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片:聽瓷物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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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裂紋

深夜,靜如止水,四周凝固了一般……忽兒哪裡,清脆、纖薄的一聲,像一顆雨滴敲擊在舊房屋簷的瓦楞;像一根細芽,植入夜之肌膚;像一個小孩子吹破一個小小汽泡,幾分靈性,幾分美妙,惟恐驚動什麼似的,纖巧,潺弱……可,還是把我觸及到了,因為耳朵醒著。

不知過了多久,終得安於枕上,似睡非睡間,忽兒耳邊小小地“叭”!又是一聲!這一聲更加細碎脆薄,彷彿還帶著一絲憂傷,一縷輕煙般倏然出現,又驀地消散……緊接著又是一聲……於是再難成眠,只得循著那響聲,找到角落處——書架靠近暖氣片的地方,潔淨清爽,立著那隻玉色觀音鈞瓷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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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花玉瓷觀音瓶


那是初春的一天,外出歸來,就見小區門前的臺地上,盛開了一地鮮花。臺地是柏油馬路與小區的院牆相隔的人行走道,半磚的高度,褐紅與淺灰的花磚鋪就。剛下過一場小雨,磚地顯得淨亮,走近了才見那五彩繽紛卻不是花,而是瓷器。瓷器很大的一片,瓷醞、瓷壺、瓷盞、瓷洗、瓷盤、瓷罐、瓷爐、瓷盆,其中僅瓷瓶一樣,就有魚瓶、壺瓶、日月瓶、鳳嘴瓶、觀音瓶……我站在那樣的一片絢爛之間,竟有半分鐘的眩暈,因那一地的瓷器太過斑斕,圖案又都說不出的精美,驚豔之下,不禁歡喜,隨後彎腰在那夢一般的瓷器上,看它們細密的紋路,一個個或氤氳如遠黛群峰,或清秀如古代仕女,或狂狷如文人字畫,或溫潤似小橋流水,一片片意境深遠,讓人心清氣爽,醉意燻然,真真歎為觀止!

須臾,我才見身旁站了一個男人,男人衣著樸素得體,見我看他,遂也朝我打量了。我那天一件薄棉風衣,中國紅色,頸上黑圍巾,是對那紅的一點壓迫的含蓄。男人打量了我才說,喜歡嗎?我笑笑,問他來自哪裡?他說了兩個字:神垕。我點頭,神垕那地方我到過的,位於河南禹州,一個小鎮。那年我與朋友驅車前往,遠遠就見小鎮半空插蠟一樣,許多細瘦而挺拔的煙囪,且青煙嫋嫋,如炊如嵐。若不親歷,很難想象二十一世紀的中國,還有這樣一個煙囪林立、雲霧繚繞之所在。進得小鎮,一條小街,窄窄的街道,水泥板路,兩旁人家,瓷窯作坊隨處可見。一些陋巷背街,甚至還立有一座座古廟,古廟多為窯神廟,亦有伯靈翁廟、關帝廟、文廟、老君廟等,廟的前後是戲樓、燭臺與香爐,一旁的牆壁與建築上,竟還留有毛主席萬歲字樣,總之,是一個歷史遺蹟重疊、八方神仙聚會之地。

中國製瓷業始於公元前16世紀的商代中期,早期為原始陶器,其間歷經十數朝代更迭流轉,陶器演變為瓷器,千餘年來,在中國這片古老的土地上長盛不衰。到了宋代,名瓷名窯已遍及大半個中國,其中以汝窯、官窯、哥窯、鈞窯與定窯為窯品最佳,並稱為宋代五大名窯,其中的鈞窯,便出自這神垕。自古以來,神垕這地方流行一首歌謠:“進入神垕山,七里長街觀,七十二座窯,煙火遮住天,客商遍地走,日進斗金錢……”讓人聯想曾經這裡,發生過幾多奇聞軼事,流傳過多少古老工藝與傳說故事。

抵擋不住那一地絢爛,我禁不住在那片水泥花磚的邊緣,捧起其中一隻觀音瓶——像一片華麗當中的一尊素淨,顏色在玉與石之間,青如凝脂,上有如網如絲的細小裂紋。男人便在那時告訴我,這是冰花玉瓷,這上的細紋叫開片,也叫冰裂,鈞瓷裡極為貴重的質地。我不懂開片,只那一條條的細紋,讓我想到年輪,想到滄桑,想到累累傷痕,盡是些惹人悲憫又杵心的情形,彷彿這不是一件瓷器,倒像是一個如花女人,遲暮之年,經年風雨卻風韻猶存,越顯雍容華貴。男人見我愛不釋手,便在我耳邊徐徐道來:開片是瓷器的釉面出現裂紋的現象,原因是兩個,一是成形的時候坯泥沿著一定方向延伸,影響了分子排列;再是胎和釉的膨脹係數不同,在冷卻的過程中收縮率出現差異,形成開片。說起一個物體的開裂,別處當是一種瑕疵,到了瓷器,卻成就了一番美妙,因開片給了瓷器千姿萬態各種神韻,便又有顏色與形狀的多種講究:若以紋路顏色,就有鱔血紋、金絲鐵線紋、淺黃魚子紋;按形狀呢,又有網形紋、梅花紋、細碎紋等,其中最具觀賞與收藏價值的就是這冰裂紋了,因這紋燒製完成之後才出現,乃後天裂紋,年深日久,變數極大,給人種種遐想期待,且所有的裂紋俱隱於釉面之下,縱橫交錯,細密重疊,一種“創過冰河玉凝透,碧瑩淺底網捕魚”的奇妙風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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鈞瓷的窯變特色

聽了這人一番描述,我不禁由衷感嘆:難怪瓷器從古到今,無論宮庭還是民間,大洋此岸還是彼岸,境遇總是不俗,其間極品堪稱國寶,只這冰裂紋路,見紋而不見裂,形散而神聚,蜿蜒不斷,千折百回,破而不傷,殘而不絕之情景,真真神奇到不可思議!

男人見我如此,再開口時,更添了幾分莊重:神垕原是十二月神之—,鎮名便帶著幾分仙氣,打從老祖宗時起,神垕人開窯起火,燒泥為瓷,是為神賜,亦是一輩一輩窯工拿性命換來的營生,況鈞瓷這物非同其它,燒製過程複雜神秘,變幻無窮,常引人痴迷其間,不能自拔。古時有執著窯工,為求一款上等好瓷,拿性命與親人骨血祭窯的慘烈之事,可謂感天動地,使得鈞釉開陶瓷銅紅釉的先河,成就了鈞瓷“入窯一色,出窯萬彩”之窯變特色,亦使得這瓷具有了靈性,血性,極美而至尊,且出窯後隨氣候變化熱脹冷縮不停地開片,就像一個人,在那裡生長髮育,滄桑飽滿,脈動與呼吸……

聽他說到此,我不禁丹心一蕩:“你剛才說什麼?它會呼吸?”

“是的。”

“它活著?”

“……可以這麼說。”

“它有生命?”

“真正藝術品都有生命的,何況鈞瓷?那是瓷中極品。”

我不禁顱腦轟然,由不得小心地屈下腰身,在那片瓷器之間,輕輕捧起了這尊玉色觀音瓶,一番討價還價之後終於成交。然後男人一邊打包一邊對我說:家財萬貫,不如鈞瓷一片,大姐只管信我——這物件買不虧的。然後一直抱著,送至我家門前,才戀戀不捨地離去,彷彿那物件真就是他的一個什麼至親,此一番交付與我,有那麼一些離愁別緒在心似的。

如今它就在那裡,在我眼前不到兩米之處,燈光下披了滿身華麗裂紋,星星點點,雪瑩冰燦。

想當初剛買了它時,氣候還是冷,我便在書房一角,暖氣片與書櫃之間安置了它,隨後逐日瞎忙,不亦樂乎。偶爾看到,只當它是個物件,對那男人曾說過的話並不甚認可。然而沒想到,這樣的春夜,明月當空,似睡非睡間,終於,我聽到了它細微如嘆息般的呼吸,像剛醒來的一個人,那一聲破夢的呻吟,遂閉上眼,想它的模樣,眼前便佇立著一個女子,一襲天青上衣,玉色長裙,雪白衫袖,滿是憂怨的一張媚臉……如此深夜,正是叫人浮想聯翩的時分,我不禁再去想:它的前生篤定是一坯泥土吧?而泥土的前生又是什麼呢?一棵樹,一篷草,一頭動物,一個人麼?燈光雨一樣灑落在身前身後,就讓我有了陣陣的眩暈,眼前不禁飄渺,朦朧中就見許多的人,男人,女人,老人,孩子,抑或還有林木與果蔬……靜謐中誰在說話?或低吟淺唱?亦真亦幻之間,但見一些似是而非的身影,長袍短褂,手上劍戟,木艄,抑或竹簡、絹帛,或身著華麗,或布衣垢面,聽得到環佩叮噹,裙裾窸窣,看得見衣袂飄飄,擺風拂柳……忽於人眾之間,竟依稀看到了自己,且不是一個,而是許多,許多的我,一個一個的片斷,有的僅止空蕩蕩的裙衫,肉身篤定在那衣裙中住過,只不過靈識已走得久遠罷了……還有隻一圈衣領,領口以上,髮髻光潔,卻是一片灰白,模糊不清;再有隻一綹長髮,黑亮的絲綢一般,在那半空中飄拂,人去發留,盪悠悠已是千年!還有一些牛,馬、狗、羊……他們,或者它們,是我,又非我,我的軀殼,房子一樣一間一間,住過那個曾經的我,然後魂魄遠了,只留一捧一坯的泥土,築壘在歲月的虛空中,一層一層,一片一片,經年風吹雨打,化土為塵,隨風千里,復落為泥……那泥那土,又於某年某月的某一日,被一雙粗糙的手團捏成物,然後淬窯經火,煅燒成器……有道是生命不死,涅磐重生,泥土在燃燒中千變萬化,然後披錦著彩,華麗萬端地走出窯門,雍容尊貴地重返人間,在此一來一去,一呼一吸間,向後人訴說著千年萬載的滄桑異變……

天青色等煙雨 而我在等你

炊煙裊裊升起 隔江千萬裡

在瓶底書漢隸仿前朝的飄逸

就當我為遇見你伏筆……

是誰在隱約低吟淺唱,遠遠地伴我深夜燈下聽瓷,讀這瓷瓶一身滿滿刻著的前世今生,用金屬質地的千言萬語,敘述一個民族的悲情往事與壯烈輝煌,抑或一個靈魂的累世苦痛與幽怨夢想……遂悟知人世間生關死劫,只是永不停歇的複製與變異,所謂物質不滅,生命永恆,有的只是以種種不同形式寄於於宇宙萬有之間,生生不息,或雖死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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