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願直播的趕海人

不願直播的趕海人

不願直播的趕海人

上面鋪著碎冰,兩個藍色塑料桶裝滿魚。收漁貨的人滿臉嫌棄:“雜魚不值錢,捕再多也是餵雞餵鴨的魚。”這是阿飛全家人兩天一夜在海上全部的收穫,賣了600塊,扣除油費、吃喝拉撒,所剩無幾。

阿飛做這一行久了,知道人有三教九流,魚有三六九等,魚分值錢的魚、不值錢的魚、雜魚、餵雞餵鴨吃的魚。兩桶雜魚比不上一條狗鯊,阿飛的朋友曾經出海捕到一條100多斤的金錢鰵,被廣東的客戶買走,賺了300多萬。

“不是每個人都那麼好運氣的,做人,千萬不能比較。”這種事情羨慕不來,天註定的。

出海捕魚講求“九分天註定,一分靠眼界”。阿飛說最近運氣差,下網捕不到好貨,要帶著香燭、金箔、鞭炮,去媽祖廟拜拜。祈告恩澤廣被、順風順水、滿載而歸。

雖然漁船裡面也有供奉佛龕,但是媽祖廟是一定要去的,這是海邊人的信仰,能轉運的。

山海經記載:閩在海中。福建人是靠海吃飯、靠海發家,早年的華僑,都是下南洋積累的財富。

時代變了,趕海人成了生意人。

《2019年中國漁業統計年鑑》統計表明,全國漁業人口減少53萬,捕撈產量1466.60萬噸,同比下降4.73%,漁民收入保持增長,增幅收窄。濤聲依舊,再也不見當年汽笛轟鳴、摩肩擦踵的漁船入港。折戟沉沙,一排破舊的“閩廈漁”小舢板沾滿了海蠣子,靜靜躺在沙坡尾的港灣。

不願直播的趕海人

圖源:黃婷婷

生於船,長於船,世界千變萬化,阿飛不變。

他出生在一個漁民家庭,祖上三代都是漁民,那時捕魚很好賺,小學沒讀完,13歲就跟著祖父和父親撐著木帆船下海捕魚,習慣了海上的一切,陸地倒成了異鄉。

他的靈魂活在上個世紀,眼中的明星是張國榮、周潤發、周星馳,講話操著一口濃重的地瓜腔,說的最多的是曾經,腳上一年四季提拉著人字拖,衣服很久都不洗,魚腥味很重,手機也不會耍,只懂得拿來打電話、聊微信語音、刷抖音快手。

他雖然沒有變化,卻清晰感知到生活在變,身邊捕魚的人越來越少,海里的魚越來越少,可是抖音淘寶裡面捕魚的人卻越來越多,捕的魚越來越多。

他是被妻子拉著看的捕魚直播,說這或許是個財路,可以一邊直播一邊捕魚。

趕海視頻突然火了,下面的評論說出了看視頻的心聲。“我太喜歡看趕海了,有種爆裝備的感覺”“漁民抓海鮮,我能看一天”“海鮮多到就像隨地撿錢一樣,讓人有一種走上人生巔峰的感覺。” 對於生活在北京四環以內的人們,趕海足夠新奇,是挪不開眼睛的新鮮體驗。

“幹,衝蝦米,騙人的啦。”可是在阿飛看來,這個是擺拍造假,騙騙外行人行,內行人一眼就識破其中的貓膩,“章魚、螃蟹哪有那麼好抓,很多都是從漁貨市場買的。”

阿飛身邊也有一些婦女靠著灘塗和礁石,可是僅僅限於礁石挖海蠣、牆壁抓泥螺,一天頂天賺個一兩百塊,很辛苦的。

不願直播的趕海人

妻子說這個沒有操作難度,可以試試看。“你的遠房親戚不是在做直播,而且不到兩年就買了車、買了房。我們可以請教一下直播訣竅,做趕海直播啊。”阿飛說騙人的事自己做不來,會遭報應的。就算不遭報應也不行,被同行漁民看到是會被取笑的。

不願直播的趕海人

還有一種是淘寶捕魚直播,倒是真的。“捕魚包網1張,漁貨多少憑運氣保底2斤,一張網260元。”淘寶直播主,直接漁船開到海上,第一天丟下去10張網,顧客隨即選擇一張網,敲定下網的時間和地點,下單以後就等著明天收網,至於收穫,只能交給天意。

不過這個也沒有視頻中那麼簡單,網上招攬顧客要懂得裂變式傳播、要靠口碑一傳十、十傳百。而且要做淘寶直播還要會推廣、能說會道聚攏人氣、會做人懂得利用小恩小惠收攏人心留存回頭客,裡面的彎彎道道很多,整個過程需要五六個人的通力合作。

而對於對於顧客來講,運氣好的話會“爆網”,鱸魚、鰻魚、黃翅、黑鯛……可能花了260元,買到幾千塊的漁貨,運氣差的話就會“顆粒無收”,不過商家會給你一個紀念獎,給你裝兩斤魚,讓你有繼續下單的慾望。對於商家來說,算是一本萬利。

不願直播的趕海人

對於這樁“真”的生意,阿飛的回應依然是不行。因為賭這件事情是說不準的,阿飛就壓根沒有想著去賭、去改變,只要捕魚這件事情能做,就沒有轉行的心思。

“還是算了吧,我們老老實實捕魚不好嗎?弄那個做什麼。”阿飛深思熟慮以後,還是回絕了妻子的建議。畢竟,開通抖音賬號、弄一個淘寶直播對於阿飛來說,太難了。

他人到中年,早折騰累了,不想轉行,也抗拒新事物。他怕地瓜腔被笑話、怕直播沒有人看、怕站在屏幕面前講話、怕動腦、怕求人、怕會輸。

海上生活條件不好,夏天暴曬、冬天溼冷,海風會把人吹虛掉,阿飛就是海風吹多了,膝蓋不好,走路關節會發出咔吱咔吱的脆響,晚上有時候會疼得睡不著。夜裡三四點又要起床出海,然後捕魚又到第二天的凌晨,生物鐘都紊亂了。

妻子心疼丈夫的身體,想著讓他換個行當。阿飛說什麼也不答應,在這個傳統的海上家庭,丈夫在家中是絕對的權威,他想趁著能拼再多賺一些,給兒子再多攢些錢,讀好的學校、找好的工作。

但妻子很好強,阿飛不做,妻子就偷偷摸摸嘗試。她託門子靠打聽,百度著開了一個抖音賬號,不懂得添加購物車,便在抖音個人簡介留下了自己的聯繫方式。

出海一直是夫妻兩個,沒有辦法揹著阿飛去操作,就只有等去售賣漁貨的時候,錄幾段小視頻掛在抖音上,最多的播放量有433,最少的一條播放量為0,也沒有人添加微信或者打電話。

“幹,三小。不是說不要動歪腦筋,你個臭婆娘。”阿飛發現妻子偷偷做直播,氣就不打一處來,當著海鮮市場的熟人,罵的很難聽。

“你有賣出去魚嗎?”“你做這個是想加一些烏七八糟的人,就知道給老子找麻煩。” ……現在只要妻子再提想要做直播,就會被惡狠狠地罵一頓。

祈福以後的第一次出海,兒子執意要一起去海上。

“我想和你們出海。”兒子拉著母親的衣角。

“不行,在家裡讀書。”母親回答得很堅決。

“去吧。”阿飛表現出了截然不同的態度。

“海上風浪那麼大,吹感冒了怎麼辦,真是的。”妻子微慍,朝阿飛抱怨道。

“孩子想去就去吧,剛剛好體驗一下,就知道好好學習了。”阿飛想帶著兒子去趕海,自從讀書以後,他很少會想去海上,這次要出去,可能是疫情一個人宅在家裡太久了。

夜間海上很安靜,除了小掛機和風聲,就是兒子的均勻的睡眠聲,連光亮都變得很安靜,只有微弱的燈標和燈浮。上次在海門島附近捕魚運氣不行,這次要換個地方,阿飛夫婦帶著小孩要去土嶼,那是稍微遠一些的島嶼,所以要比平時早出發,風浪會比較大,但是在那裡捕捉到金貴的魚概率比較大。

到了土嶼以後,發現海洋比較肥容易捕捉到黃瓜魚的地方,已經被佔了幾塊。阿飛趕緊操船選了一塊還算不錯的地方。因為小孩子不習慣起得太早,睡著了,所以連下網夫妻兩個人都是默默。整個過程操作下來,花了將近三個小時。

不知道什麼時候,小兒子醒了,想要幫忙,卻被妻子攔了回去,讓他看著就好。五點多不到六點,太陽就升起來了,佛龕裡焚香味、漁船破舊發出的爛木頭味、魚的腥味、小兒子的書生氣交織在一起,有一種奇怪的溫柔。

不願直播的趕海人

疫情期間,兒子都是在網上打卡學習,持續了有40天左右。九點的時候,海上的太陽很毒辣,手機白花花的什麼也看不到。兒子拿起手機,躲在漁船棚子裡上網課,今天語文老師講的是柳宗元的《江雪》。“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兒子看了一眼父親。

阿飛沒有發現兒子在想什麼,滿意地看了一眼兒子,最近一次的成績名列前茅,很努力,很爭氣。希望他不要走自己的老路,自己要再多捕一些魚,多賺一些錢,讓他從海上走出去。接下來夫婦收第一網,好兆頭。“水古魚8條、黑鯛2條,鼻涕魚若干(不值錢的魚)。”

阿飛說是去廟裡拜拜的原因,一網差不多就有500元,“今天真的是賺到,比作直播那些歪門邪道好得多,我們正常捕魚不也挺好”。妻子笑笑說,說不定是兒子帶來的好運。

接下來的幾網卻沒有延續好運,除了一些鼻涕魚,沒有什麼大的收穫。阿飛的手還被漁網割破了。妻子一邊拿著創可貼為阿飛止血,一邊沒頭沒腦的問:“你打算趕海一輩子嗎?”

“除了捕魚,也想不到能做什麼。從記事那天起,我就在海上。”

阿飛的嗓音有點落寞。

不願直播的趕海人

不願直播的趕海人

“你如果覺得出海苦,就不要跟出來,我一個人能行。”執拗、執著、大男子主義,和父親一樣,漂在那片海。一九九三年四月三日下午三時,十三歲的阿飛收人生第一網的時候,父親也是這樣說的。

作 者 | 賈錄人

編 輯 |陳麻薯

設計、排版 | 譯 尹

圖片 | 賈錄人、黃婷婷

不願直播的趕海人


Epoch意為“新時代、新紀元”,也有“歷史或生命中的一段時刻”的意思。不論這是最好還是最壞的時代,這都是一個有故事的時代。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