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現人類社會進化的過程是樸素的，但鄭和沒有做到，西方大航海做到了。
15世紀初，鄭和“寶船”艦隊就七次下西洋；15世紀末，西方“破船”大航海時代才開始。即使晚了八十年，他們的船依然比寶船差著數量級。
船雖然大，但鄭和艦隊只聽皇帝的，皇帝不叫去就不去了；西方艦隊聽自個兒的，只要能夠找到金主要到錢，天涯海角淘金搜寶樂此不疲。
同樣都會大開眼界，鄭和艦隊出的是公差，眼裡皆是不加分類的蠻夷，只有是否歸順皇帝的差別。西方艦隊是給自己幹活，為了搶錢、騙錢、掙錢，必須要細分對手，對症下藥。於是，大航海開始，不同生活狀態的社會就盡收西方眼底。
大航海的勇士們見得多，又肯下心思琢磨，自然會有所得。從他們的技術和倫理視角看，各個社會有的先進、有的落後，很容易會想到不同的社會處於不同的發展階段——先進-次先進-落後-很落後，倒推回去就會出來社會進化的思想。因此，從遠古人類到現代社會的進化思想誕生是自然的、樸素的。
把樸素的社會進化思想整理成理論卻已經是十九世紀了，美國人劉易斯·摩爾根從印第安人的稱謂習俗出發，研究血親和姻親的關係，得出遠古人類是“群居雜交”的結論。從“群居雜交”發展到“
一夫一妻”，摩爾根推論出人類“從矇昧時代經歷野蠻時代到文明時代”的三階段社會進化理論。從那時起，對社會進化的研究也大約經歷了三個階段：從熱情、擱置到再撿起。
古典樸素進化理論是個宏大敘事的“大理論”，理論框架很容易被人接受而再創新。例如有學者按照生產關係分階段：原始社會、奴隸社會、封建社會、資本主義社會到共產主義社會；也有學者根據基本生存方式分階段：採集狩獵社會、農耕社會、工業社會；還有學者根據技術水平分階段：舊石器、新時期、青銅、鋼鐵、機器等。
大理論的進一步研究卻遇到了普遍質疑，一是相對於理論的宏大而證據嚴重不足，誰都可以不負責任地講出一套新道理；二是社會進化理論被“
社會達爾文主義”搞得聲名狼藉，甚至成了世界大戰的誘因（我們在前文《人文與科學的首次親密接觸......》中，已有敘述）。證據不足確實是硬傷。考古可以發現穴居地、化石、石器，偶爾有一兩幅潦草的巖畫等等，很難根據這些支離破碎的線索來複原重建遠古人類的社會生活。學者寄希望於殘留到現代的“原始社會”（大約有32個，分佈在非洲、南美洲和澳洲），經常會去住上一年半載做“田野調查”，可是調查結果卻都只是“不同”，而並不能支撐任何宏大敘事的人類起源發展理論。
1949年，美國人默頓發明了一個類似武器的新詞“中程理論”（Middle-range Theory），主張在社會科學領域暫時擱置任何宏大敘事的做法，埋頭基於現有的證據和經驗，追求“科學小目標”。1966年，在芝加哥召開了一個關於遠古人類的跨學科大會《人類，狩獵者》（Man the Hunter），更是把“中程理論”推向了高潮。所有研究人員對各種科學小目標樂此不疲，例如一個“
覓食策略”就有上萬篇論文：把食物分佈與勞動消耗進行熱量平衡，還可以考慮季節性波動以及工具進步等各種因素。每個模型還都可以找到一兩個化石證據，再去現代原始社會進行觀察驗證。這樣一來，大量的科學家有事情做了，對原始社會“活化石”的保護和觀察更顯得具有長期“學術價值”。
殘留的原始社會，往往因為地處偏僻，才成了殖民殺戮年代的倖存者。他們的遭遇卻跟野生動物很相似：躲過了形成資源競爭時的“殺戮”，卻躲不過學者的“保護觀察”以及商人的“獵奇謀利”。
保護觀察的學術價值是很可疑的。想象一下，任何一個現代原始社會，當他們初次接觸到被文明武裝起來的外來人類時，原有的世界圖景、秩序、崇拜和信仰剎那間就粉碎了，族長不再權威，爸爸不再偉岸，媽媽沒有了發自內心的笑臉。所有族人失去了思想上的自由自在，不再有徵服自然的野性、勇氣和榮耀，他們的內心被外來文明永久地降服、封印了。他們可能勉力自尊和強裝“不在乎”，後面卻埋藏著混雜了崇敬、好奇、自卑甚至仇恨的複雜心態，他們不再是自己的主人。
利用遊客的獵奇心態卻是個好買賣。幾乎所有的現代原始社會都形成了當地旅遊產業鏈，其中絕大部分收入都進了商人的腰包。幾代人接觸現代社會後，“原始人”更像是被商人廉價僱傭的演員，光著身子跳完原始舞蹈，然後穿上現代衣服出去買漢堡薯條當午餐。
好消息是，新的科技給了遠古人類研究新的“活化石”，這使得放過原始社會、改正“中程理論”的低效研究、重建大理論都有了可能。
一是威拉德·利比1947年發明的放射性碳14測年技術，可以精確地測定化石和考古證據的年代；
二是上世紀80年代開始發展的古代DNA提取和分析技術，可以對殘留物進行精準分析；
三是發現了每個人身上都自帶基因分子“活化石”，1980年代艾倫·威爾遜發現人體線粒體基因組是天然的“分子時鐘”，記載了人類血統傳承，成為了遠古人類研究最重要的新科技。
科學家利用基因分子活化石重建了人類遷徙的路線，起源發展的大理論又擺上了桌面。
即使學者放過了原始社會，商人會放過嗎？所謂現代文明人會收起冷漠、傲慢和歧視嗎？
“道德中最大的秘密是愛，亦即是暫時捨棄我們自己的本性，而把別人在思想、行為或人格上的美視若自己的美。”
——雪萊《詩之辯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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