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成年弟弟對哥哥的教誨很不以為然

當成年弟弟對哥哥的教誨很不以為然

同治元年對曾國藩家族而言,很是一派興旺氣象。

曾國藩身任欽差大臣、兩江總督,節省蘇、皖、贛和浙江四省軍務,朝廷把東南大局都委託給他了。是年正月初一,內閣奉上諭:“曾國藩著以兩江總督協辦大學士。”他有了“中堂”的名分了。他的兩位弟弟,也是戰場順遂,凱歌頻奏。九弟曾國荃領吉字營於上一年即咸豐十一年克復安徽省會安慶,打通了武昌至金陵之間最關鍵的節點。隨後揮師東下,直薄金陵城下,開始圍攻天京。滿弟曾貞幹率領恆字營配合曾國荃,會合水師收復了蕪湖。朝廷對能征善戰的曾氏兄弟不吝以官位籠絡。四月三十日,奉到上諭:“頭品頂戴江蘇布政使曾國荃,著交部從優議敘。候選同知直隸州知州曾貞幹,著賞給迅勇巴圖魯名號,以示鼓勵。”六年前即咸豐六年底,曾國荃募兵入江西時,尚是一個貢生。

曾氏家族的烈火烹油之盛,自然會引起朝廷和官場的猜忌。清廷需要曾氏兄弟為它打仗,表面上恩寵有加,但另一手卻是加緊提防。按照皇權的邏輯這也很正常,曾家大哥是東南最高軍政長官,手下猛將如雲,有地盤,有財稅權。他的一個弟弟曾國荃的吉字營本就是朝廷倚仗的勁旅,現在又添了另一個弟弟曾貞幹獨領一軍。還未到不惑之年的曾國荃性格豪邁強悍,又勞苦功高,難免說話辦事得罪人,不但滿蒙親貴,即使是曾國藩幕府中人物,以及湘軍裡其他重要將領,對其也頗多非議。特別在軍餉供應方面,諸將總認為曾國藩對自己兩位弟弟偏心——這也是難免的。其中水師統領彭玉麟亦是性格直率剛烈,和曾國荃簡直是針尖對麥芒,而要規復南京,沒有水師的配合是萬萬不行的。

九帥曾國荃之霸蠻橫強,大家都知道,不敢公開指責他,便拿性格柔和寬厚的曾貞幹做靶子。曾貞幹在沒有稟告上司之前,擅自擴招了三千名兵卒。添兵就得要上峰增加餉銀,而當時湘軍的糧餉大部分由大後方鄂、湘兩省籌集。是時能夠協調複雜關係、對曾氏兄弟推心置腹的前湖北巡撫胡林翼已病逝,接任的李續宜領兵在外打仗,政務亦非其所長。湖北官場完全由湖廣總督官文說了算,他是朝廷派來坐鎮兩湖,監視湘軍的。於是,從湖北官場傳出了許多對曾貞乾的指責與批評。

這引起了曾國藩的警惕,他一直擔憂“月盈則虧,水滿則溢”,總能在個人聲望和家族勢力高光時刻看到危機。因此在五月十五日他給國荃、貞幹兩位弟弟寫了一封長信予以提醒和規勸,重點是針對九弟國荃的。

他先批評曾國荃傲慢,不善於和其他將領特別是彭玉麟搞好關係:

“雪琴(彭玉麟的字)與沅弟嫌隙已深,難遽期其水乳。沅弟所批雪信稿,有是處,亦有未當處,弟謂雪聲色俱厲,凡目能見千里,而不能自見其睫。聲音笑貌之拒人,每苦於不自見,苦於不自知。雪之厲,雪不自知;沅之聲色,恐亦未始不厲,特不自知耳。”

在這裡大哥批評弟弟只看到彭玉麟的缺陷,說話聲色俱厲,容易傷人,其實你本人也是這樣的呀。很難看清楚自己的缺陷,大概是普遍的人性弱點吧。接著曾國藩語重心長地講了一大段話,來告誡兩位弟弟在家族鼎盛時更得如履薄冰:

“餘家目下鼎盛之際,餘忝竊將相,沅所統近二萬人,季所統四五千人。近世似此者曾有幾家?沅半年以來,七拜君恩,近世似弟者曾有幾人?月盈則虧,吾家亦盈時矣。管子云:“鬥斛滿則人概之,人滿則天概之。”餘謂天之概無形,仍假於人以概之。霍氏概之,宣帝概之;諸葛恪盈滿,孫峻概之,吳主概之。待他人之來概而後悔之,則已晚矣。


“吾家方豐盈之際,不待天之來概、人之來概,吾與諸弟當設法自概之。.........”

“概”是用來刮平鬥斛盛糧食時冒出部分的尺子。曾國藩舉霍光家族和諸葛恪為例,希望兩位弟弟保持謙抑,不要等到別人來想辦法朘削曾家。在信中曾國藩還特別提到曾國荃在錢財上不注意,被眾人非議。那時候曾國荃“老饕”的諢號大概已被叫響了。

“沅弟昔年於銀錢取與之際不甚斟酌,朋輩之譏菲薄,其根實實在於此。去冬之買犁頭嘴、栗子山,餘亦大不謂然。以後宜不妄取分毫,不寄銀回家,不多贈親族,此廉字工夫也。”

從吉安開始,到安慶,曾國荃每攻下一座大的城池,都要回一趟湘鄉老家,然後在家買田、建豪宅,大方地送錢給親戚和族人。這是典型的發戰爭財,在當時雖是軍旅高官的常態,做得太過分,還是不免於物議。以清廉自律的曾國藩對老弟這種做法,早就不滿,但也無可奈何。再說了,曾家兄弟在外面如此發達了,老家的親朋好友雖不想沾光?曾國藩不送錢給他們,曾國荃等於自己揹著罵名,替大哥盡這種義務。在中國,做大官不僅是為自己,也為光宗耀祖,為照顧親戚而做的。如果親族沾光不到,那罵得會更難聽。

曾國荃收到曾國藩這封信,對大哥的這番教導大不以為然,在六月回了一封長信,一一辯駁,而且有些話說得很不好聽。

老九也是文章高手,他先不說為自己,而是拿眾人攻擊滿弟曾貞幹說事,替最小的弟弟出頭。“季乃昆弟中性情最忠厚者,其所遇也最苦。吾輩當體諒其心跡,使之得以展布其才,舒暢其氣,方為克盡友于之道。世人以惡憎弟之強悍,乃遷言及於予季,弟亦何忍不陳於至親長者之前乎?”

這段話曾國荃直說一些人奈何不了我,只得遷怒於曾貞幹,拿最老實的滿弟出氣。我必須把這事說明白。接下來,曾國荃幾乎是指責大哥不理解他和滿弟的委屈,話中帶刺:

“弟等並不各逞意見,亦不較雌雄,但覺天之生人,才智均不甚相懸殊,惟運氣有高下之判,而成敗榮枯、窮通譭譽即因而付之外間。如是推而放諸四海皆如是,即約而準於一家,亦未嘗不如是。”

曾國荃認為世上的人,聰明才智相差不懸殊,只是有運氣的差別,運氣決定著人的成敗和別人評價。意即世人勢利,運氣好的人,大家喜歡捧著他,運氣壞的人,大夥兒踩他。不僅僅人世間如此,縮小到一個家,也是這樣呀。此段話隱含著對大哥的不服氣,曾國藩二十八歲中進士,進翰林,三十八歲做到侍郎,運氣太好了,世人尊重,父母為之驕傲。但心底裡曾國荃以為大哥的才智未必就比幾位弟弟強多少。

接著曾國荃拿戰死在三河的六哥曾國華做例子,替曾國華抱不平,實則抒發自己的怨氣:

“試憶愍烈公(曾國華的諡號)存日,豈非雄才大雅之儔乎?在省、在都、在鄉、在鄂、在江之時,究無不可堪之舉動,然而世之排擠者何嘗須臾遺餘力哉?只以未雋一科、未博一官,無由見其設施,不幸齎志而沒。今試數其排擠之人,亦尚有具在者;試考究當時之言論,果盡出於公道乎?否乎?以我旁觀之所聞,則難免為之不平耳。又嘗推求其所以被人挾制之故,初則自用之意氣太重,繼而將世俗之榮華看得珍重。其未得也,不免有求而欲得之意;其既得也,又不免計較身階。不驟之心,所以孜孜皇皇,委曲徇人,人且得而侮之。夫事至求人,其氣便餒,便予人以排擠輕視之路,知命之君子之弗為也。


“若弟與季弟,他無所長,視為官與秀才相去不遠,頗能安命,頗能知足。季弟不過閱歷尚少,所謂險阻艱難、人之情偽,猶能盡嘗而未盡知也。然大致所處不謬,實亦難得之才。若弟固有弟之所謂自成一說者,還我分際,則默爾而不能言。彼無知之輩,失我分際,我亦默爾而不言。至於自命不凡者,不權衡我之分際,而妄以相加,我亦何能間執讒慝之口?然人亦無由禁我不平之鳴也。


“渡江兩月以來,所接兄信誥誡之詞甚多,而體諒之情究少。曾母疑其子殺人於市,三告之後,信以為真,本亦人情,況訾論弟者,皆今日之理學名臣乎?在兄約束弟輩,不欲貽他人指摘之口實,隳墜家聲,是不得不明責婉勸。而在弟見兄慣聽浸潤之言,凡摘我短者,兄與之交結如故,且有時而加濃,或為之篤信於目前,或為之揚名於身後,人與我以難堪則略之,我與人偶有不順則述其稱屈。弟以為大儒而又出自門內,此論一定,所關終非細故。是不可以不辯。自知量褊識淺,莫此為甚,皆由學問未深、意氣未化之所致也。冒昧之罪,夫何可辭!”

這番話第一段說死去的六哥在老家、在省會、跟著大哥在京城、在湖北和江西,處處受到人家排擠。這當然和曾國華為人孤傲、說話刻薄關係甚大。但曾國荃懟自己的大哥時,卻不這麼認為,他覺得是因為國華六哥不走運,科場上沒有功名,而又沒有當一官半職,便受人排擠、挾制之氣。後來有機會出來募兵了,又患得患失,委曲求全,仍然讓人輕視。

第二段講自己和曾貞幹不會像六哥那樣受人鳥氣,把做官看作和以前一屆秀才差不多,安命知足,不在乎別人的好惡。別人尊重自己,對待自己有分寸,我默而不語;而無知的人,對待自己失去分寸,我也不說話,不當回事。而有些自命不凡的人,故意對自己妄加指責,我雖然不能控制他們散佈讒言的嘴,但別人總不能禁止我為自己辯解,說出不平之聲吧?

第三段指責大哥偏聽偏信。舉曾母多次聽到自己兒子殺人的謠言,也信以為真的典故,更何況給大哥進讒言的多是所謂的理學名臣。大哥每次來信都是訓斥自己,很少體諒自己。那些指摘我短處的人,大哥仍然和他們好得很,有時候比以前更親密了。大哥相信他們說的話,還在背後誇獎他們。

曾國荃認為這是大哥胳膊肘往外拐,此時,壯年氣盛的他,焉能體察大哥一片苦心呀。這封回信應該對曾國藩心靈的衝擊頗大,特別是他這樣講究孝悌之義的儒臣。傷心歸傷心,當大哥的不能和倔強的胞弟一樣,曾國藩在六月二十日給曾國荃再回信一封,解釋其苦衷誠心。

“以鄂中疑季之言相告,弟謂我不應述及。外間指摘吾家昆弟過惡,吾有所聞,自當一一告弟,明責婉勸,有則改之,無則加勉,豈可秘而不宣?


“鄂之於季,自繫有意與之為難,名望所在,是非於是乎出,賞罰於是乎人,即餉之有無,亦於是乎判..........眾口悠悠,初不知其所自起,亦不知其所由止,有才者仇疑謗之無因,因悍然不顧,則謗且日騰。有德者畏疑謗之無因,而抑然自修,則謗亦日息。吾願弟等之抑然,不願弟等之悍然。弟等敬聽吾言,手足式好,向御外侮;不願弟等各逞己見於門內,計較其雌雄,反忘外患。


“至阿兄忝竊高位,又竊虛名,時時有顛墜之虞。吾通閱古今人物,似此名位權勢,能保全善終者極少。深恐吾全盛之時,不克庇廕弟等,吾顛墜之際,或致連累弟等。惟於無事時,常以危詞苦語,互相勸誡,庶幾免於大戾耳。”

這些話翻來覆去就是一個意思,大哥為了弟弟好,為了家族長久的利益,請桀驁不馴的老九謙虛謹慎,夾著尾巴做人。功勞越大,越要小心。

一個人的性格、脾氣要改變太難了,在後來圍攻天京的艱苦日子裡,曾國荃仍然和其他將領特別是彭玉麟鬧得不可開交,彭甚至明白建議曾國藩大義滅親,殺掉曾國荃嚴肅軍紀。——這也真是直筒子性格,和一百年後另一位湘潭籍的彭大將軍一樣的直率。當大哥的再怎麼訓斥弟弟,心裡總是向著弟弟的。曾國藩一直在人際關係上為曾國荃擦屁股,當然曾國荃也爭氣,能治軍,能打仗,沒有讓他大哥失望。同治五年他在湖北巡撫任上,參劾湖廣總督官文,惹出了大風波,得罪了滿洲權貴集團包括很照顧湘軍的恭親王。這個跟頭他栽得很慘,歸隱鄉里數年才得以復出。自此後,曾國荃似乎變了一個人,雖然堅韌爽利的辦事風格還在,但對官場一套玩得很嫻熟了,圓融通達勝過已經去世的大哥。劉體仁在《異辭錄》中如此評價晚年的曾國荃善於應變,“同時將帥,善處功名者,毋若此翁者。”

傑出的人物,總能不斷學習,不斷糾錯,到老亦不停止成長。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