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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腳鐐尋夫的蘇三
“上邪!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
我們每個人大概都有寫情詩的經驗。可是這首詩的情感之強烈,到了驚人的地步。
最精彩的是後面的部分,全部是舉例。“山無陵,江水為竭”,山都已經沒有稜角了,江水枯竭了,我才敢和你分開。
這是在講意志,這個意志是和大自然做對比,程度非常強烈。
過去的兩千多年,中國的情詩很少有哪一首的情感有這麼剛烈,發願到幾乎是詛咒了。
這個詛咒發誓的人,一般人都說是女子,因為通常大家認為女子對愛情的堅貞和剛烈非常明顯。
對女性而言,愛情常常是生命裡的主角。因為在農業倫理裡,女性是沒有主動權的。
我們所稱的“堅貞”往往意味著被動,多半是因為沒有別的選擇,非常微妙。
在農業倫理中,男子的負心是常態。在傳宗接代的倫理中,社會也允許男子做多元的選擇。
陳世美不就是典型嗎?秦香蓮也屬於這個倫理,她剛烈也是因為別無選擇,如果她選擇其他的,就無法在當地活下去,因為那裡有個貞節牌坊在等她。
如果丈夫失蹤了,或去世了,這個女子也別無選擇,她必須為了那個貞節牌坊活著。在別無選擇的情形下,她對愛情的渴望是非常剛烈的。
蘇三也是,戴著鐐銬在街上一直找丈夫,最後被帶到審判大人面前,發現那個大人就是她的丈夫王金龍。
蘇三唱了一段詞,說我是盛開的花,你是採花的蜂,然後整部戲就結束了。
王金龍要保持自己做官的威嚴,他只說把門關起來,但我們不知道結局是什麼。
在過去的農業倫理中,一個八府巡按來認一個妓女,中間是有很大的鴻溝的。
我們的戲劇一直在重複上演著這樣的故事。
在中國文學作品(包括戲劇)裡,女性角色都非常動人,這在某種意義上也可以說是在被嚴重壓抑的情況下反彈出來的聲音。
感天動地竇娥冤
一直到元代還有《竇娥冤》,《竇娥冤》中六月雪的故事和《上邪》這首詩有很大關係。
竇娥被冤屈,一個這麼怯弱的女子,面對法律和道德的指責,她毫無辦法,只好發誓了。
第一個誓言說,如果我是清白的,我的頭被砍下來後血一滴都不會灑在地上,將全部噴在丈二白練上。
第二個誓言說,六月裡會因為我下一場雪,所以《竇娥冤》也叫《六月雪》。
《上邪》裡講“夏雨雪”,夏天為我下雪,她也是在發願,要使大自然的秩序顛倒,這其中有一種憤恨、怨怒。
古代的女子怨怒到這種程度的時候,就會相信大自然會為她鳴不平,相信心裡不平會使天地震動。
這非常像《舊約全書》裡的大災難,因為失去了正義,所以山會崩塌,水會乾枯,天地會合到一起,整個人世間會陷入巨大的災難。
《上邪》中,大自然的災難和愛情的詛咒結合在了一起。“海枯石爛”今天已經變成最通俗的愛情語言,其實都來自這首詩。
他並沒有說我不會跟你分開,而是要到天地都沒有了,世界全毀滅了,我才敢和你分開。
很多情歌會提到世界末日時我的情感是不是還存在的問題,這首詩是最典型的原始情歌。
《上邪》中的聲音很剛烈,也非常淒厲。
它的文學性非常驚人,可是文學史上比較文人化的書很少選這一首來講,但看重民間風格的往往會選,它是介於流行歌和文人創作之間的作品。
如果你去卡拉OK唱歌,不難找到像《上邪》那樣的歌——熱情之後的剛烈,絕對的要求之後的幻滅與絕望。
《圖蘭朵公主》中柳兒那一段就是這種東西,屬於那種在死亡面前發誓的詩。
如果拿張惠妹或蔡振南去比漢樂府,就好像是一種褻瀆,我相信很多教授都受不了。
但是漢樂府都是民間的聲音,我稱它為“田陌間的民歌”,這些東西絕對是文人寫不出來的。
因為文人比較理性,情感不會這麼決絕,發誓的時候還會多想一想。
民間不同,你到六合夜市去看一看,兩個人坐在路邊,一個嚼著檳榔,傳呼機一直響,另外一個塗脂抹粉,一直流眼淚。
你聽他們講話的內容大概就是《上邪》,全部是發誓詛咒,中間有很多粗話,那就是民間的感情,非常直接、剛烈。
王寶釧錯付的十八年
我記得小時候在廟口看的歌仔戲都是啞戲,但感覺非常強烈,這種東西是從民間來的。
我記得《武家坡》,說的是一個丞相家有三位小姐,養尊處優,金枝玉葉。大女兒、二女兒都很愛財、貪婪,攀附權貴,可三小姐王寶釧不一樣。
有一天,王寶釧拋繡球選婿,結果繡球打到乞丐薛平貴,家裡不准她嫁。可是她覺得,繡球拋下去誰接到就嫁誰。
愛情裡義無反顧的都是女子,可是王寶釧的故事幾乎是荒謬的,就因為她丟了個球,就義無反顧了。
薛平貴後來在出徵路上被陷害,而王寶釧則在寒窯中苦守了十八年。
民間很喜歡看王寶釧的戲,其實這也是和《上邪》一樣的東西,表明一個女人的堅貞。
王寶釧的父親是丞相,她住在寒窯時,有人來看她,說你幹嗎不改嫁,那樣可以改變自己的命運,可她就是“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
在那麼繁華的廟口演出王寶釧的戲,觀眾大部分都是七八十歲的老太太,拿個小板凳坐在那裡。
王寶釧的性格可能與她相仿,王寶釧的命運可能也曾發生在她身上。她可能生活艱難,丈夫早逝,就一個人把孩子辛苦帶大。
她們之所以反覆看,其實看的不是王寶釧,而是她們自己。
小時候的野臺戲都是搭一個臺子,可以到前臺看一看,後臺看一看。
民間戲劇很奇怪,不管王寶釧多麼苦,頭上一定要裝飾得很華麗,我想這是因為民間太苦了,這樣至少會讓王寶釧在戲臺上好看一點。
可是如果你到了後臺,卻會看到那個華麗的王寶釧利用轉場的時間匆忙解開衣服給孩子餵奶。
這個畫面我到現在都忘不掉,你看到的是生命裡另一種辛酸和蒼涼。
她在臺上是華麗的青衣,一到後臺就是母親,丈夫可能還會打她、罵她,她一邊給孩子餵奶,一邊和丈夫吵架,但一上臺又是王寶釧了。
戲臺前和戲臺後就是這樣一種荒謬的組合,可是當中有一種農業倫理中女性的美。
我很難形容這種美是什麼,它不是養尊處優,而是在常年的勞苦中建立起的一種屬於自己的生命價值。
《武家坡》的故事很荒謬。王寶釧的丈夫薛平貴在西涼國娶了一個公主,變成駙馬爺,過上了很好的日子,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太太這十八年是怎麼過來的。
於是他回來試探,看妻子到底貞潔不貞潔。已經十八年沒見,王寶釧認不出他,他調戲她,王寶釧就罵他,用土灰去迷他的眼睛,覺得他是一個下流男人。
好可怕,做丈夫的去考驗太太是否貞潔,可是他自己卻已經娶了西涼公主。
最後薛平貴做了西涼國王,王寶釧是大太太,西涼公主是二太太,掌握兵權。
大家覺得王寶釧有了個好結果,可是張愛玲說這出戏每次看到結尾就好難過,一個已經人老珠黃的中年婦人,在一個掌有兵權的小太太底下做皇后,什麼權力都沒有,多麼悲慘。
這就是在講農業倫理,只有一個所謂的正房的位置,其他什麼都沒有。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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