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勳:相見時難別亦難

蒋勋:相见时难别亦难

勳衣草丨蔣勳美學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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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商隱寫過很多無題詩。沒有其他任何一箇中國詩人寫過這麼多無題詩。為什麼叫做無題?因為他根本不是在敘事。如果不是敘事,題目就不重要,而成為一種象徵。

李商隱似乎有意地要把自己與社會的世俗隔離開來,在這個過程中,他的內心情感經歷了一個不可言喻的轉變。之所以說不可言喻,是因為可能世俗道德不能夠了解,最後他決定用最孤獨的方式實現自我完成,就像把心臟貼在玫瑰的刺上去唱歌的夜鶯一樣。這是他對自己生命的一個完成,所以他的孤獨、蒼涼與美麗都是他自己的,與他人無關。

中國正統文學是以儒家為尊崇,李商隱這樣的詩人不會受到很大的重視,因為他私情太多,甚至他會因此而受到批評。我相信很多人私下裡那麼愛讀李商隱,是因為其實藉著李商隱,我們的私情得到部分的滿足與疏解。我們讀到他的“相見時難別亦難”,這麼通俗的句子,就覺得他說出來了幾千年來人類最難的事情。見也難,不見也難,見面的時候就可能吵架,覺得還是不要見好,不見的時候又開始覺得好想見面,這麼糾結的感受,李商隱七個字就講完了。

李商隱面對自己的私情時非常誠實。這種題材很難寫,因為在正統文化的框架中,通常人們不太敢表達,與一個人相見難分別難,這樣私人的情感怎麼好意思去寫成詩?如果是告別後去衛國戍邊,自然可以寫成一篇文章。這樣一想,就會珍惜李商隱,因為他在講究文以載道的時代,竟然寫出“相見時難別亦難”這種關注私情的句子,平衡了文以載道忽略的另外一個空間。

蒋勋:相见时难别亦难

文以載道不見得不對,杜甫的《石壕吏》讀了令人悲痛到極點,杜甫將他自身的生命體驗擴大到對偶然遇到的人的關心,與李商隱寫的私情並無衝突。文學史上最大的誤解是如果沒有杜甫,就不可能有其他文學。如果沒有李白,會有杜甫;如果沒有杜甫,會有李商隱。文學世界最迷人的地方,是每一個生命都有不同的自我完成的方式。正因為此,李商隱的私情詩才會有偉大的地位。過去文學史上將他的詩稱為豔情詩,“豔情”這兩個字在我們的文化當中,有貶低的意義。一個人好好的,不去談忠孝,而是去寫豔情,其實有瞧不起的意義在裡面。

李商隱所有的豔情詩都是無題,好像沒有對象,或者對象不清楚,這就更麻煩了。以前的那些註解非常有趣,有人說他是跟女道士談戀愛,還有人說他是在偷偷跟後宮的宮女談戀愛,到現在都不知道到底是誰。李商隱愛的對象到底是誰?

我覺得如果看到荷葉的榮枯都會有感觸的詩人,他第一個戀愛對象絕對是自己。一個真正懂得愛人的人,第一個愛的對象就應該是自己。先愛自己,然後再擴大,“深知身在情長在,悵望江頭江水聲”的“身在”,是他最大的戀愛對象。因為愛自己的生命存在,所以珍惜自己生命存在的周遭,他會珍惜夕陽,珍惜荷葉,珍惜蠟燭,珍惜春蠶。

李商隱為什麼是最好的象徵主義詩人?因為在他的詩歌當中,他把自己轉化成荷葉了,當他看到“荷葉生時春恨生,荷葉枯時秋恨成”,你會發現他講的不是荷葉,而是他自己。這是講他自己的生命曾經有過青春,將要面臨枯萎凋零的滄桑晚年。

一直到最後,對於時間的永續無盡還是覺得無奈。這樣就完全懂了——他根本一直在寫自己。“相見時難別亦難,東風無力百花殘。”風都沒有力量吹起來了。李白曾經寫過“長風幾萬裡,吹渡玉門關”,現在是“東風無力百花殘”,詩真的是可以反映一個時代的命運。

亞里士多德曾經說詩比歷史還要真實,我相信每個人、每個時代都有一首詩在等著。這幾乎是一種讖語,象徵了一個時代的狀況,我們完全不能解釋為什麼晚唐詩人再也寫不出“長風幾萬裡”這樣的句子,好像空間沒有辦法開闊,生命沒有辦法遼闊。初唐的詩人幾乎全部都到塞外去過,走過荒涼大漠,所以生命經驗是不同的,生命體能也是不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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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晚唐,在繁華開始沒落的長安城當中,詩人們有很多的回憶,開始懷舊,在回憶與懷舊當中,詩歌體例也比較衰頹。“東風無力百花殘”,完全是晚唐的寫照,還是一個大花園,還有百花,可是已經殘敗了。

李商隱用了很多意象,都是黃昏、夕陽、殘花、枯葉這一類的意象。晚唐的靡麗風格非常明顯,他想要為他的時代留下一點證明,雖然不是在春夏般的盛世,可是這個時代也是好的。

他還曾經寫過“停車坐愛楓林晚,霜葉紅於二月花”。 秋天時節,百花枯萎,被霜打過以後的紅葉,比二月的花還要紅。似乎在說雖然我的時代已經是秋天,可是這個秋天不見得比春天差,可以欣賞春花的人,也許可以欣賞紅葉。

在日本,賞楓和賞櫻是一樣的盛事。秋天一樣有季節的美,有一種哀傷,李商隱的詩中有種安於生活在晚唐的感覺。一個創作者瞭解自己身處的時代,是非常重要的。我過去常常說,年輕的時候總是覺得很不服氣,總覺得自己的時代是大唐盛世,寫東西,總希望寫出李白那種長風幾萬裡的感覺。

如果刻意發出大聲音,聲音又不夠厚,就會很單薄。我形容李白的聲音是一種高音,在很多人的聲音中你一下就可以聽到他。高音的基礎是氣度寬厚,音高上來的時候,能夠衝得很高。如果音域不是那麼寬,硬要唱,嗓子就破了,就會變得沙啞。好好唱自己的低音,也許是更好的選擇。

李商隱就是低迷的聲音,委婉而細膩,他絕對不故意去雄壯。雄壯也不可能故意為之,一個時代已經過去了,已經沒有了“明月出天山”的氣度與氣魄,不如用另外的方式來了解這個時代,也瞭解自己的生命狀態。

李商隱的詩是有革命性的,我用“革命性”,也許大家覺得很不恰當,因為很少人這樣來評論李商隱。我的意思是說,我們常常忽略有一種革命是觀念的革命。

為什麼當時的人去為李商隱的詩做註解,始終覺得最難?我讀書的時候,跟著已經去世的俞大綱先生讀李商隱的詩,俞大綱先生還是說李商隱的詩最不可解。李商隱的詩有太多的無題,這說明詩人本來就沒有給你題目方面的暗示,你不知道他在寫什麼。

蒋勋:相见时难别亦难

我一直覺得這是李商隱了不起的地方。他所有的暗示都在文字本身,“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難道不夠清楚嗎?還要一個題目嗎?如果要題目來指導我們讀詩的話,我想已經不是詩了。我一直覺得歷來對李商隱的註解是希望把它扭轉到正統文化裡面的意圖。

希望他寫“相見時難別亦難”可能講的不是某一個愛人吧?很多人把這句詩解釋成李商隱是在寫他與令狐楚、令狐綯的關係,因為他曾經受到令狐家族的重用。後來王茂元重用他,他又到王茂元家裡做事,令狐楚、令狐綯就覺得李商隱有點背叛了他們的家族。這樣來解釋“相見時難別亦難”,真是讓人倒胃口。

傳統的文學史,在面對李商隱的時候似乎一直在找大帽子,不能接受一首詩沒有大帽子,所以覺得他的詩不可解。如果把大帽子拿掉,怎麼會不可解?“相見時難別亦難”,不是清楚得不得了嗎?就是見面很難,不見面也很難。就這麼簡單。私情的對象是誰,有那麼重要嗎?

蒋勋:相见时难别亦难

蔣勳老師用質感聲音,帶你一起發現文學之美,生活之美。願你在喧囂時代,與偉大的靈魂在書中相遇,找回最純粹的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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