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坊村系列故事之一:大樟樹

聽老人講,我們祖上來自蒙古的遊牧民族,兄弟八人靠賣藥為生一路南行到了江西的豐城,然後又不知道怎麼散枝去了一批到湖北。我們爺爺的爺爺就定居在了我現在的家鄉,一個江西的革命老區,一個山窪窪子裡,村子沿山谷一側自東向西而建。到我出世的時候全村阮姓還不到一百戶人家,我爸老說他的父親我們的親爺爺曾經是我們地區的大戶,因為掌控了整個州府的糧油生意,每天是日進斗金。但因長期嗜賭,敗完了分佈在各地的房屋田產後於解放前又從城裡搬回了這個老家的村裡生活。

在我看來,我們祖上估計也沒出什麼能人和智者,不然一直無法想象從遼闊的大草原一路不畏艱險跨高山大海、大江大河一路南行的宏圖,就是為了把家安居在這個山窪窪裡的。尤其是我爺爺,明明已經走出去了,最後還走回來了。整個村莊被一條自西向東流的小溪圈在裡面,村裡有很多開村時留下的大樟樹,特別是我家出院子左手邊,有著並排四棵千年老樟樹,還有幾棵長滿瘤節的百年紅楓,瘤節常有一種膠狀的液體滲出,發出一股奇特的香味。這些樟樹無限伸展的枝幹和茂盛的樹葉在空中形成了一個巨大的傘形天然屏障。其中的兩棵樟樹和紅楓因村民大量挖掘山體的黃泥夯牆,導致土方坍塌,樹身朝一方傾斜,其中有一棵樟樹主幹幾以地面平行,但枝幹也茂盛的朝天生長,村民常稱其為歪脖子樹,夏天的中午大人小孩都喜歡爬上這幾棵樹上躺著納涼。這中最大的那棵樟樹,其直徑用兩個大個成年男人的雙手相對環抱才可能勉強左右手夠著。樟樹樹身幾乎都已空心,聽我爸說,他小時候有一條大蟒蛇不知怎麼盤踞在其中一個樟樹的樹洞裡,幸虧有一天蟒蛇自己朝樹下啪啪拉屎才被村民發現,不然都不知道會有多大的危害,最後還是村民和外村請來的一個專門捕蛇的人,一起合力將這個大蟒蛇誘捕後送入到很遠的一個山裡把它給放生了。這些大樹的根莖互相纏繞,像一張龐大的蜘蛛網突兀的爬行在山丘的各個角落,形成了天然的桌椅,供村民歇息和聚集。

不知道是這地方本身的生態優渥,還是因為這幾棵大樟樹的原因。深秋一到,成批成批的白鷺就從外面飛了進來,飛到這幾棵大樟樹上棲息越冬,我家是全村西進村朝裡的頭一家,也是最大的一家,房屋為土木結構,每年舅公都會在油桐果成熟的時候帶領我們上山採摘,然後熬成油給家裡房屋的這些柱頭木板房梁塗上一層厚厚的桐油,這些木質年復一年通過層層桐油的浸潤,發出淡雅而厚重的光。房屋前後左右廂房堂屋合共有十多間,還有一個超大的中堂,加上屋前的大院子、側院和左側自家種的大片竹園,怎麼說這個家佔地面積也有個二千平米吧!最大的那棵樟樹離我家左側院子的距離不到十米遠,加上地形比我們家高。大樟樹的一半身枝便侵入了我家的領空,遮蓋了半邊的竹林。於是冬春早晨起來的第一件事就是隨舅公去查看有多少因晚上試飛不小心跌落我家院子裡的白鷺雛鳥,然後把它們一一放入一個淺淺的竹簍,由舅公用竹竿把它們送回到樟樹上去。

在此我想簡單介紹一下我的舅公,因為他是我中人生很重要的一盞啟明燈。舅公是我奶奶唯一的弟弟,知識淵博,長相英俊,一身武藝,長於書法繪畫,精於篾匠、油漆工藝,是我們那裡方圓幾百裡有名的大能人。據說曾經是國民黨的一個副專員,因為不入流,早早辭職不幹。爸爸六歲那年奶奶病逝,奶奶是爺爺的第二任妻子,屬於老夫少妻,奶奶過世時爺爺也已六十多歲。舅公好像就是這個時候來到了我們家,至此就沒在離開過,中間也有娶過四任妻子,但相處時間都不長,無兒無女,後一直隨我們村生活至他作古。

我們村後山還有一個公社,在各個山窪裡散落了十幾戶大小不等的村莊,外村或本村以及後山村民進來出去探親訪友的唯一便捷通道,就是穿過樟樹林一直沿山體往裡走或從山上穿過樟樹林往外走。所以樟樹底下不但是本村人的一個重要聚集地,也是外地往來客人的臨時驛地,南來北往的信息交匯在此。這時不管你來自哪裡?相不相熟,認不認生,往往都是女人一杯水,男人一聲招呼的事。女路人在接過一杯水的同時也分享了一堆有的沒的,與這村女人原本毫不相干卻總能對號入座別人家裡的紅白喜事,婆媳、姑嫂恩怨。男人旱菸袋一遞,各種話題早已在吞煙吐霧中過了一圈又一圈,之後又隨蓄過菸葉的煙筒在另一批人嘴裡雲裡霧裡一番,論題早就變味。

嘻嘻哈哈中常常不詳晌午和午後,男人嘰咕的肚子才想起似有婆姨或孩子來招魂過,於是撿起一根細枝剔掉煙口殘餘的菸絲和煙油,把菸斗放入鞋底敲敲,菸袋往腰間一別,雙手往後交叉一放舒服的置於後腰上,只顧著自己往回走,卻往往任由後面的婆娘夾兒攜女,還得捎上個針線腦兒,摘好的菜什麼的,一路不罵罵咧咧是很難換得男人在這麼多村民面前自覺回身搭手幫襯一把。在那些被愚昧扭曲和固化了的“傳統”裡,大丈夫的尊嚴是不容小女子對外大呼小嚇來“輕視”的。所以很多性格外向的女人如果遭遇這樣的男人,回家輕則一番爭吵,大則拳腳相加。所以樟樹底下也常是很多新媳婦捱過打跑回孃家帶著孃家兄弟來討要說法的地方。那個年代沒有暴力一說,因為大多數的人的日子就在這打打鬧鬧中度過,打著打著多大的委屈好像都被這茂密的片片樟樹葉給吸走了。

一年一年,也許是借了這古樟樹千年的靈氣,村民於一團和氣中循環往復,偶有是非不解,爭吵論斷只要樟樹底下一站,一切矛盾無不開解。

農村的冬天特別的寒冷,五歲那年的一個冬季早晨,一夜的大雪令到起床後的世界一片片白茫茫,冰條晶瑩的、長長的倒掛在屋簷下,就連廚房水缸裡的水都結了一層薄薄的冰。我在樟樹底下玩雪的過程中撿到一張五塊錢的紙幣,拿回家交給我的舅公,他接過錢,叫我去看看有沒有人會回來找,如果有人找就回來找舅公。七十年代中期時的五塊錢,那可不是一筆小數,是足夠維持很多普通人家一個月甚至更長時期的所需花銷。我照著舅公的意志回到了樹底下,可隨著小朋友的相繼離開,孤單的身影覺出氣候的寒冷,便也一路小跑著回了家。舅公握了握我冰冷的小手,拉了拉我的帽子,放了顆桔子做的果脯在我嘴裡,操著濃重的帶鼻音的地方口音告訴我,這五塊錢可以買好多好多的桔脯糖果,如果舅公丟了你想不想要舅公找回來?我當時也沒什麼概念,歪著個小腦袋,可能是糖果的吸引力太大,點了點頭的我就又老實抱著舅公給的小銅暖爐,去樟樹底下等那個來尋錢的人。鄰近中午時分,就在被凍的委屈的想哭的當口,還真有一箇中年胖胖的男人從村外一路低眉垂眼作找覓的樣子,見狀我興奮地跑回家報告了我的舅公。後來據說這個掉錢的男人是對面李村的畜醫,一早到我們村裡給村民家裡的公雞做閹割手術,不知怎麼掉了五塊錢,他每閹一隻雞好像是一分錢工錢,五塊錢都不知道要走多少村莊閹多少雞才能掙到。回去發現錢掉了後就一直沿原路找來。看著他千恩萬謝的朝舅公鞠躬作攝,朝我感恩而笑,我平生第一次生出了自豪感。

童年在繞樟樹的嬉戲裡延伸和擴展,總有些記憶就像那隆起的樹根突兀在成長的點滴裡,提醒著自己曾有過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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