閨蜜家的五朵金花

魯迅在《故鄉》中說:“希望是本無所謂有,無所謂無的。這正如地上的路,其實地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但話又說回來,開拓新路有多艱難,不走老路就有多危險。

閨蜜薇華說,她永遠忘不了1988年那一天,一大早父親就把大小4個閨女趕出門,讓到中午頭上再回來。

就這樣,10來歲的大姐拖著大的、抱著小的,到村外的田地邊上待到中午才回家。跑了一上午孩子們又餓又渴,到家紅頭漲臉地衝進屋裡喊水喝,誰知迎面撞見衛華爸爸從屋裡出來攔著不讓進門,擺著手,像霜打的茄子一樣小聲說:“不要亂,不要亂!你媽生病了!”

當時只有6、7歲的薇華探著頭往裡看,發現媽媽躺在凌亂的床上虛蓋著被子,頭上冒著汗, 看起來又小又虛弱,隔著門還能聞見一股濃重的血腥氣,薇華問:“媽,你咋了?”

薇華媽沒有接三閨女的話,而是虛弱地朝著西牆跟說:“嬸子,小子呀閨女?”, 像渴急眼的人看到水一樣,疲憊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來,薇華這才注意到,西牆跟的小床旁邊站著一個人,是鄰村的女赤腳醫生。

赤腳醫生正在整理著一個小嬰兒,停了有一會才說:“再努力吧!”便不再說話,像是要甩掉薇華媽的眼神一樣,趕緊背過身子去,仍舊低頭察看手裡粉嘟嘟軟綿綿的小娃娃。屋子裡像是被誰按了暫停鍵,陷入讓薇華惶恐的漫長的沉默。

薇華爸走進屋裡本來想說句話打破沉悶:“閨女就閨女吧……”誰知話還沒說完,薇華媽在床上捂著臉“哞哞”地哭起來,哭聲好像激怒了薇華爸,粗著嗓子吼了聲:“哭什麼哭,就知道哭”,轉身來到隔壁的小黑屋,蹲在地上惡狠狠地抽起了捲菸。

薇華後來不止一次提到那一天,她說母親“哞哞”的哭聲像極了母牛,低沉而壓抑,一聲聲撞在自己的心上,難受極了。她說她懷疑人天生下來就會縮骨功,在人生的一些時刻就會出現。那天她看到父親蹲在小黑屋,原本精壯的漢子,突然像縮小了一圈,渾身都像霜打了的茄子一樣耷拉下來。

自此,薇華家集齊了五朵金花。這個後來小名叫“小五”的孩子的出生,在薇華家的家族史上具有劃時代的意義。小五出生後,計劃生育政策從懲罰本家庭,到牽連親戚鄰居的地步:超生孕婦住在誰家,就扒誰家的房子。

原本薇華爸媽早已商量好,哪怕賣房子賣地露宿街頭也要得個傳根兒的兒子 ,所以即便政策再怎麼緊,罰款、捉去住“學習班”、哪怕說要扒了自家的房子,兩口子都沒有動搖過要兒子的決心。聽到風聲,兩口子帶著幾朵金花腳底抹油,跑到遠房親戚家避風頭,這小五出生的家實際上是遠房親戚家住不著的老房子,薇華一家借住了好一段。

不過,如今政策牽扯到親戚朋友家,這就再也不能硬抗了。因此小五出生後,薇華爸媽徹底認了命,薇華媽主動到計生辦排隊做了結紮,然後帶領著五朵金花,悄默聲地回了村裡,終於結束了“超生游擊隊”顛沛流離的日子。

只是薇華說,日子雖然安定了下來,但她總覺得家裡的一些東西也變了。

首先是薇華爸,原來雖然長得矮,但卻很有精神,身板挺得直直的,說起話來中氣十足,在鄰里親戚間很有威信。

但自從薇華媽結紮後,薇華爸的風格越來越飄,說話行事越來越像個想刷存在感的孩子,凡是村裡公共的大事,他還像以前一樣愛發表意見,但發現往往沒有幾個人理睬他的意見,他就自己接自己的話說不這樣也行。

遇到像修廟、組織集體上山這樣出力沒有好處的事,大家也樂得將這差事交給他,這時他就像被封了大官一樣當成一件莊重的事來對待,一趟一趟地去別人家裡叫人、借工具,最後還惹得一些碎嘴的人說小話:這也值當得當個正經事麼?

在小時候的印象中,薇華爸和她媽倆人總是和酒一起出現:薇華爸在家喝了酒就搖搖晃晃地出來了,在村裡前街后街遊蕩一圈後,後面薇華媽必定就跟出來了,邊走邊罵:“成天喝,成天喝,啥時候喝死了就不喝了!”

事實證明,薇華媽的嘴比算卦先生的卦都靈,薇華爸最後真的死在了酒上,當然這都是後話。

薇華家的五朵金花在十里八村很有知名度,有時村裡誰家有親戚來看到哪朵“金花”,這個就會扯扯另一個人的衣服小聲說,這不是,這就是那誰誰家的,生了五個閨女,另一個嘴裡會說:“喲,長得還真不錯。”但語氣中的優越感藏都藏不住。

不過話又說回來,薇華家雖然沒有男孩,但“金花們”卻一點都不嬌氣,個頂個都很優秀。就拿薇華來說,雖然年齡比我還小几歲,個子比我也差了一大截,但她的力氣卻大得出奇。

記得一次是秋天五月,農村正是搶收麥子的時候,家裡大人忙得不可開交,小孩子就被委派在平地搬運麥子。我們一幫小孩抬著麥子直抱怨,只見個子小小的薇華說一聲:“這有啥,我來!”一個人“嗖”的一下把一袋麥子搬到半米高的車上。

身為一個女孩子,薇華膽子比男孩還大,一次上完晚自習,我們幾個女生打賭說,如果薇華敢一個人從一條衚衕裡過,我們就服她。

當我們幾個快跑著在衚衕出口等著時,衚衕裡傳來越來越近的口哨聲,嚇得幾個人直打哆嗦,要知道那條衚衕又細又長,裡面只住了一個八、九十歲的老太太,聽說以前還發生過幾次詭異的故事。正當女孩子們要往家跑時,薇華出來了,說慌什麼慌,那是我吹的口哨,裡面啥都沒有。

因為薇華的“男孩氣”,班裡的女生都很服氣她,上樹掏鳥下河摸魚,我們都推舉她當領班。

“金花們”鬧過一次轟動全村的事件,一次一個村民欺負金花家沒男丁,故意找茬,不料這些金花也不是好惹的,五朵金花集體出動上陣阻敵,大姐更是提著一把切菜刀就趕了過去,最後,不知是對方被金花們的氣勢嚇住了還是怎麼,最後雙方互罵了一陣算了了此事。

雖然金花們很爭氣,但在很長一段時間裡,金花家沒有男孩都始終受到村裡人的詬病,直到2000以後,農村適婚青年男女比例失衡,男多女少,金花家五個閨女,個個都成了香餑餑,而那些原來家裡幾個男孩的發了愁,一個兒子需要新裡新表的一串院子,家裡冰箱、彩電、空調傢俱一樣不能少,彩禮還一年高似一年,簡直要了老爹的老命。

至此,金花家在村裡的地位逐年提高,很多人變了說法:“閨女多了是福氣,兒子多了是名氣”,人們普遍接受並認可了女孩的地位。

但人就是這樣奇怪,雖然村裡人重新認識了金花家,但金花們的父母卻似乎還活在“沒有兒子抬不起頭”的怪圈裡走不出來,隨著五朵金花相繼出嫁,個個家庭美滿,小日子都過得不錯,但金花爸依然沒有表現出快樂,依然是嗜酒如命,越老越喝得多,經常在村裡晃著晃著就倒在地上,讓金花媽和金花們拉著架子車拉回家,最後終於在拉回家後再沒有醒過來,撒手人寰,死時才50多歲,按現在人的壽命還算是中年的年紀。

金花爸去世後沒多久,金花媽沒多長時間也跟著走了……

父母不在了,家裡再也沒有牽掛了,加上家裡不住人房子很快就不結實了,漏雨漏風的,金花們回家的次數也越來越少,姊妹幾個想聚聚,都約在各自的家裡,父母的家慢慢荒廢了起來,院子裡長了半米深的草,成了父母生前留下的幾隻狗的樂園……

如今農村人的思想也越來越開放了,“女孩是個寶”的思想也普遍被接受了,村裡好幾戶都是有兩個女孩的就不再生了,但再沒受到過什麼歧視,無論男孩女孩大家都很寶貝,而且因為女孩普遍顧家少糾紛,反而這些人家相比一般家庭更幸福。

魯迅先生說“地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這樣說來,金花們在男女平等這件事上,幫後來的“雙女戶”、“多女戶”們走出了一條新的希望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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