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血迷宮》看科恩兄弟的電影加減法:離真相越近,離人性越遠

2009年,張藝謀導演的《三槍拍案驚奇》上映後遭遇幾乎是一致的惡評,影迷普遍認為是張藝謀最爛的作品。有意思的是,它反向帶火了另外一部電影,就是科恩兄弟的處女作《血迷宮》,張藝謀的“前”搭檔張偉平斥資200萬美元購得該片版權,改編成了《三槍拍案驚奇》,很多觀眾看過了“三槍”後又翻《血迷宮》出來看,對兩部電影進行比較。某種意義上,這200萬美元應該算《血迷宮》的宣傳費用。

從《血迷宮》看科恩兄弟的電影加減法:離真相越近,離人性越遠

對於現在的觀眾來說,《血迷宮》可能沒那麼驚豔,畢竟多線敘事、黑色幽默這些套路觀眾已經看得夠多了,但是不要忘了這部電影上映於1984年,它的開創性和啟發性稱得上獨一檔。要知道昆汀.塔倫蒂諾的《落水狗》、《低俗小說》,蓋.裡奇的《兩杆大煙槍》等都誕生於將近10年後。

由於成本只有可憐的80萬美元,並且製片公司要求在2個月內拍完,在這種嚴峻的情況下,科恩兄弟不得已做起了“加減法”:把主要精力放在劇本上,減掉了所有花哨的東西、費錢的場景,能用鏡頭語言表達的,就幾乎不用臺詞,所有演員幾乎沒有自由發揮的空間,全部按導演的腳本來,一遍能過的絕不來第二遍。沒想到這部粗糙的作品在紐約電影節上大獲好評,在聖丹斯電影節上拿了評審團大獎,科恩兄弟就此成名。


01 人人有罪,以鮮血為底色的真相迷宮


希區柯克有句名言:“讓觀眾知道得比角色更多一點”,這句話被拍懸疑片的後輩們奉如圭臬,當時年輕的科恩兄弟也不例外。

從《血迷宮》看科恩兄弟的電影加減法:離真相越近,離人性越遠

《血迷宮》的敘事最大特點是,電影開始後20分鐘觀眾已經基本掌握了故事的發展走向,但是電影中的每個角色都只掌握了真相的一部分,故事在一環扣一環的線索中推進,人物在錯進錯出中產生了奇妙的戲劇效果,在電影的最後10分鐘,把之前彙集起來的所有問題打上一個死結。就像一部結構工整的、雷蒙德.錢德勒式的偵探小說。

電影主要圍繞四個人物展開,美國德州一家酒吧老闆馬蒂知曉了妻子艾比與自己的員工雷伊有染,馬蒂要求私家偵探維斯對這對情人進行跟蹤取證後將他們殺死,維斯將得到一大筆錢。但維斯設計了一個假照片拿走了1萬美元,並殺死馬蒂。當雷伊回到酒吧辦公室,發現馬蒂的屍體與艾比的槍在一起,於是雷伊認為是艾比謀殺了她的丈夫,他企圖掩蓋艾比的罪行,對屍體進行了處理。隨後事件失去了控制,四個人完全走進了以鮮血為底色的迷宮之中。

血是一種象徵。專門研究科恩兄弟的法國電影學者阿斯特呂克曾說:“讓血使人把死亡本身和身體的凌辱聯繫起來。血本來是黑色的,因為在空氣中暴露過久,這改變了血本身的形態。”血在電影中除了直接表現暴力這個主題外,它象徵了生活中的人和事經過某種意外或者時間沉澱,改變了原來的底色,完全變成了另外一個樣子,寓言著人物和故事的走向。

從《血迷宮》看科恩兄弟的電影加減法:離真相越近,離人性越遠

真相的謎底是人生無常。電影的開頭,是—段黑色電影風格十足的畫外音:“真相是,萬事無絕對。”除了女主角艾比,另外三個人相互殘殺,都死於自己的慾望之下,而他們都曾以為自己掌握了事實的真相,掌握了人生的主動。科恩兄弟用強弱方轉換的方式,讓能力最弱、知情最少的女人幹掉了看起來精明能幹的偵探,告訴了觀眾“命運無常”,這種無常推動了劇情的發展,由於在之前做了足夠多的鋪墊,這些劇情的意外又顯得合情合理。

地上永遠擦不乾淨的血跡,一直不明真相的殺人者,不斷出現的意外,都成為了之後科恩兄弟電影中的“標配”,在《冰血暴》、《米勒的十字路口》、《缺席的人》、《老無所依》等作品反覆出現。

02 離真相越近,離人性越遠


曾有人說電影是做加減法的藝術,在一個鏡頭中增加或拿掉人物,在一個劇本中增減主線之外的劇情,這種取捨決定了導演的風格。有些導演喜歡一直做減法,比如王家衛,省略大部分文本只留下了情緒。有些則喜歡做加法,比如昆汀.塔倫蒂諾,副線的精彩甚至超過了主線劇情,配角比主角搶鏡。也有的兩者兼具、平衡得較好,比如科恩兄弟,他們在《血迷宮》中減掉了複雜的場景和人物關係,處處留白讓觀眾去把玩、品味,又通過“三顆子彈”等細節設置,讓作品的故事性充滿張力。

從《血迷宮》看科恩兄弟的電影加減法:離真相越近,離人性越遠

三角關係。電影設置了一個三角關係,開始時是“三角戀”雷伊——艾比——馬蒂,電影中段馬蒂死後,變成了維斯——艾比——雷伊三種對抗關係,這種三角關係能讓劇情在最少的人物之間爆發出最強的戲劇效果。法國劇作學者皮埃爾·讓在《劇作技巧》提到,主體(主角)、對立體(對手)和客體(主體的慾望)這種三角關係是戲劇藝術中最簡單也是最經典的設置,科恩兄弟把三角關係最後引上了人性這個大命題,使這個看起來簡單的故事有更多有趣的解讀。

三顆子彈。影片最大的懸念來源於艾比的槍中只有三顆子彈,這種定位牢牢地抓住了觀眾。在雷伊活埋馬蒂時,臨死的馬蒂向雷伊開了兩槍,但手槍裡沒有子彈。而電影最後艾比向維斯連射三下都是空槍,生死攸關的冷幽默把觀眾的心提到嗓子眼,就在瀕臨絕望時,艾比的子彈終於射了出去。若有若無的子彈就像一個命運輪盤,充滿了宿命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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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真相越近,離人性越遠。艾比這個人物可以說設計得獨具匠心,觀眾看到最後可能會非常同情這個“無辜”女人。但是回過頭來看,整個血案都是由艾比背叛丈夫引起的,她和情夫出格的行為激怒了馬蒂,引起了連鎖反應。艾比其實很快就知道了事情的經過,但是看起來她是一步步被迫拉進漩渦的可憐女人。艾比不同於傳統電影中好人或者壞人的形象,她是科恩兄弟電影中獨有的小人物,他們往往離故事的真相最近,但是被自私、貪慾等人性弱點走到了事件的對立面,造成了他們無法想象和承擔的後果。

科恩兄弟對於血、暴力、性,採取的是一種調侃為主的旁觀態度,因此鏡頭裡的人物就是偶然的人質,越掙扎越失控。 這是科恩兄弟創作的一個主題理念:“無辜者應受苦,罪者應受懲罰,人飲血而為人。”


03 “抄作業”都沒抄好,從三槍的不足看原版的獨到之處


按理說,《三槍拍案驚奇》把《血迷宮》的精髓——劇本拿下了,情節幾乎沒有大的改動,這麼抄作業不敢說青出於藍,至少也該成為一部的中規中矩電影吧,為什麼實際呈現的效果被罵得這麼慘呢?

從《血迷宮》看科恩兄弟的電影加減法:離真相越近,離人性越遠

首先,是風格南轅北轍。張藝謀把一個現代美國西部故事移植到中國近代西部,用麵館取代了酒吧,用馬匹代替了汽車,故事背景是一個超現實環境,沒有具體的時代背景和地域特徵,連人名都是“張三、李四、王五”這些代號,這個故事沒有現實感,觀眾也沒有代入感。原本驚悚、緊張的黑色幽默電影變為一個賀歲小品式的鬧劇,花花綠綠的人物服裝,趙本山小品風格的臺詞、東北二人轉等這些本土喜劇橋段不僅前後風格不搭, 還嚴重影響到了敘事節奏。這種粗暴的本土化處理,既不得其“形”更沒有其“神”。

其次,人物形象單薄,根本立不起來。對比原版的四個主要人物,小瀋陽、孫紅雷、閆妮等幾位演員結合自身特點進行了角色改造,結果卻使幾個複雜立體的人物形象顯得不倫不類,不要說人物弧光,觀眾只看到咋咋呼呼、沒有現實生活依據的小品式人物。特別是小瀋陽對應的是雷伊這個故事的主視角和核心,讓當時幾乎沒有接受正規表演訓練過的小瀋陽挑大樑,結果可以預見,事實證明他撐不起這部戲。

從《血迷宮》看科恩兄弟的電影加減法:離真相越近,離人性越遠

最後,內容空洞、內涵缺失是最大的問題。《血迷宮》並不完美,主要是受限於當時的製作成本、週期等因素。而《三槍》的問題是張藝謀到底要表達什麼呢?如果說啟用當年大火的小瀋陽等趙家班成員,是製片人張偉平迎合市場過度干預的結果,那麼徹底放下“國師”的身段,去製作一部接地氣的喜劇可能也不會差到哪去。但是三槍偏偏還有一些藝術追求,往魔幻現實主義喜劇的方向走,可惜先天不足讓它成為怪胎,這部電影看似講了很多到最後其實什麼也沒講明白。“這個真沒有”、“提問、搶答”之類的春晚小品式臺詞,不敢相信出自拍出《活著》、《菊豆》的導演之手,只能說張藝謀離觀眾遠了,把惡俗理解為大眾的審美,喪失了一個藝術家應有的思考。也從另外一個側面說明市場和金錢的巨大腐蝕力量,讓電影製作者容易失去初心。

總之,不管張藝謀是進行電影實驗,還是迎合資本市場,他都失敗了。


寫在最後


《泰晤士報》曾評價:“沒有科恩兄弟,就沒有維斯.安德森,沒有《朱諾》,沒有《落水狗》,更沒有蓬勃發展的美國獨立電影。”作為科恩兄弟導演生涯的起點,《血迷宮》對美國獨立電影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對比《三槍拍案驚奇》的失敗改編,其實證明了一個淺顯的道理,對於電影導演來說,最核心的能力其實是講故事的能力,而這恰恰是當下大多數中國導演們的最大短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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