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波作品】男人最帥的樣子
原創 汪嘯波 晚上八點 今天
男人最帥的樣子
我問我的學生們，你覺得男人最帥的樣子是怎樣的？
學生們面面相覷，從此起彼落地回答聲中，我隱約聽出了答案：無非跟 “屹立不倒”“橫眉怒目”“縱橫捭闔”“仰天大笑”這一類詞語的pose沾邊。
我聽後啞然！當今世界承平日久，烽煙戰火，刀光劍影，絕大多數只出現在熒幕上；而我等蟻民，底子乃“細微”“凡俗”“卑賤”，孩子們遐想出來的，未免太誇張。實際上，那麼英勇豪邁大義凜然，出現的時候很少；那些表情與姿態，能做出的人也很少。
記得童年回故鄉，村前屋後，堂上桌上，父親和同族的父老喝酒、聚談之後，他總會帶著我轉到灶底，去看望那些在低矮的灶上忙碌的老婦人——那些頭髮蓬亂、花白或全白的嬸子大娘。他會低頭彎腰和她們寒暄，會幫著一把一把地往爐膛裡添柴，慢慢悠悠地重提早年間她們對他的接濟，聊聊親人的身體，圈裡的豬娃，地裡的莊稼。他端坐在小板凳或小木墩上，紅紅的灶火映著他的臉膛。這男人真帥！
我讀小學中學的那些日子，運動很多，也曾參加千人萬人的群眾大會。有一次我竟然看見父親坐在主席臺前排，這可頗有些意外！他的身子並不魁偉，他的表情不夠嚴肅，他的神情似乎也不太專注，總之，他的模樣太良善，和會場的緊張氛圍、高漲熱情不甚匹配。在一陣陣山呼海嘯般的口號聲中，他完全沒有體現出我想象中的“頂天立地”“力挽狂瀾”“揮手之間天翻地覆”的範兒，更像是被硬拉過來打醬油的吃瓜群眾。我羞愧地捂了臉，我覺得這個被我稱為“爸爸”的男人，樣子不夠帥。
而更多的時候見到父親，是我放學回家。他不會燒菜，年輕時，一點都不會燒。“他的手像別人的腳！”這是我媽說的。他拿菜刀很笨拙，切菜好像砍柴，又好像搏鬥。但他洗碗卻很行，他燒一大盆熱水，調好洗潔精，把盤、碗、筷、鍋、鏟、勺一樣樣擺放整齊，然後俯下身子，用心細細地洗，直到所有的炊具都呈現鋥亮的光澤。我也曾經洗過幾次碗，這真是男人的苦差！漫長的時間，慢慢地從遠古羲和時代爬來；酸溜溜的腰，估計立刻脆斷在鍋邊地上一樣；而遠處的知了，不停地叫喚，讓我快去抓它，這炎熱的天氣，讓它早活得不耐煩了……這個時候我想，洗碗的時候，父親的樣子還是比較帥的。不，應該是最帥的！
大學畢業做了老師，有時去家訪，學生家長，當然各式各樣千姿百態。但有一家，讓我至今難忘。我上午九點半到，女主人就下令留飯，再三再四告饒，也無論如何絕對不允許我走。她的熱情好像炸了鍋，從我進門開始直到我出了她們的家屬大院，她的嘴就沒有歇過。我激動，感動，幾乎流下眼淚！她的先生，一個始終堆著笑容的沉默男人，頭尖腿短，瘦小佝僂，著實其貌不揚，乍一看，似乎還有幾分猥瑣。但當他繫上白圍裙，跨進廚房，拿起菜刀，拎起鍋鏟的時候，就變了一個人。他叮叮噹噹地砍肉切肉，嘶嘶呼呼地點火關火，稀里嘩啦地下鍋炒菜，頃刻之間，桌子上出現了豐盛的菜餚。我探頭看看他彎著腰的背影，恍惚間，覺得他似乎成了一個威風八面的大將軍。一個矮小的男人，只要以合適的姿態出現在合適的地方，也許他就是拿破崙！
閒來讀豐子愷漫畫，看見先生在平心靜氣地伏案寫書之餘，還神態悠閒地與朋友出遊，興高采烈地約親人喝酒，平等和藹地與兒童交流，而印象最深的，就是他滿懷童心地跟孩子們一起遊戲，俯首彎腰，趴在地上做老黃牛。我也很憧憬這一天。
男人最帥的樣子，到底是怎樣的？這還真難以說清楚。
大約在天地間行走，男人要有挺直的腰桿；但如果在家裡，卻正好相反——男人彎下腰去，老人、婦女與孩子才能直起腰來。
作者：“晚上八點”主筆
浙江省語文特級教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