沭陽蘿蔔乾
文 | 夏炳文
木心說，“晴秋上午，隨便走走，不一定要快樂。”
是的，就是今天，我在這樣一個暖陽晴秋、碧空如洗的上午，小區裡隨便走走，心情平靜，頭腦放空，什麼都不想，只是盡情享受這無盡的秋色和煦暖的陽光。
一下子，我就看到了蘿蔔乾，一大片的蘿蔔乾，正舒舒服服地躺在竹蓆上，正舒舒服服地曬著太陽，空氣裡四處彌散著蘿蔔、鹽水混合的那種特別的味道。
這是多麼熟悉的味道啊！
從小時候開始，每逢這個時節，天是那麼的高，又是那麼的藍，我們家門前那棵孤傲獨立的銀杏樹，金黃得燦爛可愛，母親和二姐便開始忙碌起來。
小園田裡自家種的一大片蘿蔔，趕緊收上來，薅去蘿蔔纓，用小園田裡的井水使勁洗使勁洗，洗得乾乾淨淨，一個個大紅蘿蔔，紅得耀眼照人。
你一定會忍不住，拿起一個，嘎吱嘎吱地啃起來，又鮮脆，又多汁——好吃，真是好吃啊！
洗好後，放在幾個大盆裡，菜板擱在盆上，然後就切，將蘿蔔切成一個個細細的長條，準備曬蘿蔔乾。半天下來，就是幾大盆紅白相間、細細長長的蘿蔔條。
家裡那條大黃狗，一直靜靜地躺在母親的身邊，偶爾會豎起耳朵，聽聽門外的聲響。
為什麼要切這麼多？漫長而寒冷的冬天，蘿蔔乾是往時沭陽人必不可少的小菜之一。
不然，冬天拿什麼就餅吃呢？
醃蘿蔔乾，選什麼樣的蘿蔔很重要。
不用問，母親和二姐她們，一定選的是大紅蘿蔔。別的蘿蔔，可就差那麼一點勁兒。
青蘿蔔有一股菜味，辣味不夠；雞嘴蘿蔔倒是很辣，但特別乾巴，水分不足；心裡美蘿蔔適宜生吃，若醃蘿蔔乾，好像糠心一樣，不好吃。
大紅蘿蔔為最佳，個頭大，辣味足，水分多，最適宜曬蘿蔔乾。
小小的蘿蔔乾，想曬好可不容易，不是放點鹽那麼簡單的事兒。
切成長條的蘿蔔乾，以大概百斤蘿蔔四斤鹽的比例，醃製一天後進行暴曬。
蘿蔔水分多，醃製出來的鹹汁，沭陽話叫做“滷”，千萬不能倒掉，這是好東西，也是醃蘿蔔乾的關鍵所在。
蘿蔔乾每曬一天，傍晚都要反覆揉搓，揉搓好的蘿蔔乾，放回滷汁內浸泡一夜。
第二天再曬，叫做“吊滷”，晚上再揉搓，再浸泡。
如此週而復始地做這項工作，曬搓泡，泡搓曬，一直到滷汁吊幹，才成為真正的蘿蔔乾。
這樣的日子，即便是大晴天，至少也要十來天。如若遇到陰雨天，蘿蔔乾還可能腐爛變質，前功盡棄。即便不變質，曬出的蘿蔔乾也品質不高，不大受待見。
曬好的蘿蔔乾，味鮮，質脆，幾乎透明一樣。將曬好的蘿蔔乾裝入罈子內，放在陰涼處，一年四季都可以吃。
蘿蔔乾有多種吃法。
可以直接吃。小時候，人們常常是一手一張煎餅，一手一個蘿蔔乾。小孩子一面走一面吃，去割豬菜去；大人一面嚓呱一面吃，下湖幹活去。至於有人幾根蘿蔔乾，就能喝上半斤白酒，過去也是有的。
可以切成細條，調以醬油、香醋和香油，有“土海蜇”之稱；或切成細丁，調以醋和白糖，成為“糖醋蘿蔔乾”。喜歡吃辣的，可以用紅辣椒，下油炒至金黃，和蘿蔔乾拌和，噴香噴香的。現成的辣椒油亦可，但沒有現炒的辣椒香。
有的人喜歡直接放醋，醋浸泡出來的蘿蔔乾，更脆，更有味，更下飯。就是太酸了，一般人不大容易吃得下。
還可以切成小丁，起火燒鍋，放油，加入紅辣椒絲，加入蔥薑蒜，爆香，放入蘿蔔乾，快速翻炒，出鍋前噴少許醬油，最好是生抽，味道也很特別。我們家常常這麼吃。
像我這樣需要清淡飲食的，又那麼喜歡吃蘿蔔乾，一般都是將蘿蔔乾浸泡多時，拔拔鹽，味道淡一點，然後再吃。
蘿蔔乾，很簡單，很好吃。上了年紀的沭陽人，都喜歡喝點沭陽稀飯，就點沭陽蘿蔔乾，吃起來真是滋潤呀。稀飯的吸溜吸溜聲，蘿蔔乾的咯吱咯吱聲，合在一起總是那麼的美妙。
我們那時上學，寄宿在學校，常常帶點蘿蔔乾和煎餅，餓的時候，作為零食充飢。
那個時候，有不餓的時候嗎？於是，煎餅就蘿蔔乾，就成為美食。
今天的年輕人，已不太喜歡吃蘿蔔乾，這不奇怪，時代發展變遷，美味這麼多，琳琅滿目的，蘿蔔乾實在不起眼，更稱不上美食。
就是覺得有點遺憾，都是親密無間、朝夕相處的一家人，沒有了沭陽蘿蔔乾，沭陽稀飯和沭陽煎餅會不會孤單落淚呢？
恐怕會的。
沭陽蘿蔔乾，只放鹽，味道單一、純正，是最家常、最樸素的家鄉美食。看著滿地的蘿蔔乾，我在想，蘿蔔乾的這種樸實無華，更像是一種生活態度，簡單，本色。
很像我們父母這一輩人，生活在艱苦的年代，什麼樣的苦都吃過，為家、為子女總是付出很多，但對生活要求很簡單，更容易滿足，也就更容易快樂。
一個個大紅蘿蔔，洗淨，切好，醃製，暴曬，揉搓，裝壇，他們的日子，就這麼慢慢騰騰，有條不紊，心滿意足。豈止是曬蘿蔔乾？一輩子縫縫補補，洗洗涮涮，田間勞作，人情往來，哪一樣，我們的父母們不是認認真真地去做呢？
每一天的生活都不含糊。
生活的單調、清苦，家務的繁瑣、勞累，在他們的眼裡，根本不算什麼。恰恰相反，這樣的日子，在他們的眼裡，總是那麼的美好，總是那麼的充實。
今天的人們，日子忙亂喧囂，慾望眼花繚亂，煩惱越來越多，是很難有這樣的耐心和心情，像我們的父母輩那樣，認認真真過日子的。
想到這裡，我對這些樸實無華的蘿蔔乾，對我們總是不以為然的父母們，一下子肅然起敬起來。
2019年11月19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