泣?看到了有沒有給他安慰?......也許她受騙了,也許她也和他一同哭泣,無言可訴,度過了那未盡的一夜。哭過之後愛情也就隨之來臨。

怎樣才算愛情?杜拉斯和她的情人,一個是家徒四壁卻有高貴血統的少女,一個是身份低微卻有錢的中年男人。他們的故事開始於一場在少女心裡已經導演好了的既定的交易。她總是清醒的告訴他,我愛的是有錢的你。卻在一個渡船的甲板上,想起堤岸的那個男人,“她一時之間無法斷定她是不是曾經愛過他,是不是用她所未曾見過的愛情去愛他。......此時此刻,從投向大海的樂聲中,她才發現他,找到他。”

《情人》中情慾與情愛的糾葛

《情人》電影劇照

與此相對的,是他的結髮妻子珠翠滿頭、金玉一身,將兩大家族的重託交付於他,兩個陌生的人,以愛情的名義接受喧天鑼鼓的祝福。日復一日相同的情緒使兩個人產生自然而然的親近,愛情也就來了。

通篇,少女永遠理智、冷淡、疏離、剋制。然而,杜拉斯自己隔著大半輩子的光陰,她清晰記得他來自中國北方一個叫撫順的城市,撫順,大概所有法國人有生之年僅此一次的聽說這個只有中文發音的地名,杜拉斯記得。不僅如此,她記得他身上的每一種氣味——英國煙的氣味、蜜的味道,皮膚透出的絲綢的氣息、帶柞絲綢的果香味、黃金的氣味。然而,她不通篇不稱呼男人的名字,她稱他:堤岸的情人。

神探夏洛克手機通訊錄裡其他人的備註有姓名,只有那女人是“the woman”。全世界僅此一個的the;區別於所有人的那個the;世界上有如此多的玫瑰花,而只有你,是唯一那一支的the。

《情人》中情慾與情愛的糾葛

《情人》電影劇照

因為愛,一切不合理的都可以合理化,房思琪的初戀樂園裡有一段講,為了說服自己接受,她不斷告訴自己她愛他。杜拉斯是相反的,她稱自己要的是錢,又沉醉於陽光炙熱的、充盈著罪惡感的房間。她太自我了,講現實、講情慾,甚至講她對一個女生的迷戀,她不會開脫說,是因為愛情。但是若不因為愛情,她怎麼會把房間裡焦糖的氣味、炒花生的香味、菜湯的氣味、烤肉的氣味記得這麼清晰,她怎麼會留意到綠草的氣息、茉莉的芳香,以及飛塵的氣息,乳香的氣味。或許我們可以這樣說,這個男人帶給她的想象是綠草、茉莉、飛塵和果木香。

杜拉斯非常喜歡寫氣味,其中一段也是書中唯一一段關於家庭歡快記憶的描寫:

午後將盡的時候,母親沖洗房屋......水從臺階上往下流,流滿庭院,一直留到廚房。母親笑著。這個房屋散發出香氣,帶有暴風雨過後潮溼土地那種好聞的香味,這種香味聞起來神采飛揚,特別是和別的氣味混合在一起,肥皂的香氣,純潔、良善的氣息,我們母親那種天真的氣息。

而這一次是因為大哥哥不在,那天,小哥哥和她笑的氣都喘不過來。關於大哥哥的味道,大概就是一屋子剛孵出的小雞腐爛在屋子裡的血腥味道。而她無時無刻不在盼著大哥哥遭到些不測才好——她的情感全記錄在氣味裡。

《情人》中情慾與情愛的糾葛

《情人》電影劇照

寫《情人》永遠繞不開的是它實在了不起的開頭:

我已經老了,有一天,在一處公共場所的大廳裡,有一個男人向我走來。他主動介紹自己,他對我說:“我認識你,我永遠記得你。那時候,你還很年輕,人人都說你美,現在,我是特地來告訴你,對我來說,我覺得現在你比年輕的時候更美,那時你是年輕女人,與你那時的面貌相比,我更愛你現在備受摧殘的面容。”......在所有的形象之中,只有它讓我感到自娛自喜,只有在它眼裡,我才認識自己,感到心醉神迷。

我們先把這段話與杜拉斯在小說末尾講媽媽到照相館去照相的事結合起來看。她說,照相館拍出來的照片幾乎一樣,因為照片經過修改,一律變得年輕了。然後再來解讀這段極具影響力的開篇。

有人把解讀的重點放在最後一句“更愛你倍受摧殘的面容”,如果真的是這樣,那與葉芝的詩“當你老了”並無不同。我覺得杜拉斯的側重點在於“你比年輕時更美”,葉芝表達的是愛情的炙烈程度,杜拉斯的重點在於孤芳自賞的美,而非被愛。她講的是“有一個男人”,並非“那個男人”。她講的是為自己的美感到心醉沉迷,而非憔悴不堪仍不被嫌棄,這二者完全不同。

《情人》中情慾與情愛的糾葛

《情人》

一個老人透過半個世紀的簾幕回望,情人是時光的倒影,少女看得到,而智慧看得到的,還有蘊藏理性白光的風景。每一幀畫都是肖像和景色的組合,除了人,作者還留意到了那潮溼中長滿的惡之花,所以小說的格局遠比情愛更大。

杜拉斯創作《情人》時已是一個老人,身體孱弱,酗酒成癮,經歷了數段混亂不堪的情史,她不是那種純情的女孩,也不大可能成為一個傳統型賢妻良母,她對愛的慾望永遠保持在少女時期,追求柔腸百轉的纏綿,反覆回味年輕肉體下洶湧的荷爾蒙。

《情人》中情慾與情愛的糾葛

15歲的杜拉斯

“我在十八歲就變老了,”杜拉斯反覆在書中囈語著,在照鏡子時,在做愛後,在她的東方情人永遠離去的瞬間。別人能三十而立,務實理性,任純真流逝,可杜拉斯不可以,“我們是情人,我們不能停止不愛。”她的血液裡流淌著無盡愛慾,平淡是唯一能殺死她的東西。

即使在年老時,她也希望從年輕男子那裡覓得新鮮的氣味。杜拉斯對美的東西是無力自持的,而現實從來是荒漠,她無力逃避,只能像迷失的小鳥般撲騰,窮其一生去尋找柔情的伊甸園。

窗外的燭光閃爍著,屋內的杜拉斯卻像在曠野上一般,烈火肆意燃燒,她給火焰以養料,歡喜這明亮,可同時也被灼傷,因疼痛而更深刻地存在著。這是她性格的缺陷,卻像斷臂的維納斯般,獨具美感。

中年時期,杜拉斯依然縱慾無度,愛、瘋狂、酗酒,她蒼老地很快,像大多藝術家一樣,抽著煙沉浸在自我世界中,等待創作的高潮。

《情人》中情慾與情愛的糾葛

杜拉斯

蒼老的杜拉斯彷彿扶著破舊的牆壁,一點點艱難地向前走著,她的放蕩拋在了身後,痛苦也沖刷掉了,只剩下溫柔的注視,千帆過盡,我愛的那個人始終還是你。

《情人》中情慾與情愛的糾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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