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父當上了“地主”,房子卻塌了,人也沒了

叔父躺在門板上,被抬上了120救護車,雙目緊閉,面色蒼白,頭後部磕傷的血跡已經幹了,口鼻中只有出的氣,沒有進的氣。

“他到底死在房子上!”父親說。

叔父出生在土改之後,出生時是在牛棚中。牛棚半邊圈著合作社的牛,半邊是三爺一家。牛棚是新草苫的,風一吹,草就飛,雨就從屋頂落了下來,三爺拿了石片和木頭壓了這頭,風又吹起那頭,棚子裡沒有一處乾的地方,叔父被雨淋著,又冷又餓,“嗷嗷”地大哭。

到了八九歲,叔父上學路過村東當年村上唯一的“地主”楊德餘家石砌到頂,白牆青瓦三間廈房時,突然發出了“彼可代之”英雄項羽似的豪邁,嚥了口唾沫:“日他媽,我長大也弄這樣三間房住上,也值當了!”,把一汪清涕抹在牆上。那時楊德餘正在和村上其它幾個“壞分子”接受貧下中農的批判。

上世紀八十年代,叔父依靠著大妹出嫁彩禮,加上在縣城供銷社跑銷售和磨鹽(當時供銷社採購來的鹽是石頭一樣大塊鹽,賣的時候需要在石碾進行加工)等積攢的錢,購置了木料,磚瓦,將牛棚麥草換成了瓦帽子,三爺一家住著,又在傍邊蓋起三間瓦房,叔父自己住著。那時農村實行聯產承包責任制,生產力剛剛解放,富裕起來的農民紛紛撲楞著起新屋。房子越改越大,進深越來越寬,原先窄敝的舊屋滿足不了需要,想方設法向大隊幹部送禮,向鄉上和土管部門遞申請,兌換土地,三天兩頭可以看到鄰里之間因為宅基地問題吵架的,大打出手的,三天兩頭可以看見聽見那兒又響起了鞭炮,那兒建房開工了,立木了,上樑了。

新房蓋好頭年冬天,叔父說上媳婦,年一過結了婚。會後叔父便不在縣城幫工,買了輛柴油三輪車,跑上客運,早晨把人從鄉下拉到縣城,傍晚又把人從縣城拉到鄉下。村上通村路沒有修,三輪車開不進村,叔父把車停放在集鎮人家裡。村上到集鎮來來回回叔父每天要走20多里路。早晨星星沒有落出門,晚上月亮老高了回來。多半年後叔父辦起來村上第一家經銷店,嬸孃座店,農閒時候,叔父仍然跑運輸。開店三四個年頭年節,叔父被人攛掇著賭博“擲骰子”,著了人家道,輸了錢,多少沒有問出來,三爺一病不起,含恨去世。叔父折了經銷店,賠上三輪車,甚至溜了房上的瓦還債。叔父在家吊掛面,作紅薯粉條,過了好幾年,叔父房上的瓦才重新鋪上。

堂弟堂妹陸續出生了,老三和老四捱了計劃生育罰款,糧食和櫃板、飼養的豬羊和雞鴨,房上的檁條和磚瓦等被拉走,叔父中藥收藥,甚至曾經謀算山窪開金礦,碾子窪山裡挖了一月多作罷,失去的也都添上置辦恢復了。

孩子大了,叔父家房子又不夠住了。農村的土地是屬於村組的,叔父所在村組人多地少,多是水窪地和坡地,沒有可供宅基地,叔父就在原宅基子上想辦法多佔。叔父家房子前面是條十字巷道,連接村上東西和南北,叔父封堵東西道路,蓋了兩間土樓,在緊挨巷道的邊沿地方修了廁所。土樓一樓買了電磨,作著農作物加工生意,二樓堂弟兄住了,後來讓大伯父住了。樓頂水泥打了頂,作為農作物晾曬場和夏季納暑地方。叔父心事多,樓頂一角留了臉盆大的洞,平常用機瓦蓋著,糧食晾曬的時候,拉個兩頭開口布袋,耙子一擁,糧食就順布袋溜到了二樓笸籃裡。廁所糞池對著巷道,雨天雨水灌注到糞池裡,溢漫出來,整個巷道都是屎尿。叔父給糞池加了蓋子,作了沼氣化糞池,拉管子接上筏子和噴氣嘴,氣不足,只能用來燒水。

隔壁本家婆婆,有獨女,本來招贅唐寨子的女婿,我那叔伯姑嫌村子“山”,跟姑父回了家,婆婆孤身一人,卻不肯跟了去。我那姑每次回家,叔父待她被親姊妹還親。幾年之後,婆婆去世,叔父就將隔壁房子低價買了下來,把房子湊成大大五間。

我大爺大奶民國那年關中大饑荒中餓死了,留下兩個遺孤,一個六歲,一個才斷奶,由排行老二我爺奶撫養著到12歲回了家,也在叔父邊上住著,叔父封了巷道,安了樓門之後,出進就成了一個院子。兩個伯父七十多了,沒成起家,分別住了兩間是灶房也是臥房房子,院子裡有各自廁所豬圈、牛棚。叔父作了村上工作,與父親商議,將兩個未成年兒子“過繼”兩位伯父,贍養和養老送終。大伯父聽話,文書當日被拆了牛棚,騰出房子作了叔父灶房,住進叔父安排的土樓,二伯父不搬。幾年之後,大伯父死在伯父土樓上,一年後二伯父坐席“吃壞了肚子”,十多天不吃不喝也死了。百日未過,二伯父房子已經被打通界牆,並在叔父房子裡,隔成兩進房間,兩位堂弟各住了一間。叔父後來又買了相鄰幾家房產。我家老宅在叔父房屋後面,隔著條巷道,父親幾十年經營,也有七八間房屋,和院子也有6、700平米,“農轉非”進城之後,緊靠叔父房屋的廈房最先牆倒屋蹋,叔父每天都要過來鏟幾掀土,佔過了一點,堆放柴禾和雜物。叔父幾次三番叫人說合,父親房子賣歸了叔父,作價一萬元,村上人說光父親手植的樹木賣木材也值一萬多。

上世紀九十年代初,是叔父最驕傲的時候,頭昂著,說話聲音很響,問“吃來麼?”叔父說:“吃啦木,油潑辣子——彪彪面木!”,叔父是村上最早蓋一磚到頂三層樓房的。

新農村運動興起之後,“新農村”房子大多朝著公路,出入方便,有上下水,鄉鎮統一規劃,購買和建設不受村組限制,老村子逐漸荒蕪了,叔父拔倒我家房子,砍伐四周樹木,房子向四方進行了擴展,佔了原來豬圈廁所、晾曬場和祖上墳墓,給大兒子蓋起兩層高樓,娶了本村女子,又在新農村給二兒子蓋了房屋。兩個堂弟都在外做生意,一個做電焊,一個搞鋁合金,二兒子娶了關中媳婦,大媳婦帶著兩孩子在縣城租房陪讀,兩個堂弟平常都不回家,叔父和嬸母在家。

叔父終於過上了“地主”生活,不算“新農村”,前後兩個院子,二十多間房子,橫跨了多半個巷道。叔父倒揹著手,從前院走到後院,從“新農村”走回舊宅子,舊村子裡房倒屋塌,殘垣斷壁,死一般沉寂,半天遇不到一個人。

大兒媳回來,拿衣服和生活用品,叔父準備了菜蔬和帶給孫兒的食物。說道城裡租房,堂弟媳婦氣不打一處,罵叔父,一輩子都幹了啥,哪個父母沒在城裡給娃買房!叔父氣得脖項一聳一聳地說不出話。不久叔父進城向父親打聽,想要購買二手房。

七月大雨,叔父住的房子漏雨。天晴之後,叔父搬來梯子,上房修補,眼睛突然一花,朦朧中看見兩個伯父,正笑盈盈朝他招手:“民,民,來!跟我走!”,把梯子一推,叔父便從梯子上跌了下來,頭磕在自己原來吊紅薯粉條洗粉修建的水泥池子邊沿上,昏迷不醒,半小時被人發現,喊來嬸母,由表弟招呼人用門板抬到村口,急救車拉到醫院,到兩堂弟兄弟倆回來時,叔父已經嚥了氣了。

叔父原來院子已經荒蕪,被人胡亂的種了些菜,兩層樓房也快倒塌了。去年冬季鄉鎮“一戶一宅”整治中要拆除,嬸母阻撓著沒有拆成,推土機挖了一角,到現在也沒有修補,更荒涼了。兩堂弟兄弟已經分別計劃著在縣城和西安買房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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