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手九個月後,新冠讓我們複合

口述 | 凱瑞(化名,攝影師)

@ 新澤西

採訪 | 林世鈺

攝影 | Jiayi Liang



疫情口述史 | 分手九個月後,新冠讓我們複合


逃出紐約


我沒有想到,

分手9個月後再次見到楊風,

是在這樣狼狽的場景,

以逃難般的方式。

讓人啼笑皆非。


一 重逢


3月28日早上10點半,楊風(化名)從新澤西開車過來接我。他戴著N95口罩、手套,全副武裝。雖然口罩遮住了他的臉龐,但我一眼就認出他來。這張臉,我曾經熟悉它的每一寸。


天空飄著雨。來不及寒暄什麼,我們急急地把東西往車上搬。四個箱子,兩箱攝影器材,一個電子琴鍵盤,幾個裝滿食物的袋子,這是我“逃難”的全部家當了。我上了車,楊風趕緊發動車,逃也似的離開了我在紐約的住處。在車上,他把身子拼命往左邊斜,似乎整個人要溢出車窗外,看了很好笑。之前我想象過無數次我們重逢的情景,覺得應該會有點傷感,沒想到竟是這般滑稽,讓人哭笑不得。(大笑)


車還是那部小寶馬,一年前我們一起去購買的。身邊的人還是楊風,一個讓我熟悉又陌生的男孩。一路上,我們不知道說什麼好,只是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


二 荒涼紐約


我讓他開車帶我去曼哈頓地標逛逛,作為一個攝影師,我想記錄疫情中的紐約。


車經過時代廣場、梅西百貨廣場、中央車站、賈維茨會展中心Javits Center,平時這些地方堵車很嚴重,但那天只有一兩輛車無聲滑過。行人很少,偶爾看到一兩個鍛鍊的人,多半不戴口罩。(半個月後,美國官方逐漸開始下令民眾出行務必要戴口罩)雖然紐約頒發了居家令,但似乎對紐約人的生活影響不大,他們該幹嘛幹嘛。


那天下起了一場瀝瀝淅淅的春雨,氣氛本來就很慘淡,再看這些空曠的街道,感覺和美劇裡呈現的世界末日一樣,一派荒涼,渺無人煙。我在紐約生活了近8年,從來沒有想過紐約有一天會這樣,心裡難受了很久。


2012年我初到紐約,正趕上“桑迪”颶風。曼哈頓下城全淹了,全城斷電。但我們住在上城,沒有受到太大影響。而且當時我剛認識了一撥美國朋友,對紐約充滿了新鮮感,所以心情大好,與現在完全不一樣。颶風過後半個月,城市就恢復正常了,但這次疫情結束後,估計一年半年都緩不過勁來,因為它的破壞是全面性的,而不是局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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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完照片,我們往只有一河之隔的新澤西走。當車出了林肯隧道爬到地面時,我遙望哈德遜河畔林立的高樓時,眼淚簌簌流下來。我感覺楊風像電影裡的superman,把我從紐約救出來了,但我回望紐約的時候,它陷在火海里。我如此愛這座城市,卻無能為力,只能倉皇出逃。


車行在路上,我發現路邊的櫻花和玉蘭都開了,一樹一樹的,特別美麗。算起來,我已經兩週沒出門了,都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麼光景了。


三 我怎麼又回來了


到了楊風所住的小區,我發現它和我們分手前租住的小區僅三分鐘距離。周邊的一切都那麼熟悉,一時間,往事翻江倒海,我本來應該象徵性地傷感一下,但是因為太久沒出門了,所以我的心情還是挺激動的。(笑)


楊風的房子在32樓,三室一廳,從窗戶望出去,可以看到哈德遜河景和對岸的曼哈頓。他住在主臥,另外兩個房間租出去了。我到了以後,因為我要實行14天的居家隔離,他把主臥騰出來讓我住,自己睡到客廳。


頭幾天晚上,我怎麼也睡不著。分手前幾天,我還陪楊風去看過這套房子,但沒想到自己是以這種方式與它重新發生連接。命運啊!


我看著房間的傢俱和擺件,很多東西都是當初我們在一起時買的。比如床架,我們當時在亞馬遜網站訂貨,一個多月還沒到貨,我們只好打地鋪。後來經過投訴,對方把錢退給我們。滑稽的是,床架隨後就到了。他們不來取走,我們就免費使用了。(笑)分手的時候,因為我怕麻煩,一樣傢俱都沒要,都留給楊風了。


還有一些小玩偶和紀念品,當初也是我們一起買的,或者是我送給他的。他也沒有扔掉,還和當初一樣擺得整整齊齊的。看到這些東西,我百感交集——天哪,我怎麼又回來了?!


站在32層高樓的窗戶前,看著哈德遜對岸陷於水火之中的曼哈頓,我有一種做夢般的恍惚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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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相愛到分手


我知道,

一旦分手,就回不去了。

那些情侶複合的故事,

只發生在電影裡,

現實中基本是沒有的。


四 相識


我和楊風認識於2018年春節。


當時我是感情空窗期,一個採訪過我的作家姐姐說,她的先生公司有個小夥子特別好,問我要不要認識一下。我說可以啊。


第一次見到楊風,是在這個姐姐的家中。當時楊風給我感覺很好,個子很高,長得帥氣,笑容乾淨,眼神善良。整個人看上去特別清新,和我在紐約認識的男生完全不一樣。紐約的男生怎麼說呢,大多數都很聰明,但都是精緻的利己主義者。


那晚我們聊得挺開心。我知道他從小在國內長大,13歲隨母親移民到美國,他有很多美國朋友,但和小時候的玩伴依然聯繫緊密。這讓我覺得他是一個喜新但不厭舊的人,比較靠譜。



接下來兩週,我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聯繫。他的中文不是特別好,有時候用詞用得讓我啼笑皆非,比如他對我說話會用很正式的詞語,就像下屬對領導那樣。我笑話他,他說在中國公司工作,平時就是這麼要求的。我愈發感覺到他單純得可愛。


五 相愛


轉眼情人節到了。那天我在家待著,突然接到他的電話:我已經在你樓下,你下來吧。


我驚得不行,趕緊披衣下樓,只見這個傻小子左手拿著一束玫瑰,右手舉著幾串冰糖葫蘆,衝我嘿嘿直笑。我感動到不行——我只是在一次聊天中不經意說自己很喜歡冰糖葫蘆,但很久沒吃到了。沒想到這傢伙專程從新澤西開了一個多小時的車,到紐約法拉盛買了冰糖葫蘆送過來。


可以說,他的幾串冰糖葫蘆擄獲了我的心。很快,我們確定了男女朋友關係。


戀愛期間,我們最重要的生活主題是:吃。因為我們兩個都是吃貨,所以每個週末最重要的主題就是去紐約有名的餐廳吃飯,什麼法國菜、意大利菜、印度菜、波斯菜,吃了個遍。有時我們也會去逛逛附近的公園,或者陪他回家看媽媽。


那段日子真的很開心。車開在路上,我看著他英俊面容的側面,心裡對上帝充滿了感恩——是他把這麼好的男生賞賜給了我,讓我體驗到踏實的幸福。


在楊風之前,我也交過兩個外國男朋友,最終都以失敗告終。我發現,文化差異真的是一個過不去的坎。而楊風,他有中國孩子的孝順,也有美國孩子的陽光,特別完美的結合。


2018年夏天,我在紐約租住的房子到期了,楊風建議,何不搬到新澤西來住?這些年在紐約,我和別人合租怕了,不想再找人合租了,同意了他的建議。


同居的那段日子,我過得挺開心的。如果有拍攝任務,我就到紐約工作,沒有就窩在家裡,看電影,剪片子,學做菜。等楊風下班回來,我就端出一桌子好吃的,他吃得津津有味。我看了特有成就感。


我們特別渴望週末的到來,因為可以到外面大吃一頓。有時候我們也會去外面拍照,楊風以前沒用過單反相機,我手把手教他。這小子挺有悟性的,過了一段時間,他居然拍得有模有樣了。我有幾張比較喜歡的照片,都是他的傑作。

我以為日子就這樣順理成章過下去了,然後我們結婚,買房,和其他人一樣。但是生活有時不會如你所願。

六 心涼


我們同居一年多,他對我很好,但似乎沒有往前一步的意思。我在美國隻身漂泊了8年多,說實在的心裡感覺挺累的,很想有個自己的家,有個愛我的男孩,一起去面對異國生活的艱難。但楊風似乎對此毫無察覺,我心裡有點失落。


2019年3月,我們決定去西部旅遊,西部風光美得讓我想留下來。到了海邊一片野花盛開的草地,我當時想,這麼浪漫的地方,你總該向我求婚了吧?但一看楊風,依然傻乎乎的樣子。我有點失望。


回到新澤西后,有一天,我忍不住和他談了結婚的事情,因為我不想就這麼繼續下去。他一臉無辜地看著我:我覺得現在這種狀態挺好呀,為什麼一定要結婚?說實在的,我現在對你沒有結婚的想法。


那天晚上,我的心冷到極點。他是第一個讓我有了結婚想法的男孩,我一直以為自己會像風一樣飄來飄去,飄一輩子的,作為一個敢愛敢恨的人,也很享受那種感覺,從來都不曾想過穩定的生活。但他踏實溫和的性格讓我有了想停下來的想法,所以求而不得後,我的心裡非常失落。


之後那幾天,我對他有點心涼涼。最後壓垮我們感情的那根稻草是,他和前女友依然保持聯繫。我是在一次不經意中發現,他和前女友在臉書上有很多互動。看得出,他依然對她舊情難忘。我的火一下子就大了,質問了他一番。他辯解那段感情已經過去了,他們現在只是普通朋友,偶爾互相問候一下。


我做事一向不喜歡拖泥帶水,分手就分得乾乾淨淨,社交媒體也刪掉,從彼此生活中徹底消失。楊風這種藕斷絲連的性格,我實在不喜歡。


但我還是不甘心。此後的兩個月,我們反反覆覆地聊,有時候我忍不住放聲大哭。那段時候我壓力太大了,因為我在申請藝術家簽證,但是找的律師很不靠譜,收了一大筆錢卻沒做什麼,導致時間白白浪費了。我需要另找律師,還需要補充很多材料。川普上臺後對中國留學生很不友好,我是否能繼續留在美國還是個未知數。


我們聊了很多次,似乎兩個人都疲憊了。有一天,楊風自己開口了:我們先分開一段時間吧,讓我好好想想。


看著他真誠一如既往的臉,我覺得好陌生,心碎了一地。那晚,我反而睡得比以往踏實了,因為我知道了問題的答案。


七 分手


是離開的時候了。我自己偷偷找了一輛車和搬家師傅,趁著楊風上班時,把個人物品都搬走了。臨走前,我把房子打掃得乾乾淨淨。最後看了一眼,鎖上了門。


傢俱是我們一起花錢買的,但我都留給了楊風,因為我知道他會買房子,用得上。而我,將繼續一個人在紐約漂泊。


傍晚時分,楊風來短信了,他說一打開家門,發現家裡空蕩蕩的,他感到很難受。我心想:我就是要讓你難受一下,誰叫你那麼不珍惜我。


2019年6月初,我突然想起有些個人物品當時忘拿了,打電話讓楊風幫我送過來。但我沒有告訴他真實住址,而是在兩個街區以外的路口等他。當時我見了他,還是很傷感,回家趴在床上大哭了一場。


我覺得自己必須要從這場感情中走出來,於是刪了他的電話和微信號。但是,他的電話號碼一直在我的心裡,是時間這塊橡皮檫不去的。


搬回紐約後,我住在曼哈頓上東區,和一個美國女孩合租。她是一個很nice的人,我們處得很好。


隨著我在藝術圈認識的朋友越來越多,我的業務慢慢多起來了。今年2月,我還參加了紐約時裝週的拍攝,認識了很多業界大咖,感覺特別開心。


我漸漸忘了楊風了。偶爾想起,還是忍不住流淚,畢竟那是我人生一段特別真摯的愛情。


與楊風分手後,我認識了一個攝影師,他很有才華,很聰明,可能因為是同行的原因,我們也很能聊得來,所以有時也很心動。但是真正相處起來,發現他也是精緻的利己主義者。沒事的時候,挺浪漫,但是一旦遇到可能會讓他的利益受損的事情,就趕緊逃開。我們相處幾個月後就分手了。後來又通過工作認識了另一個攝影師,他挺喜歡我,在事業上幫過我,但是真正相處起來,發現他很無趣,他永遠只關心與自己有關的事情,此外漠不關心。我對他也沒什麼感覺,沒有繼續交往。


這時我開始想念楊風了。他是那麼單純、溫暖,他對人的好是實實在在的,一點都不虛浮。是的,他不夠浪漫,也不會講漂亮話,但是他會體現在行動上。而放眼望去,紐約這樣的男孩太少了,一個個都很精明,做事都像打了雞血似的,極度渴望成功。


但我知道,一旦分手,就回不去了。那些情侶複合的故事,只發生在電影裡,現實中基本是沒有的。


但上帝的安排遠遠超過你的想象。


新冠來了


我幾乎夜夜失眠,

夜裡醒來,

看著透進窗簾的燈光,

愁得很。


八 春節Party


今年春節,我去一個女朋友家參加party。大家喝酒、聊天,挺開心的。我很久沒有這麼放鬆過了,就開始喝酒,因為喝的是黃酒,特別好喝,最後竟然喝醉了。我不知道別人是不是這樣,反正我一旦喝醉了,往事就會湧上心頭,就很容易傷感。


那天我又想起了楊風。藉著酒勁,我撥通了他的電話。雖然他的電話號碼分手後被我刪掉了,但是它存留在我心裡,是怎麼也忘不了的。


酒醒後,我忘了自己那天都說了什麼。反正從那天起,我們又重新聯繫上了。


有時候,我們會互損一下,逗逗樂。但我對他,已經沒有太多幻想了。畢竟,一切都過去了。誰知道,一場突如其來的疫情卻把我們拉到一起了。


從春節(一月底)開始,我陸續從微信朋友圈裡知道中國疫情嚴重,但總覺得離美國挺遠的。因為當時整個歐美國家(包括美國)都毫無動靜和反應,大家該幹嘛幹嘛。


1月21日,西雅圖確診了第一例新冠,患者是從武漢回來的華裔。但並沒有引起什麼反響。


從一月末到2月初,美國的華人把口罩都掃光了寄給中國。我從微信朋友圈裡知道國內疫情嚴重,心裡有點緊張。2月12日拍“紐約時裝週”時,我拍的兩場時裝秀主創和設計師都是從國內來的,我拍完趕緊走人,不敢逗留太久。


但是緊張歸緊張,生活沒有什麼改變。元月24日是春節,我還去朋友家參加party,三十多個人聚在一起high,大部分人對病毒基本沒有感覺。


2月9日,悼念李文亮醫生的活動在紐約中央公園舉行,我也去了。我戴上帽子、手套、口罩,全副武裝出門了,但發現地鐵裡幾乎沒人戴口罩,包括中國人。到了現場,只有一半人戴口罩,以亞裔為主。


九 事情嚴重了


三月一日,紐約出現了第一起病例。不久,一個住在Westchester的猶太律師確診了,短短一週內,他感染了很多人,1000多個和他接觸過的人都被隔離了,他所生活的小鎮也被封鎖了。我知道,事情嚴重了!


從2019年夏天開始,我在紐約一家音樂中心教授鋼琴,大概有二三十個學生。每週有兩天,我要搭乘地鐵和火車過去上班。想到公共交通的種種可能危險,3月8日,我跟中心負責人說,疫情嚴重,可不可以從明天起暫停上課?負責人感到很驚訝,因為我是第一個提出這種要求的老師。他讓我先緩和一天,3月9日先去上課,他安排一下。他允許我和學生戴口罩上課。


3月9日,我出門上班,全程都戴著口罩,不管在地鐵裡還是教室裡。周圍戴口罩的人依然不多,但我已經不管了,自己的身體健康要緊。


從那天開始,鋼琴課暫停兩週。後來,中心開了網課,我的學生從二三十個減到了七個。


我的另一份固定工作,是給曼哈頓下城一家公司拍攝商業照片和視頻。按照合同規定,每週要去公司上班。我和老闆商量了一下,他同意我3月9日起在家裡辦公。但他依然不同意全店停工,說自己是生意人,不會考慮病毒,只考慮如何多賣出產品。但是我在家工作兩週後,他也關了實體店,重心轉到網上業務。因為他的店離中國城很近,那裡的華人知道疫情嚴重,所以基本不出門了。


從3月10日開始,我把自己關在家裡。我一邊工作,一邊關注疫情情況。3月10日,美國已經超過1000例了,3月12日1519例,3月13日快翻倍了。3月13日,之前對疫情並不在意的川普下達了居家令,並在推特里建議民眾備好兩週的食物。


很快,大家把曼哈頓的超市基本搶空了,特別是廁紙,更是像黃金一樣難以搶到。我在附近超市買了一週的食物,還從網上訂了兩週的食物。


從3月13日開始,網購變得困難了,物流很慢,訂的東西遲遲沒有送到。我覺得這是一個很不好的新號——如果疫情時間太長,這些供應鏈斷了,整個社會就崩潰了。


雖然心裡很擔心,但爸媽從國內打電話過來時,我還是安慰他們:美國是發達國家,疫情一定可以控制得住。


楊風所在的新澤西州那時情況還好,病例不是太多。他經常詢問我紐約的情況,對我挺關心的。他的問候,讓我感覺很溫暖。


十 鄰居繼續Party


讓我鬧心的是,雖然我居家隔離,且對消毒很上心,但是我的室友卻天天出去上班。她在一家制造工廠做文秘工作,每天坐地鐵途經紐約疫情最嚴重的區域。


3月18日,紐約州州長庫莫發話,說如果不是剛需的行業,建議在家裡上班。我聽了挺高興的,滿心歡喜地做好飯菜等她回來,希望她第二天不要去上班。


室友回家後告訴我,她老闆覺得自己是剛需行業,不同意員工回家工作。我的心一下子跌到谷底。讓我不放心的是,她之前出門不戴口罩和手套,回家也不注重消毒。按她自己的話說,如果太緊張反而會降低免疫力,是這個道理,但是我們對待病毒的態度還是不一樣的。


再看我的白人鄰居,每週五或週六必開party,經常五六個甚至更多人聚在一起。他們在院子裡燒烤、喝酒、聊天,夜裡一兩點才離去。有時我聽到他們也聊病毒,但多數人認為,那只是一個玩笑。


身邊埋著兩顆“定時炸彈”,我怎麼能睡得著呢?從3月16日開始,我幾乎夜夜失眠,夜裡醒來,看著透進窗簾的燈光,愁得很。


這個白人鄰居的態度幾乎代表了大多數美國人對病毒的態度,那就是輕敵,自大。


我一個白人攝影師朋友,在中國疫情嚴重事,我和他聊過,讓他小心點,他說那只是大號感冒,自己年輕,得了也沒事。我說這不是流感,是肺炎,得了會傷害免疫系統的,而且紐約可能會變成下一個意大利。他說這是一個玩笑。還說,如果我是你,沒有家人,一個人在異國他鄉,我會無所畏懼的。什麼邏輯!我無語了。我當時還說,因為我們中國已經完整經歷了一遍疫情,現在基本上控制住了,我們瞭解事情真相是什麼,而你們不相信我們說的,還覺得是天方夜譚,真的令人匪夷所思。之後我也不想再和他多解釋什麼了。


3月20日,他發來了一條信息,說,You are right(你是對的)。我簡直哭笑不得。


3月25日,我徹底失眠了——鄰居繼續party,室友繼續上班,我再小心隔離也沒用呀。如果疫情影響物流,在家會有斷糧的危險。而且那段日子,亞裔遭襲的事件時有發生,讓人心裡很不踏實。


十一 回不去的家與國


我想到了回國。如果疫情時間太長,我也無法出去拍攝,乾脆回國陪父母吧。我媽已經連續哭三天了!因為國內媒體習慣對美國不好的部分進行加重報道,讓讀者認為我們生活得水深火熱了。


算起來,我已經六年沒回去了,國內應該有很大變化吧。我突然對回國充滿了期待,心裡還挺激動的。


不巧的是,3月26日,中國民航局砍掉了很多中美航線,僅允許每個航空公司一週飛一次。我媽也看到這則消息了,她給我打電話,急得直哭,讓我無論如何都要回國。


我看了一下回國航班,價格貴不說,關鍵是很難買到票,即便買到票,要轉機三次,3天后才能到家。而且飛機是封閉空間,飛行時間又長,在機艙裡很容易被感染。回國似乎不是上策。


我開始考慮是否從紐約搬出來,到疫情輕點的地方住。但是要去的地方我並不瞭解,是否一定比我現在所住的地方安全,心裡很沒底。


那兩天,我真的感覺毫無辦法,走投無路,情緒很低落。


這時,楊風出現了。


昔日重來


一座城市的淪陷

成全了他們的愛情,

兩人從此成了生死戀人。


十二 你來我家住


自從春節恢復聯繫以來,我們只是偶爾開開玩笑,從未提及我們感情的事。


之前,我從朋友那裡知道,楊風在我生日那天給她打了一筆錢,讓她給我買禮物。雖然朋友說分開了就不要打擾彼此,把錢又轉回去了,但是我知道後,心裡還是暖了一下。


從3月中旬開始,紐約的疫情已經很嚴重了。我有時和他聊天會提及紐約的情況,但沒有想更多,只是覺得異國他鄉有個人可以聊天,心裡會好受些。


3月20日,楊風主動提出,要不你搬到我家來住?我已經買了一個房子。


我心想:怎麼可能呢?我們已經分手了。所以沒有接茬。


3月26日,楊風又提出此事。我說,我們的關係和原來不一樣,還是不要麻煩你了吧。但是他很堅定地說:“我已經決定好了,一定過去接你。趕緊睡覺吧。”而此時,我也確實在為搬家這件事為難,無論如何,現在的房子是不能再繼續住下去了,至少要搬出紐約市,所以也覺得新澤西暫時是合適的選擇,就同意了。


3月28日早上10點,他準時來紐約接我了。來不及寒暄和傷感,我們快速把東西搬到車上,在曼哈頓逛了一圈後,趕緊逃到新澤西。


終於可以睡個踏實覺了,我感到莫大的幸福。


十三 隔離之餐


第二天,我起得比他早,肚子很餓。給他打電話發微信都不接,估計睡得太沉了。因為需要隔離,我又無法出到客廳,真是急死人。看到臥室裡有個掃床鋪的小條帚,靈機一動,抓起來扔到客廳,把他嚇得彈起來,然後起床給我弄了一點吃的。哈哈。(大笑)


每天,我在臥室裡聽到他和室友聊天的聲音、做飯的聲音,感覺心裡特別踏實。他做好飯,就放在我臥室門口,然後打電話告訴我。剛開始吃餛飩餃子方便麵,後來他出門買菜了,伙食得到改善,有了肉菜。有一天他還端來一份“黑色料理”,看上去黑乎乎的,挺可怕,一吃,原來是紅酒燉的扇貝,還挺好吃的。(笑)


剛過來的頭幾天,我半夜還是會醒。後來讓楊風備點紅酒,喝了晚上好睡許多。從此,他每天晚上都會給我一杯紅酒,有時他煎了牛排過來,我們就遙遙舉杯祝賀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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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傾城之戀?


隔離的第一週,我有點鬱悶。一個人在臥室裡,啥也不想幹。有時看著窗下草坪上有人在“日光浴”,特別羨慕,好想下去走走啊。我是個喜歡到處跑的人,被關在一個臥室裡,實在是一種折磨。


到了第二週感覺好多了,我給自己制定了健身計劃,每天半個小時有氧運動,半個小時無氧運動。等我“出關”的時候,弄不好馬甲線都練成了。有空的時候,我也練練琴,畢竟將來還要靠它吃飯呢。


偶爾,站在32層高樓的窗戶前,看著哈德遜對岸的曼哈頓,我有一種做夢般的恍惚感。


我想起了張愛玲的小說《傾城之戀》:上海小姐白流蘇和風流浪子範柳原,兩個聰明世故的男女,處處算計得失,忽進忽退。但是當範柳原即將離開香港時,日軍開始轟炸淺水灣,範柳原毅然折回保護白流蘇。一座城市的淪陷成全了他們的愛情,兩人從此成了生死戀人。


莫非,整個紐約城傾覆了,就是為了成全我和楊風的愛情?


但對於未來,我現在不想那麼多。經歷了這麼多,我們應該成熟了許多,會理性看待我們之間的感情。聽楊風說,我們分手後他也接觸了幾個女孩,但是總覺得她們不如我理解他。我聽了,還暗暗高興了一下。


以前我是一個很有執念的人,做事的目的性和計劃性都很強。比如我剛來時特別喜歡美國,一心想留下來。後來申請簽證時遭遇了很多曲折,但還是特別執著,想盡辦法留下來。經歷了這場疫情,我的思維開闊了很多。人活在世上,有太多意外了,過於執著於某個事情、某個東西或者某個人都是不好的,應該“破我執”,順應環境的變化,然後再做調整。


這麼一想就豁然開朗了,覺得沒必要把自己侷限在美國,世界那麼大,可以去別處走走,以後有機會再回來。如果沒有機會也沒有關係的,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我現在在反思,這些年我費這麼大勁,努力融入這個國家,真的有意義嗎?前段日子,楊安澤(美國民主黨總統競選人)發表了一篇文章,他說自己和妻兒出去購物,途中遭到白人的歧視,感到了身為亞裔的恥辱。他說自己雖然是亞裔面孔,但出生在美國,心裡認同自己是美國人。和他相比,我認同並自信於自己的中國人身份,不存在他所說的那種糾結。


但是美國是移民國家,種族歧視這個問題一直存在。這些年我在紐約工作生活,也切身體會到了。那些美國朋友平時挺溫和的,但是這次疫情發生後,他們跳出來大罵中國,說這是中國人帶來的病毒,讓我特別不愉快。也不怪他們,因為是川普帶頭說這是“中國病毒”。


4月11日,我“出關”了。出關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撲到廚房做飯。那天我一口氣做了酸菜粉條燉五花肉、燉金鯧魚、醋溜土豆絲和白蘿蔔湯,吃得那叫一個歡。


從那天起,基本都是我在做飯。我想吃啥,就做啥。老北京炸醬麵、秘製雞腿、辣白菜炒飯、魚香滑蛋、酸湯餃子,啥都做,每天把自己和楊風喂得飽飽的。何以解憂,唯有做飯。(笑)


疫情口述史 | 分手九個月後,新冠讓我們複合


上週我們去中國超市買了好多菜,全副武裝,口罩、帽子、手套全戴了,買了滿滿一冰箱菜,夠吃一段時間了,看著特滿足。


除了做飯,我還在家裡教鋼琴網課,週一週五週六都教。沒事的時候,自己彈個小曲子,心情還挺好的。沒事的時候,我就站在窗邊看對岸的曼哈頓。我好懷念以前那種工作的狀態啊,恨不得立刻回去拍點東西。


前兩天楊風回去看媽媽了,我一個人在家,把自己的思緒好好捋了一下。我還想補充材料,繼續申請藝術家簽證,如果簽證今年拿不到,我也算盡力了,不留遺憾。到時我可能會回國陪父母,拍點東西。現在中國變化很大,我是個攝影師,這也許是個創作的好機會呢。


至於我和楊風,我不著急有個結果。我們的相識,我們的分手,我們的重逢,都不是我所能想像的。不像真的,反倒像是好萊塢的編劇硬編出來的一部狗血劇。(笑)


一切,順其自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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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世鈺,資深媒體人,旅美作家。曾出版《美國歲月:華裔移民口述實錄》和《煙雨任平生:高耀潔晚年口述》等書籍。目前旅居美國新澤西州。林世鈺應《紐約時間》之邀主持《疫情口述史》這一項目,我們邀請你加入到這個歷史性的記錄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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