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朗:黑紗下騷動的嬉皮青年

“我一點都不信宗教,那些都是狗屁。”


在伊朗的馬什哈德—什葉派穆斯林的聖城,一位當地大學生這樣對我說。


伊朗:黑紗下騷動的嬉皮青年

今年八月,在伊朗剛剛宣佈對中國遊客免籤之際,我走訪伊朗全境三週,住進當地人家深入交談。

我發現,在這裡的年輕人中間,湧動著一股與嚴肅宗教統治形成強烈反差的、憤世嫉俗的虛無享樂主義。


伊朗:黑紗下騷動的嬉皮青年

無聲的抗爭:消失又重返人間的頭巾

伊朗:黑紗下騷動的嬉皮青年


一切,都要從四十年前、那場使伊朗天翻地覆的伊斯蘭革命談起。


1930-40年代,巴列維國王開展全民西化運動,大街小巷貼滿了用色大膽、圖案出奇的歐美風格海報。當局下令禁止女性佩戴頭巾,德黑蘭街頭的年輕女人穿著各式各樣的超短裙和高跟鞋,人們崇尚著奔放熱情的社交禮儀。


伊朗:黑紗下騷動的嬉皮青年


然而,開放的全民西化政策與伊朗保守的伊斯蘭宗教傳統產生了不可調和的矛盾衝突,這也在伊朗埋下了社會動盪的種子。

1978年,不滿於巴列維政府獨裁迫害的人民,決定支持宗教領袖霍梅尼,在伊朗各地舉行了大規模示威活動。反對派游擊隊擊敗了政府軍,導致巴列維皇室政權崩塌。


1979年,經過全國公投,伊朗正式成為政教合一的伊斯蘭共和國。人們一邊歌頌著伊斯蘭宗教傳統的重新建立,一邊期待著獲得過去不曾享有的自由人權。

伊朗:黑紗下騷動的嬉皮青年

德黑蘭前美國使館門前,印有霍梅尼的壁畫

與巴列維王朝一同消失的,還有其親美政權所推崇的、西方物質世界世俗化的一切:日常生活中的歐美海報宣傳物、以及代表著腐朽生活方式的酒吧舞廳等娛樂場所統統被取締。


此外,伊利蘭政權還將“禁止飲酒”寫進了法律,違者處以極刑。


霍梅尼政府規定所有出現在伊朗的女性,無論信仰和國籍,穿衣不得暴露皮膚、不得展現女性身型曲線,並且必須佩戴遮擋面容的頭巾或面紗。

那些曾經在德黑蘭街頭強行摘下女性頭巾的警察,如今搖身變成了“黑衛兵”,抓捕“不符合宗教習俗”穿戴的女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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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去巴列維政府不讓戴頭巾,我們覺得侵犯了我們的宗教自由權;可現在法律要求戴頭巾,我們又開始反感頭巾,” 28歲的佩萬笑著說。


佩萬是我在德黑蘭認識的朋友,她每天回家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摘掉半搭在髮間的頭巾。


這是當下流行於德黑蘭年輕女性之間的頭巾佩戴方式:將一條時髦好看的絲巾繞個圈搭在肩上,上沿鬆垮隨意地蓋住後腦勺,卻將長長的髮尾露在外面。


佩萬告訴我,這是伊朗女性對於政府頭巾令無聲的抗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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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黑蘭地鐵,有女性車廂


無法壓抑的人性:毒品、酒精、紅燈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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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年,有超過兩千萬的什葉派教徒,前往伊朗東北部的聖城馬什哈德朝覲。這裡是伊朗最保守的地區,埋葬著第八代伊瑪目阿里.裡扎,因此聞名於世。


在聖陵周圍,女性不僅被要求佩戴頭巾,還需要披上從頭到腳遮擋全身的長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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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陵,馬什哈德


然而,外來者或許無法想象:穆斯林聖城馬什哈德,擁有全伊朗最高的酒精消耗量、世界毒品工廠金新月三角洲高純交易市場、和中東世界聞名的“臨時婚姻”天堂,也就是紅燈區。

一些來自伊朗本地和鄰國伊拉克的穆斯林朝覲信徒,白天在聖陵隨著準點奏起的誦經虔誠地叩頭禱告。等到夜幕降臨,他們開始打聽起臨時新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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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伊拉克、沙特、巴林、還是黎巴嫩女孩?”


幾乎每個從事旅遊行業的馬什哈德人,都有幾個“朋友的朋友”,只需幾十美金,便能給到訪者找來一名滿意的“一小時新娘”。

伊朗法律規定:拿不出婚姻證明的未婚男女,不得入住酒店同一房間。於是,馬什哈德的臨時夫婦們總會心照不宣地前往女方住所,度過他們的臨時洞房之夜。

“你看,他們就是這麼虛偽!” 當地的年輕一代將這些傷風敗俗的現象歸因於宗教統治的腐化。


年輕人們對此嗤之以鼻:“說一套做一套,那些信教的人都是瘋子、偽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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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學生阿里茲告訴我,禁酒令使伊朗的年輕人更加熱衷酒精和大麻。不少人在伊朗國內做著釀酒生意自產自銷,人們買回家中儲存,每逢假日邀請三五好友到家中聚會享用。

“我們這裡的自制啤酒很好喝,各種大麻興奮劑也是高純度好品質的,價格比外面世界低很多。” 阿里茲笑言。


人性總是逆反的:一旦嚴令禁止飲酒抽大麻,人們反而會因為好奇心和逆反心理而偏要嘗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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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離德黑蘭:人生得意須盡歡


伊朗:黑紗下騷動的嬉皮青年

自去年起,美國陸續宣佈對伊朗的經濟、石油貿易制裁政策,導致伊朗貨幣(里亞爾)斷崖式下跌。兩年前,美金與里亞爾的匯率還是 1:40,000,到2018年年底,已跌至 1:190,000 底點。


這意味著原先月薪1000刀的工程師,現在的薪金價值突然降為200多刀。可是,本地生活的物價成本不減反增。普通伊朗人吃不起肉,下不起館子,更無法支付高昂的出國旅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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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夜晚,河邊公園的家庭野餐


我的德黑蘭朋友薩傑在機械廠工作,每週工作六天,月薪200刀。

他笑說,現在可是伊朗旅遊的好時節。一頓像樣的高檔餐廳也就人均500,000里亞爾(按2019年八月匯率,摺合4.2美金),伊朗國內航空的機票100多人民幣,“這裡的任何價格對你們來說都不算什麼。”

薩傑邀請我到家裡與他的朋友們一起吃飯聚會,席間大家談天說笑,伴著歡快的波斯音樂載歌載舞。


我對薩傑說,你們看起來都是樂觀主義者。薩傑哈哈大笑,說我們不是樂觀,而是已經放棄掙扎。

“我們愛我們的國家,但我們只想像其他人一樣正常地生活。”

薩傑和妻子瑪麗的親戚好友,大部分已經移民北歐、北美、迪拜。“所有人都在想法設法逃離這個國家,有資源有人脈的精英階層早就移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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瑪麗在德黑蘭完成了碩士學位,想去美國攻讀教育心理學博士,朋友勸她去瑞典或芬蘭,因為“比美國更容易留下”。

“伊朗護照是我們最大的障礙,就算拿到學校offer,辦簽證也很困難。” 瑪麗說,近兩年歐美高校接收中東學生越來越少,“看到穆斯林就覺得是恐怖分子”。

薩傑在一旁接話:“我們也有免籤國家呀,伊拉克、阿富汗,隨便去,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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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朗“垮掉的一代”:丁克、嬉皮、反對世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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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真寺穹頂,伊斯法罕


“你喜歡什麼音樂?我常聽約翰.列儂、平克.弗洛伊德。” 21歲的大二學生阿里茲說,歐美搖滾樂在他的朋友間很流行。

喝酒、飛葉、玩搖滾、反對政府、抗拒世俗、崇尚自由…儘管在物質上一無所有,伊朗年輕人卻活出了美國六七十年代的嬉皮精神。

伊朗:黑紗下騷動的嬉皮青年

阿里茲的專業是護理學,可他一點都不喜歡。他利用業餘時間自學了感興趣的動畫製作,每天翻牆接收業界最新資訊,上網看美劇、結識英美朋友練習英語,並且兼職接一些外國公司的外包零活兒。

“我的夢想是從事動畫行業,可世界頂尖的公司都在好萊塢、東京,伊朗沒這個東西。”


一提及自己熱愛的理想職業,阿里茲的情緒激動起來:“我比別人付出多數十倍的努力,卻依然無法做我想做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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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火教遺蹟,古城亞茲德

在這個做任何事都要聽任政府和宗教統治的國度,伊朗年輕人內心加倍崇尚自由。


阿里茲說,“放蕩不羈愛自由,很多方面我們其實跟美國人很像。”

阿里茲在大學裡有個女朋友,可由於他們生活的區域宗教氣息濃厚保守,他們只能偷偷交往。未婚男女在公共場合做出牽手等親密舉動,會被公眾批判,並且逼迫他們當場原地結婚。


有一次他跟女友一起走在街上,並沒有任何身體接觸,可是第二天就被校長談話,被警告如果再有“不正當男女關係”,會直接被學校開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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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美宣傳畫,德黑蘭前美國使館


伊斯蘭傳統文化裡並不存在“自由戀愛”,老一輩人推崇表兄妹聯姻,或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阿里茲覺得那樣的婚姻太噁心了,“我們這代人暗地裡什麼都做,不被發現就行了。” 實際上,80%的未婚伊朗女性都有男友,戀愛在中學生之間較為普遍。

阿里茲說,雖然伊朗沒有線上約會軟件,但是他們都用instagram互相搭訕。外界傳言中伊朗的封閉保守,在線上似乎蕩然無存。

“我們也像美國人一樣,喜歡不那麼認真的短期戀愛。婚前同居、一夜情、出軌、腳踏幾條船…其實都很普遍,只不過不能讓女方家裡發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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粉紅湖,設拉子


阿里茲的姐姐諾詩今年三十一歲,獨居,沒有結婚也沒有男朋友,這在伊朗社會屬於離經叛道的選擇。


諾詩的理由很簡單:沒有合適的,不願將就。


自她20歲起,家裡就開始催婚。這些年,面對來自左鄰右舍和社會上、無窮盡的流言蜚語和歧視排擠,她已經能夠做到內心坦然無動於衷。

諾詩還是個堅定的不育主義者,因為“不想讓孩子出生在這樣一個糟糕的環境和社會中。” 她覺得為了自己的一己私慾,把一條生命帶到世界上來,是對後代的不負責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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粉紅清真寺,設拉子


夕陽西落,微風四起,隨風亂卷的砂石迷人眼。

在餘暉的映襯下,清真寺穹頂的花紋顯得格外壯麗。

“實話說,我們所有人都在等待革命的那天,伊朗將會是一個美好自由的國家。”

伊朗:黑紗下騷動的嬉皮青年

波斯帝國遺蹟,波斯波利斯


後記

原文寫於八月,沒想到發出來之前,伊朗青年已經走上街頭。11月15日,伊朗採取緊急措施,出動武裝警察,全境斷網五天。烏雲密佈,腥風血雨,路在前方。

伊朗是個美麗的國家,擁有無數人類瑰寶,實在值得遊覽。

風雨兼程,希望伊朗一直美麗下去。

作者:張依若

攝影:張依若

首發於《堪培拉週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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