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蓮沽飲少陵醉:李白和杜甫,誰對飲酒有著更濃厚的興趣呢?

“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這是杜甫在《飲中八仙歌》中對李白的一句評價,而靠了眾多與這句詩意思相仿的評價,李白當之無愧坐擁了“酒仙”的稱號,以至於想到李白,許多人會首先想到醉臥雲端的一幅畫面。而說到杜甫,自然就是“貧病老醜”,一副傷神憂國的形骸,加上潦倒,人們是不常把他和酒做直接聯繫的。而郭沫若在《李白與杜甫》中卻指出,杜甫嗜酒終身,且至少不下於李白。這樣的說法依據又何在呢?

青蓮沽飲少陵醉:李白和杜甫,誰對飲酒有著更濃厚的興趣呢?

依照郭沫若的統計,李白詩文說到飲酒的有一百七十餘首,佔其現存詩文的百分之十六;而杜甫有三百首,佔其詩文的百分之二十一,由此推斷杜甫在嗜酒上並不亞於李白。且不說因為李白後期詩文大量散佚造成的詩文數量統計不準確,也不提飲酒詩文數量是否能夠代表嗜酒程度,僅對郭老的統計數字做一下推敲,就能夠發現很多問題。

首先,郭老的“說到飲酒上”,這一概念很模糊。怎樣算是“說到飲酒上”?是隻要有“酒”就算?說到“喝酒”才算?還是“自己喝了酒”才算?這一點郭老沒提。不過想當年並沒有電子統計工具,郭老手動統計,完全可以憑著個人判斷取捨。

而現在,引入自動統計方法,從直觀上,就能看出“酒”在李白和杜甫篇章中的比重了。

青蓮沽飲少陵醉:李白和杜甫,誰對飲酒有著更濃厚的興趣呢?

通過文淵閣四庫全書的電子書系統,可以對李白與杜甫詩篇中與“酒”相關的詞進行檢索並統計數量。那麼二人詩文中與“喝酒”最為相關的,可以說就是“酒”“飲”“醉”三字了。而統計得到的數據,卻和郭老提出的數據有偏差——“酒”字出現的次數:李白:227(《李太白文集》,251(《李太白集註》);杜甫:194(《集千家注杜工部詩集》),248(《杜詩詳註》)。

“飲”字出現的次數:李白:80(《李太白文集》),87(《李太白集註》);杜甫:54(《集千家注杜工部詩集》),70(《杜詩詳註》)。

“醉”字出現的次數:李白:147(《李太白文集》),150(《李太白集註》);杜甫:91(《集千家注杜工部詩集》),115(《杜詩詳註》)。

當然,由於四庫收錄的書籍種類原因,李白的文集中,包括一定數量的文,而杜甫的則完全是詩;但是即便將李白文的卷目剔除在外,詞出現次數的減少也均在10以內。而李白本身也是好文多文的,杜甫文賦存世不多,既然要比較兩人的整體特點,抽去李白的文僅僅用詩比較,是很不合適的。於是,從數字看,結果好像和郭老提出的數據大相徑庭。在對每個詞的統計量上,李白均超過杜甫;即便不加補集,“飲”“醉”詞彙在李白的文章中出現的頻率也超過加了補集的杜甫。下面再補充一個與“飲酒”相關的詞:

青蓮沽飲少陵醉:李白和杜甫,誰對飲酒有著更濃厚的興趣呢?

“杯”字出現的次數:李白:84(《李太白文集》,115(《李太白集註》);杜甫:59(《集千家注杜工部詩集》),69(《杜詩詳註》)。

現在應該明瞭了:若計算字頻,在提到“酒”的頻次上,杜甫還是比不過李白。不過,這還不能說明郭老的統計就有問題;畢竟郭沫若是對照著詩文進行排查,得出結論的,而機械統計只能統計詞語頻率,不可能涉及具體的詩文內容。如果郭沫若的統計仍然成立,那麼最大的可能就是,這些詞出現的篇章,並不直接和喝酒有關——那麼,這些與喝酒有關的詞,在李杜的文章中究竟如何分佈?這其中又能否看出兩人對酒的實際態度呢?

筆者繼續沿著這些跟“喝酒”相關的詞檢索下去,李杜的差異,很快就顯現了出來。我們首先看李白“淥酒哂丹液,青娥凋素顏。”(《古風五十九首》)對《李太白文集》的首個檢索結果,“酒”就不是作為表達“飲酒”含義出現的。而隨著進一步的檢索,更多這樣的例子出現了:

“鷫鸘換美酒,舞衣罷雕龍。”(《怨歌行》)

“君不見高陽酒徒起草中,長揖山東隆凖公。”(《梁甫吟》)

“十千五千旋沽酒,赤心用盡為知己。”(《少年行》)

“作人不倚將軍勢,飲酒豈顧尚書期。”(《扶風豪士歌》)

青蓮沽飲少陵醉:李白和杜甫,誰對飲酒有著更濃厚的興趣呢?

在這一部分的詩文中,“酒”並不是李白手中的酒,而是他詩中的酒,酒握在他詩中的人物手上,於是也就和李白自家飲酒無關了。也就是說,酒在李白的詩文中,常常成為一種附帶感情的意象,用於烘托詩文的氣氛。當然這些詩中的形象不能不說都多多少少帶著李白自己的影子,可是至少也是一種“理想化”的人物形象。對“醉”和“飲”檢索後,同樣可以發現很多相似的例子;而這些篇章,在帶有與酒相關詞的篇章中,佔到至少三分之一強,因此,如果說李白“與喝酒有關”的篇章少於杜甫,應該就是源於這些有酒無飲的、單純將其作為意象的篇章。

李白是浪漫的。他的詩上天入地,無所不寫無所不及,神仙精怪比比皆是,於是這酒到了李白手上,寫在詩文裡,就化成了李白獨有的一項體驗,成為一種“氣韻”的意象,而並不是實在的飲酒這件事了。李白寫到各種神仙人事,都可以寫到酒。他的酒,有著屬於他自己的獨特生命。而這“氣韻”和“生命”則是李白自身與他的“酒”情結所造成的:

“且樂生前一杯酒,何須身後千載名”(《行路難》其二)

“君愛身後名,我愛眼前酒。飲酒眼前樂,虛名何處有。”(《笑歌行》)

“江南楊梅熟,正好飲酒時。”(《敘舊贈江陽宰陸調》)

青蓮沽飲少陵醉:李白和杜甫,誰對飲酒有著更濃厚的興趣呢?

酒之於李白,無疑是一種行樂的意象。他酷愛酒,愛飲酒,嗜酒如癖,喝酒則要喝得舒舒服服,把喝酒當成一項要事,一種享受,常常是為了喝酒而喝酒。他手上的酒,除了用來喝個暢快,也會偶爾用來“澆愁”。可是每每是喝到酒,就忘其所以,變得暢快起來,“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愁緒固然是有的,卻每每被酒打發掉了;即便打發不掉,到了末尾也總會釋然,很少糾結於愁。

於是再看李白的“醉”字時,會發現他雖然總寫醉,可是他的醉也不盡是自己的:

“吾師醉後倚繩床,須臾掃盡數千張。”(《歌草書行》)

“平明拂劍朝天去,薄暮垂鞭醉酒歸。”(《贈郭將軍》)

“陶令日日醉,不知五柳春。”(《戲贈鄭溧陽》)

青蓮沽飲少陵醉:李白和杜甫,誰對飲酒有著更濃厚的興趣呢?

李白雖然喜歡飲酒,且在別人寫李白的詩文中常有對他醉酒的描寫,可是李白自己卻似乎更愛寫別人醉酒,且多不是看著別人在自己眼前醉,而是憑著想象和回憶,寫在世或不在世的人的各種醉態。當然李白也寫過自己的醉態:“昔在長安醉花柳,五侯七貴同杯酒。氣岸遙凌豪士前,風流肯落他人後。”醉態在李白看來,是一種很可愛的形態,喝酒到了醉上,往往就引出非同一般的情致來,在他人處或者“掃盡數千張”或者就“不知五柳春”;可是到了自己,醉就更像是一種“有預謀”的了。

“風流肯落他人後”,喝到醉的地步,也就是李白最歡暢、詩性最好的時候;自然要喝酒就必須喝個醉,這也頗有些“為醉而醉”的意味了。而在醉後的這種暢快之感,總會讓他想到古人高士,“惟有飲者留其名”——他在寫詩的時候,會願意看到這些“飲者”和自己一樣地醉倒並且風流的。當然,這並不是說李白的醉是“刻意找醉”,他的醉確實也是任其自然——任性;但是他總是抱著必醉的情感去放開了喝酒,不考慮為什麼要醉。

青蓮沽飲少陵醉:李白和杜甫,誰對飲酒有著更濃厚的興趣呢?

喝酒的目的不一定是醉;但是沒有醉成,那就一定是沒有喝好——不是心中有愁悶,那大概就只能是酒不好了。所以李白愛酒是愛好酒、愛美酒。他筆下的酒總是香氣噴鼻、清冽可人的,高質量的,能使他美在酒中,樂於醉裡。

相比於李白,杜甫筆下的酒和醉就不同了。杜甫的酒,滿目看來都是自己喝下去的;自然,醉了的也多是他自己了。他寫酒寫醉,那麼酒就是酒、醉就是醉,幾乎有酒的地方,酒就自己喝;有醉的地方,就是自己醉,自己沒醉也是一起喝到別人醉。每次的酒和醉都是實實在在的,跟他那些以強烈現實依託的詩文一樣,不寫心中的酒,只寫桌上的酒。這也就無怪乎他的“與飲酒有關”的篇章會多過李白了:

“流寓理豈愜,窮愁醉未醒。何當擺俗累,浩蕩乘滄溟。”(《橋陵詩三十韻因呈縣內諸官》)杜甫因為窮愁,就喝酒喝到醉,藉著這酒尋找解脫:

“杜酒偏勞勸,張梨不外求。前村山路險,歸醉每無愁。”(《題張氏隱居二首》)有時喝了酒,倒也可以把愁緒統統消除,真的有世外之意:“卻憶年年人醉時,只今未醉已先悲。數莖白髮那拋得,自罰百杯亦不辭。聖朝亦知賤士醜,一物自荷皇天慈。此身飲罷無歸處,獨立蒼茫自詠詩。”

青蓮沽飲少陵醉:李白和杜甫,誰對飲酒有著更濃厚的興趣呢?

看看李、杜這些醉酒的詩,醉後的情緒是各不相同:李白的酒,總是伴著歡暢,愁苦的時候至少最後也放達;杜甫的酒,總和悲愁分不開,真個是“借酒澆愁愁更愁”。杜甫一旦喝酒(不是在喝酒前就是在喝酒後),常常要愁苦一陣——或者是有愁澆愁,或者是酒到愁至,不管愁緒能不能被酒沖淡,酒到了杜甫手上,真正成了澆愁的利器。

“年年人醉”,可總是“飲罷無歸處”,喝酒總歸不能讓杜甫忘卻自己、逃避現實,反而越喝越多,陷在了酒中,也陷在了愁苦之中。而隨著這種澆愁利器的形象,酒的意象到了杜甫這邊也和李白大為不同了。酒在杜甫處很難單獨成為一種代表他人形象的意象,而是成為寄託他自身情感的一種“道具”;因為酒對於杜甫太個人化,和他的情緒體驗緊密相連。酒在李白那裡是情緒的主體;到了杜甫這裡,則成為情緒的客體——李白的情緒是從酒裡面出來的,杜甫卻把情緒發洩在酒上。自然,兩人對酒的態度也就不同了:

李白的酒,誰都可以喝,誰都可以醉,因為酒的意象對於李白,是暢快的,大家的情緒都可以從裡面出來,自然神仙人物、風流過客、騷人豔女,都是添了酒便更添了一分精神;而杜甫的酒,就多隻能自己喝、自己醉,一切酒中的愁緒,也就都是自己的,放到別人那裡,就沒有了獨特性。與其說酒在李白處是特殊的,不如說酒在杜甫處更為特殊,因為它是一種與杜甫私人體驗關係更加密切的物事。

青蓮沽飲少陵醉:李白和杜甫,誰對飲酒有著更濃厚的興趣呢?

李白在酒上,落落大方,“徑須沽取對君酌”,他的酒可以放之四海——至少李白自己願意把它放之四海,可是杜甫的酒不能。這就又引出一個新的問題,那就是李白和杜甫究竟誰更“自我”。

一眼望去,當然是李白,從機械統計結果上看李白更是當仁不讓:《李太白全集》中“我”字足有385個,遠多於《集千家注杜工部詩集》中的273個,更不用說所佔比重了。可是有意思的是,在酒這件事情上,李白卻並不像杜甫那樣自我了。李白喝酒,出手闊綽,大大方方,讓所有人都看得到他喝了酒,也把酒給他見得到見不到的人一起喝,甚至連月亮也邀來一起喝酒。李白詩特別強調酒本身,於是給所有人都留下了他好酒的印象。

而杜甫一生大多時窮愁潦倒,難得喝到好酒、高檔酒,因此越喝越苦,越喝越悶,越喝越愁。李白也有過“舉杯銷愁愁更愁”的時候,但這不是真個的愁(或說是強作愁);但杜甫卻是喝著喝著就真的愁將起來,由此生出許多感慨。大家就只在乎杜甫的愁、杜甫的感傷,倒不在乎他的酒和醉了:“自笑燈前舞,誰憐醉後歌。”(《陪鄭廣文遊何將軍山林十首》)“醉留春夜舞,淚落強徘徊。”(《鄭駙馬池臺喜遇鄭廣文同飲》)都是醉了,可是大家並不覺得這是寫酒寫醉,而是覺得這是在寫愁緒。酒在杜甫那裡已經被淡化到很弱的位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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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從酒中看,李白的自我毋寧說是自信乃至自忘。他是不管自己的,把酒放在自己前面,喝起來心無旁騖,甚至根本把自己都在酒和醉裡給丟了:

“處世若大夢,胡為勞其生。所以終日醉,頹然臣前楹。”(《春日醉起言志》)“醉後失天地,兀然就孤忱。不知有吾身,此樂最為甚。”(《月下獨酌》其四)“不知有吾身”,顯然這是一種“忘我”的自我,而“此樂最為甚”,李白所追求的正是酒後忘我的狀態,實在是灑脫放達:說是自我,卻自我到把自我都扔在一邊。而杜甫的自我,是一種人生體驗和情緒上的自我。他是不太管酒的(大多時候只喝得起低、中檔酒),只要有的喝就好。

杜甫在酒裡關心的往往是自己,把自己放在酒的前面。杜甫是什麼都不肯扔掉的,天下要管,自己的也要管,所有勞心傷神的事情都情願不情願地攬下來了,於是他的酒便也不能使他忘我,只能讓他醉過去;可是醉過去一時,酒醒卻只能更醒:“酒盡沙頭雙玉瓶,眾賓已醉我獨醒。乃知貧賤別更苦,吞聲躑躅涕泣零。”(《醉歌行》)雖然杜甫希圖在酒中忘卻自我、稀釋愁緒,可是很大程度上反而起了反作用。一方面這是他的生平(以天下為己任)決定的,另一方面也是他的性格所致。或許杜甫十分歆羨李白:他始終不能如李白那般,做到酒中忘我。

青蓮沽飲少陵醉:李白和杜甫,誰對飲酒有著更濃厚的興趣呢?

到這裡,已經很清楚了,李白和杜甫,都是有著濃郁酒情結的人,只是兩人對酒的態度全然不同,這是由他們性格不同、人生閱歷不同所決定的。郭沫若的統計很可能存在誤差,但他對杜甫嗜酒的論斷,是有一定道理的。只是杜甫為何要嗜酒,郭沫若沒有講明。李白在多數情況下,一是為了喝酒而喝,他是愛喝的,想喝就喝;杜甫喝酒有時卻是在無計可施情況下,有了愁緒,無處發洩,便只好喝了酒去作詩——他的愁是多的,各方面的,於是喝酒也就多,以至於到了萬般依賴酒的地步。可是他對酒,真正是又愛又恨,端起懷子來,是想要澆愁的;可是不想澆愁的時候,喝著喝著,愁緒卻出來了,於是就更要多喝,因而或者醉倒,或者還不待醉倒,自己就被愁緒壓倒了。

我們或可試想,杜甫如果沒有一生的坎坷經歷,他對酒的態度是否會有所不同?這確實不好說,但是至少他對於酒,應該會更放得開,而不是把酒作為一種情緒的依賴體。杜甫到底有多愛酒,並不好講,雖然少時“性豪業嗜酒,疾惡懷剛腸”,可是到了老年,貧病交加,杜甫還依然嗜酒如常,也是出於愛酒嗎?

青蓮沽飲少陵醉:李白和杜甫,誰對飲酒有著更濃厚的興趣呢?

郭沫若以杜甫老來拼命喝酒,不惜賒賬求酒為由,認為這是他愛酒的重要佐證。其實細想來,杜甫真的是為了酒而喝的嗎?“淺把涓涓酒,深憑送此生”。他不是為了酒而喝的,是為了自己的情緒和生命感受而喝的,喝酒是為了“送此生”,這跟李白“徑須沽取”明顯不同。對杜甫來說,喝酒正好是一個可以發洩情緒的途徑。他當然喜歡酒,但是他更喜好的是能夠通過酒,或是稀釋愁緒,或是表託心意;因為杜甫實在太清醒、太現實而小心,而只有醉的時候,才能放心地吐出肺腑之言,才能真正不拘一格地把心中的情緒揮灑出來——也只有醉了之後,才不會那麼清醒,於是就不用那麼清醒地面對痛苦。這或許可以視為杜甫自我麻醉的一種手段吧!可嘆的是,這種手段往往達不到自我麻醉的效果,反而是愁苦把酒的力量壓倒,令杜甫更為清醒了:“酒盡沙頭雙玉瓶,眾賓已醉我獨醒……”杜甫酒量很大,確實“十觴亦不醉”,這是沒問題的,可是他還是沒有醉於酒,終究是醉於愁——醒著是醒著,卻超拔不出去。若是說處於醉中,杜甫才比李白愁得更多。杜甫在愁緒和酒之間,反反覆覆,以此度過了坎坷艱辛、貧病交加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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