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歪評水滸》之武松--籬笆、女人和狗

武松走了,出差去了東京。

臨行前,武松到哥嫂家告別。在告別家宴上,武松對潘金蓮說:“嫂嫂是個精細的人,不必用武松多說。我哥哥為人質樸,全靠嫂嫂做主看覷他。常言道:‘表壯不如裡壯。’嫂嫂把得家定,我哥哥煩惱做甚麼?豈不聞古人言:‘籬牢犬不入。’”

話是對著潘金蓮說的,也是讓武大郎聽的。

武松有擔心,所以他要求武大郎晚出早歸守住門戶,所以他警告潘金蓮安於婦道別招貓逗狗;武松也放心,因為他覺得即便有事也不會出大問題!所以,他走的不安,但很決絕。

他沒有想到,這頓飯成了他和哥哥的永別;再見潘金蓮,兩人已是不共戴天的死敵。

問題到底出在哪?

1.籬笆

武松告訴武大,如果被人欺負就先忍著,等他回來再說。這很奇怪。此時武氏兄弟的境況,與在清河縣完全不同。武松貴為陽穀縣的步兵都頭,在陽穀縣也是有頭有臉的上層人物;武大則成為了地地道道的幹部家屬,縣城裡有幾個人傻到真把炊餅不當乾糧?武松是出差又不是出國,尋常潑皮誰會吃飽了撐的非要去招惹一個喝高了連老虎都敢打的主!反過來說,一旦武大被欺負,不僅兇手不會是尋常人,起因也不會是尋常事。既然如此,武松為什麼還會走呢?

因為他對武大郎的瞭解。

潘金蓮自從嫁給武大開始,就不斷的紅杏出牆。書中寫道:“原來這婦人,見武大身材短矮,人物猥瑣,不會風流。這婆娘倒諸般好,為頭的愛偷漢子。”對於潘金蓮的紅杏出牆,武大心知肚明。那些給武大戴了綠帽子的浮浪子弟,不僅不避諱,反而跑到武大家門口耀武揚威:“被這一班人不時間在門前叫道:“好一塊羊肉,倒落在狗口裡!””一個被戴了綠帽子的人,被給他戴綠帽子的人堵著門羞辱,是可忍孰不可忍?

武大忍了,可能還是心甘情願。

在武大心中,家境困難、容貌猥瑣、半人半鬼、社會底層的自己娶得大戶出身,貌若天仙的潘金蓮,就是癩蛤蟆與天鵝,牛糞與鮮花,豬與白菜等故事的現實版,不公平的婚姻對應不對等的地位。“妻子”潘金蓮成為了武大的榮耀;“丈夫”武大郎卻是潘金蓮的屈辱。武大對潘金蓮的出軌默許和縱容,就是用屈辱自己的方式,換取潘金蓮的心理平衡,維持這來之不易的家庭。

武松雖不知道自己哥哥和嫂子的過往,但他了解哥哥的膽小懦弱和委曲求全,自己的威名加上武大的隱忍,他當然認為兩個月的時間不會出什麼大事。先解決自己的心魔再回來好好過日子,這是就武松的打算。

然而武松錯了,錯就錯在他以為了解其實並不真的瞭解自己的哥哥。面對西門慶和潘金蓮,捉姦時武大郎的表現,遠比東京八十萬禁軍教頭林沖要更男人。

問題是既然已經不是第一次戴綠帽子,以前都忍了,為什麼這次武大郎會衝冠一怒呢?

在武大的價值觀裡,賣炊餅的小販和大戶人家的使女不對等,但都頭哥哥就不一樣了。地位對等,潘金蓮再出軌性質就變了!底層商販能忍的事幹部家屬能忍麼?

更重要的,武大就像一名寒門老父,含辛茹苦的把孩子養大,終於等到孩子出人頭地和事業有成。他珍愛自己孩子的前途和名譽勝於一切。一旦有人膽敢傷害,他可以豁出一切哪怕是生命去維護!從武松成為陽穀縣步兵都頭和名滿天下的打虎英雄的那一天起,武大就不僅是武松的哥哥,更是英雄的長兄。武大的榮耀就從潘金蓮轉移到武松身上。他不允許有人傷害自己的榮耀,哪怕是潘金蓮。在長嫂如母的年代,武松的嫂子與人通姦鬧的縣城盡人皆知,武英雄如何做人?武都頭顏面何在?所以武大才會不顧身材、力量和年齡對比的巨大差異,不計後果奮不顧身的衝向王婆的茶館。甚至在重傷之際都沒有想過用一紙休書結束自己的夢魘,因為他不想離婚的哥嫂讓武松蒙羞!

武植不朽!


《歪評水滸》之武松--籬笆、女人和狗

2.女人

《水滸傳》中有四大淫婦,命運最慘的是潘金蓮。閻婆惜死於貪婪,但至少有過真摯純潔的愛情;潘巧雲死於淫邪,但至少有過情投意合的雲雨;賈氏死於糊塗,但至少有過安定富足的生活。潘金蓮有過什麼呢?

《水滸傳》寫道:那清河縣裡有一個大戶人家,有個使女,小名喚做潘金蓮,年方二十餘歲,頗有些顏色,因為那個大戶要纏他,這女使只是去告主人婆,意下不肯依從。那個大戶以此記恨於心,卻倒賠些房奩,不要武大一文錢,白白地嫁與他。

這段描寫潘金蓮出身的春秋筆法頗值得注意。

大戶能左右潘金蓮的婚姻,說明潘金蓮是被典賣給大戶人家的家奴,命運掌握在主人手中。按照規律,典賣的丫鬟一般都是自小進門,二十多歲就該賣身為妾了。

那個年月只要養得起,男人納妾本就是稀鬆平常。三從四德的綱常下正室阻止男人納妾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水滸傳》中金翠蓮被鄭屠強娶後被大老婆趕出門,更可能是鄭屠夫婦設下的圈套)。

事情的真相很可能是從小被賣入大戶人家的潘金蓮早就被男主人霸佔,直到過了婚嫁年齡還只是男主的玩物。潘金蓮心有不甘,為了討要一個應得的名份不但拒絕被繼續玩弄,還鬧到了女主人面前。家奴造反在大戶人家無異於大逆不道,所以主人家為了懲罰和羞辱她才倒貼著把她嫁給了武大郎!

當婚姻都成為最惡毒的懲罰方式,天下還有比潘金蓮更可憐的女人麼?所以要求潘金蓮對武大俯首帖耳愛戀專一未免天方夜譚。誠然武大郎是善良的,但武大的善良與潘金蓮無關。因為畸形的婚姻,武大的存在是她一生刺刻在臉上的噩夢和恥辱。這個現實中的丈夫更像無形的舊時掛在某些婦女脖頸上的那雙破鞋。

所有人都用綱常倫理的尺子衡量潘金蓮,又都她充滿幻想;所有人都知道武大與潘金蓮是明媒正娶,又都對他們嗤之以鼻。潘金蓮從大戶的玩物變成了社會的玩偶。社會中,善良古道的冷眼相對;有心無膽的議論紛紛;浮浪如西門慶的,則對潘金蓮百般引誘以佔有玩弄為能。

潘金蓮一直在反抗,她反抗的是不僅僅是武大郎,而是自己的命運。她唯一的武器,就是自己的身體。所以她出軌,用一頂頂的綠帽砸向自己的枷鎖,用放縱去羞辱自己的桎梏。

但潘金蓮從沒有想過打破這個枷鎖,因為這道枷鎖所代表的社會道德過於沉重。潘金蓮沒有找武大討過休書,她甚至對王婆設計的武大死後西門慶迎娶自己的計劃無動於衷。因為在潘金蓮的心中,放縱只是她報復的方式。婚姻,她已經認命了。

世人只恨紅顏禍水,又有誰憐紅顏薄命?

《水滸傳》的讀者往往因為潘金蓮的放蕩和鴆殺武大的兇殘而唾罵她的淫邪陰毒,但都忽略了作者對潘金蓮身世的鋪墊和春秋筆法的深意。

那麼潘金蓮為什麼還是給武大灌下了毒藥呢?

因為害怕!

3.狗

武氏兄弟之間,從小就形成了武大養家武松護家的家庭模式。武大靠本分養活兄弟,武松靠武力保護哥哥。兄弟二人就如同“人”字的結構,共同支撐著這個家。即便潘金蓮嫁給武大,也依然沒有改變這樣的格局。

在武氏兄弟的家庭中,武大就好像是羸弱的主人;潘金蓮就如同一隻肥羊,引無數野狗盡垂涎;而武松就如同猛犬,守護肥羊不被叼走,保護主人不被侵害。

武松說籬笆扎牢了,野狗就進不來。他哪裡知道,野狗不會因為武大晚出早歸就不來,潘金蓮恪守婦道就不闖。野狗最忌憚的,其實是他!

可武松卻對嫂子潘金蓮有了異樣情懷,連家犬都抵擋不住的誘惑,更何況野犬!沒了看門狗,野狗自然就肆無忌憚。

但武松畢竟還是要回來的!

武松到家,看到病臥的武大,瞭解了潘金蓮的所作所為,等待潘金蓮的會是什麼?官了,武松是陽穀縣的都頭。武大捉姦人、證據在,縣太爺也不好包庇(之後武松告狀,武大死無對證正是縣令不受理的理由)。重罪之下,潘金蓮的牢獄之苦是免不了的;私了,潘金蓮有幾根骨頭夠武松掰的?

即便武大攔著,對潘金蓮從寬處理。從此生活在武松的嚴防死守和淫威震懾之下再無自由,輕則冷語羞辱,重則拳腳相加(武松可不是憐香惜玉的主,他把孫二孃摁在地上摩擦和把蔣門神的小妾扔進酒缸時哪有絲毫手軟),潘金蓮活著還有什麼意義?

潘金蓮還有其他選擇麼?


《歪評水滸》之武松--籬笆、女人和狗

沒有武松,武大郎也許根本不會捉姦,要捉姦也不會等到西門慶;沒有武松,潘金蓮也許不會痛下殺手,要殺夫也不會等到陽穀縣。

武大無辜,他從來沒有為自己活過,為了虛榮他忍受恥辱,為了至親他雷霆一怒,最後搭上了自己的性命;武松無情,他的情感世界總是簡單幼稚,遇到問題要麼粗暴要麼逃避,結果總是不可收拾;潘金蓮無奈,她被置於社會的對立面,要麼被玩弄,要麼被踐踏。她從來沒有掌控過命運,連終結武大和自己的那碗毒藥,都是出自王婆的創意。

武大有錯麼?他戰戰兢兢謹小慎微的活著,就是為了呵護自己來之不易的生活。卻因一生中唯一一次抗爭而死!

武松有錯麼?愛情本如洪水猛獸,他守住了自己的底線,但情感又怎可能收放自如。如果武松不走,他該如何面對哥嫂和自己的心?

潘金蓮有錯麼?連丈夫都是用來羞辱她的刑具,她除了用身體與命運抗爭外再無一條出路。給武大灌下的砒霜,何嘗不是對自己的了斷。

武大、武松、潘金蓮,都活的好像一條狗。某種意義上,他們都是無辜的。

真正的罪魁禍首,是潘金蓮曾經的主人!他自私至極,因為不順從,他就毀掉潘金蓮的一生。他沒有人性,用婚姻作為對潘金蓮極致的羞辱和惡毒的詛咒。為了報復,他不惜毀滅武大、潘金蓮和更多陌生人的人生和生命。他親手推倒了第一塊多米諾骨牌,然後置身事外泰然處之。他殺人於無形,甚至不露痕跡,但武家最後的慘絕人寰,始作俑者正是這個清河縣不知姓名的大戶!

潘多拉盒子裡的魔鬼固然可惡,可打開盒子的那個人呢?

整部《水滸傳》,再也找不到比他更陰損惡毒天良喪盡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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