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家在何处——初遇玛丽娜·茨维塔耶娃

诗人,家在何处

——初遇玛丽娜·茨维塔耶娃

(论诗札记和诗论文选之一)


李南方


“一切家园我都感到陌生,一切神殿

我都感到空洞······”

这充满神性的声音,隆隆于天际,我内心的共鸣久久不息。

玛丽娜·茨维塔耶娃,俄罗斯女诗人。我愧对这个名字,她的作品我少见寡闻。但我终于有幸与这位已在五十六年前回归天界的异国诗神相遇,而使我与她相遇的就是这两行诗。仅仅通过这两行诗,我已窥见她超拔的灵魂,进而确信她的伟大。也正是由于她的启示,我才写下这篇短文。

在这个世界上,诗人注定无家,这是他们的命运。对于其中的杰出者来说,就连神殿也空洞无物,不是他们的归依所在。这是因为,诗人超越常人,超越尘世。正如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西班牙诗人维森特·阿莱桑德本所说:“诗人本质上是预言家、是先知。”“诗人登上了九天,额头高耸天际,他用行星的声音说话······”在我看来,至少,诗人是在世俗与神圣之间,在自然与神性之间,而世俗与神圣、自然与神性的光辉一旦照耀诗人的心灵,诗人便为之歌唱;即使驻足于大地之上,诗人也往往不是漂浮在社会表面、游荡在漩涡中心,而是潜伏在生活深处、站立在时代和社会舞台边缘,他们属于未来,或者属于过去。但是诗人洞察人世。世界的全景在他们的视境中展开,历史的长河在他们的生命里流动。本来,人世间的神殿就不是诗人的居所,何况被那些非神圣的东西无耻地占据着,诗人岂能不蔑视他们的亵渎?

然而,诗人并非真正无家,并非真正魂无归所。他们的家,不在茫茫宇宙的遥远星座上,就是在他们的心灵里。他们的心灵,容纳了天堂的光明和地狱的黑暗。那儿,不仅有他们自己的家园,也有他们自己的神殿。

每一个纯粹的诗人都是独立无类的。宇宙中,最辽远广阔的空间莫过于从心灵到心灵的距离。以心灵为家的诗人们,既不成队列,也没有团体。他们像群星,只是在各自的位置和轨道上闪烁飞旋。他们纵然相互照耀、彼此吸引,却很难有真正的聚会。没有谁能够将他们的多神世界定于一尊。但诗是诗人的宗教,诗人能够理解诗人的奥秘。

在我的心灵,在我广袤的家园,我的神殿里供奉着我自己,同时供奉着诗神缪斯和美神维纳斯。她们,我心中的女神,是世上一切风情、一切温暖柔媚的韵律和神界超然引力的化身。是她们的诱惑,是她们以色彩和线条的魔力发出的本能的推动,使我陷入七情六欲的困扰,过分耽恋尘世的幸福。但是同样用花朵的旗帜、果实的灯笼、云彩的笑语、月亮的琴弓,同样是用复苏生命的嘴唇,用采摘精英的手指,她们创造了新的奇迹。是她们的召唤,把我颤抖的灵与肉从迷狂的醉意中催醒,让我去探索宇宙、探索人类、探索生命和心灵;是她们的指引与激发,使我看到超越自然和人性的美,使我的青春和生命喷射出神圣的火焰。在不断燃烧的伟大升华里,我成为自身的太阳神,供奉在自身的神殿里。即使在沉睡的黑夜,我的眼睛也不熄灭。

我拥有尘土和光明。当我呼唤着世界的名字,世界就诞生。

诗人的有限生命蕴含着无限时空,他们在外部世界建造的世界,是他们内在世界的重构。

诗人以自己的心灵为家,也即是以诗为家。诗不仅是诗人的家,同时是所有无家可归者的归宿之家。


(录自李南方诗集《生命的彩虹·附录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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