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封之后,新武汉人是逃离还是扎根?

​​6:10,闹钟准时响起。

迅速关闭闹铃,15分钟内刷牙洗脸换衣服,

带好口罩,轻轻带上门下楼。


这套动作,10多年来天天如此,

小姜已经形成肌肉记忆。

要不是多了防护动作,他还能再快两分钟。


虽然已经四月中旬,但这个时节的清晨,还有些寒意。

小姜搓搓手,拉开车门,在方向盘和把手薄薄喷层消毒水;

出发,上班。


今天是他恢复上班的第三周,武汉解封的第5天;

虽然平时的高峰以前,车就不多,但疫情以来,每天7点以前的主干道,基本空荡荡。


解封之后,新武汉人是逃离还是扎根?

解封之后,新武汉人是逃离还是扎根?

早晨6:30的解放路和中北路


少了这么多人,到哪里去了呢?

穿过畅通无阻的中北路,小姜的烦恼涌上心头——


厂里几个年轻的技术员,复工之后没再来上班,被父母留在了老家,暂时不回武汉了。


今年是他在某企业子公司工作的第12个年头,小姜已经不小了,但厂里的老人习惯这样称呼。


已经是班子成员的小姜,负责公司工程技术项目。

每天进厂第一件事,除了常规的安全巡查,就是叮嘱车间和项目部的防控消杀。


厂区环境特殊,设备复杂,不同于日常的消杀工作,不是所有地方都能喷洒消毒水,高频率洗手,勤更换口罩和手套,定时测温,是每天的必备工作。


解封之后,新武汉人是逃离还是扎根?

厂区门口每天例行检查


技术部是小姜这个公司的核心部门,众多技术员里,他对杜斌印象最深:

这个2017年通过校招进厂的小伙子,勤快,心细,有悟性。

“是个好苗子。”不止小姜,公司很多人也这么评价。


杜斌出图很严谨,不仅每个数据都标注精确,理论上学不来的,他会拿着图纸到施工现场请教工人。

时间一长,他设计的零部件,不仅省料,还方便现场安装。


上个月18号,正式上班的前两天,小姜收到一条微信,杜斌告诉他,自己决定不回武汉了,表示抱歉和遗憾。


小姜感到有些意外,年前一次加班,送杜斌回单身宿舍的路上聊天,杜斌老家催得紧,想让他和女朋友早些结婚,已经筹备买房了。


算一算,进厂已经3年,成长迅速,怎么说走就走?

和杜斌的通话中,这个小伙子保持着一贯的冷静和慢条斯理:


虽然危机已经过去,但父母仍然不放心我离开家;


因为疫情的关系,家里的果场有一大批橙子滞销,我也必须得帮忙通过电商销售,帮忙送货;


另外,一个月5000+工资,算上公积金,我买房还贷也很困难;


这段时间在家,经常考虑未来;


我对前途感到非常迷茫,不知道该不该继续在武汉扎根,意义在哪里?还是留在老家安安稳稳?


小姜看到这段对话,感触良多,不知说什么好。

上一辈的央企职工,从不为房子发愁,这一代的新职工,走出家乡容易,走出单身宿舍谈何容易?


虽然是985、211名校毕业,但每年毕业季一到,盛产一批同类人才,他们大多社会经验空白,家庭背景单纯,走出校园,成为一个普普通通的年轻人,抱着一腔热血,在这座城市工作生活,期望在这里扎根,安家落户。


这种期待有问题么?没问题。

难实现么?很难。


机会和资源有限,晋升通道更是千军万马,想凭一己之力出人头地,在这座城市买房、扎根,机会渺茫。



杜斌只是众多技术员中的一个,厂里提出离职申请的年轻人不止他一个,理由大同小异。普遍的共同点是:毕业没两年,工资水平一般,在武汉没有站稳脚跟,经历这次危机,此前的决定动摇了。


再加上老家需要人帮忙,算一笔账,帮家里把滞销的农产品卖掉,挽回的损失比工资要高。


这是当下不需要权衡的选择,至于未来回不回武汉,走一步看一步,至少目前的选择,在他们看来是正确的。


设身处地,小姜有什么理由拒绝这样的申请?


解封之后,新武汉人是逃离还是扎根?

图源网络


这天下班的时候,下起了雨。

以往这个时候,从厂区出来的车流密集,冶金大道总会堵车。


虽然是特殊时期,错峰上下班,但是恰逢周末,天气不好,再加上这段时间能开车的都开车,回家路上并不畅通。


缓慢行驶之后,前面的鄂A**L98,关闭了发动机,雨刷停摆,车流停止了移动。


小姜打开广播,和平大道因为正在修地铁,路况也不好。缠缠绵绵的春雨中,并无风景可看。堵车对城市来说是一个繁华的标尺,必然意味着更多的生活内容消失。


路上几乎没有行人,少数戴着口罩行色匆匆。回忆从前,即便是正常时期,在路边也越来越少看到公共空间中的市井生活。


在武汉,大家都知道光谷很堵,事实上,在青山,在洪山,在汉口一样也有这个问题,一场雪,一场雨,一场交通意外,都可以像“蝴蝶效应”一样形成不同范围的拥堵。


堵车的不止光谷,问题也不止堵车而已。只是,我们更多地强调技术问题,太少考虑文化症结。


他在一本名叫《S,M,L,XL》的书里读过,在人类城市文明史上,L型和XL型城市(大型、超大型城市)很难被定义为成功还是失败,但市民的幸福感很可能会大大降低,甚至沦为高速前进的附属品。在曾以悠闲生活为特征的青山,终于开始城市更新,开展基础建设后,仿佛应证了这个结论。


堵车是繁荣的标志,但也是繁华的表征。繁华背后,有人留不下来,比如杜斌,还有人没法离开,比如小姜。


就在小姜对久违的堵车,发了条朋友圈的同时。

我的朋友阿迪传来一张照片,这是此时此刻的汉街:


解封之后,新武汉人是逃离还是扎根?

下午6:00的楚河汉街


下午六点的楚河汉街,有些冷清,平时营业到晚上10点的店铺,按照防疫要求,两个小时后就要准备打烊了。


街上顾客寥寥,负责监测提问的工作人员稀稀拉拉守在门口。买到一杯乐乐茶,阿迪也准备回家了,毕竟还得回家做饭。


算一算,这是回武汉后,阿迪给自己做的第36顿“一人食”了。一个多月前,在武汉各大火车站开放前,阿迪就“溜”了回来。每天早午餐简单点,晚餐自己下厨,丰盛一点。


解封之后,新武汉人是逃离还是扎根?


阿迪是吉林人,大学毕业后留在武汉,就职于一家媒体机构。


腊月二十六回家之后,已经不记得老家下了几场大雪,洋洋洒洒地,踩上去嘎吱嘎吱地。


亲切又治愈,这是武汉见不到的场景。


假期一再“被迫延长”,三月初,阿迪说什么也呆不住了。虽然家人担心,单位也迟迟没有通知复工,甚至还有老同学建议她在老家留下来,但这个建议在她看来无论如何也不可行:


大学毕业后将近10年的时间里,所有的社会人脉、工作经验都留在武汉;


体验过不同行业和不同职位,也尝试过创业,她清楚地知道武汉每一条地铁线路途径哪些站点,常年往返在武昌和汉口,熟知开车往哪条道能避开早晚高峰,;


在东亭生活多年,周边哪家早点好吃,哪家宵夜到几点打烊了如指掌,对这里的了解远甚于老家的小区,前两年,在东亭小区买了套二手房;


刚回老家时,应小区要求到“南门”的社区服务中心报到,这个“南门”在哪里,阿迪还是开了地图才找到的……


我和武汉的关联,比和家乡的关联更密切了,怎么是说不回来就不回来的?


3月10号那天,正式启动她的 “返汉计划”:


坐飞机到长春,转高铁到长沙,提前买好从长沙途经武汉的火车票,在武汉站下车。


从早上6点出门到机场,到晚上5点回到家,全程连水都很少喝,避免取下口罩,也避免去洗手间。


颇有点“特工接头”的味道。


回到家,一切还是离开前的样子,窗台上的绿植有一些枯萎了,还有一些能救活,沙发上还残留着猫毛,两只猫寄养在朋友家,过几天就能接回,厨柜里米面油充足,小区里已经开始卖菜卖肉。

解封之后,新武汉人是逃离还是扎根?

阿迪和她的两只猫


阿迪有了一种“真正回到家”踏实的感觉。


只有回到武汉,才觉得安心,工作可以随时响应,可以按自己的节奏安排生活,新房子还没有装修,这段时间不忙,刚好可以设计下新家的风格。


其实对很多人来说,在这座城市留下来的意愿,比城市留住人才更迫切。期望一切秩序恢复正常,期望自己有更高的收入和积蓄,可以对抗房贷车贷的压力,可以实现更多想法。


没有其他的选择,自己的基础和体面,都留在了这里,必须回来。


解封那天,阿迪对我说:“今晚好像跨年,只不过一点过年的心思都没有。办完事回家已经很晚了,收拾完屋子,只想好好睡一觉。”


同一个夜晚,外调到柬埔寨的同学在群里问:

今天的武汉是不是像过年?


用他的话说,自己是那个屡次“合理回汉失败”的武汉人。

解封之后,新武汉人是逃离还是扎根?


想不想回家?归心似箭。

可不可以回?曾经有机会的。


为啥没回成?

万一不能顺利回柬埔寨,工作怎么办?成年人的乡愁算什么,失去这份他乡的工作,然后呢?毕竟就算回到家,迎接自己的除了家人和朋友,还有武汉的房贷和车贷。


思考过无数次“究竟请几天假合适”这个问题,最终也只是想想而已。


给自己煮碗热干面,哪有那么多诗意和理想,成年人的体面,是银行卡余额支付得起自己的需求和期望。


因为工作原因,我这位同学呆过很多城市,去过不同国家。在他看来,很多大城市的发展,是地理环境不断变化,空间不断被蚕食的一个过程。


武汉城市化的过程,也是武汉的味道被一点点抹掉的过程。对于城市更新,他不否定,但总有疑问:上次回去高中,周边还是狭窄的道路,可是一栋一栋高楼就落成了。


解封之后,新武汉人是逃离还是扎根?

上次回家时,他特意拍下的路标


“人口是城市发展的关键问题之一,但是对于个体来说,对这座城市的依赖,更甚于城市对人口的需求。至少对我来说是,武汉可以没有我,但我始终要回家。”这段话里,我才感受到他深沉的乡愁。


由于常年在外,每次回到武汉,他都觉得这城市变化很大。这十年来,最大的感受就是,公共空间的萎靡,这样说可能有点抽象,其实就是人们使用公共空间的方式和可能性正在逐渐被规训和压缩。


“你看我们高中门口的那条路,虽然没有整修,但店铺已经更新了好几轮,越来越少看到学生下课后在路边闲逛、晒太阳、喝奶茶。因为没有这样的位置可以坐下来,停下来。我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

有人选择不再回来,有人没法离开,还有人为了“回家”不得不暂时背井离乡。


说乡愁,太形而上,其实就是你把未来的工作和生活押在哪里,愿意为此付出什么代价?一场疫情下的返乡,呈现出几个最真实的意愿。


没有人比身在其中的人,更希望城市的良性发展。在此之前,我们不得不学习如何对付一场雨,一场雪,一场意外,甚至一场灾难。


然而,这还不是完结。

只是一个引子。

对大多数人来说,属于你和这座城市之间的爱恨纠葛,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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