諾獎得主席勒:擔心把這次衰退想得過於嚴重

諾獎得主席勒:擔心把這次衰退想得過於嚴重


原標題:新冠省思錄|專訪諾獎得主席勒:擔心把這次衰退想得過於嚴重



90年前美國大蕭條時期的場景再次出現在威斯康星州:受新冠肺炎疫情影響,奶農被迫傾倒數十萬加侖的牛奶(1加侖約3.78升)。由於很多美國家庭在疫情初期囤足了牛奶,如今無需購買,導致牛奶產量嚴重過剩。


“大蕭條”又來了嗎?


2013年諾貝爾經濟學獎獲得者、耶魯大學斯特靈經濟學教授羅伯特·席勒就此接受了澎湃新聞的電話專訪。接受採訪時,席勒正位於美國重災區紐約的家中。他告訴澎湃新聞記者,他已經在家隔離了兩週,上次出門還是去醫院,他取消了所有的出行計劃。


“疫情在美國才剛剛開始,還有很多工作要做。我們非常努力了。”


幾乎全世界都進入到了“封鎖”(Lockdown)狀態,經濟幾近停滯,新冠病毒是否會帶我們走向衰退?


席勒取道行為金融學,曾兩次預測過美國經濟衰退:第一次,他預測美國互聯網泡沫將破滅,他將之稱為“非理性繁榮”;第二次,他預測美國房地產市場崩盤將導致2008年金融危機。


席勒提出了“席勒市盈率”,即週期調整市盈率(CAPE),剔除通脹因素,用10年的平均盈利取代普通市盈率過去一年的盈利來計算,以平滑經濟週期對估值的影響。席勒的數據顯示,美股的CAPE超過25倍就進入“非理性繁榮”的瘋狂期。


2007年5月,美股的CAPE為27.6倍,這個數字後來成了這一週期的峰值。今年1月的CAPE曾一度達到31,僅低於1929年股市崩盤時的峰值(33)和2000年股市暴跌50%前的數值(44)。


而現在CAPE為23,美股自1981年來的平均值為17,席勒指出,過去10年裡當CAPE為這一數值時股市是較為溫和的。如果疫情不再繼續惡化,未來10年我們大可滿懷希望。但若疫情還將持續1-2年,甚至更長時間,股市就會更糟糕。


大蕭條時期的標準普爾指數自1929年暴跌後,經歷了長達7年的熊市,到1932年時市值跌去了四分之三。雖然1936年股市有所回升,但直到20年後,1949年美股才回到1929年的水平。


席勒向澎湃新聞表示,當前焦慮、恐懼的心理狀態會在未來10來年裡成為這一代人的集體記憶,這與1929年股市崩盤造成的恐慌心理非常類似。後來在90多年的時間裡,1929年的股市崩盤與大蕭條作為鮮明的集體記憶一直存在著。


席勒雖然非常希望疫情不會往最糟糕的方向發展,也希望人們對於疫情的“敘事”可以更為樂觀,但仍然建議不要持有太多股票,否則有可能導致難以承受的損失。


澎湃新聞:你將新型冠狀病毒稱為“非常危險”的病毒?


羅伯特·席勒:是的。


澎湃新聞:你的判斷跟其他經濟學家不太一樣。因為大多數經濟學家都會說,他們不是流行病學家,所以無法對病毒下判斷。你為什麼斷言新冠病毒為危險的流行病?這與金融市場又有什麼關係?


羅伯特·席勒:我有一本新書《敘事經濟學》(narrative of economics),我將疫情視為一個故事、一種敘事,也就是說,新冠病毒自身可以作為一個故事傳播,並推動重大經濟事件發生。


人們對於大蕭條的恐懼與現在對新冠病毒恐懼是類似的。人們的擔憂部分是有道理的、理性的,因為新冠病毒的存在是事實,但也存在不理性的部分。


澎湃新聞:所以你認為應該將新冠病毒疫情一分為二來看,一方面是作為事實存在的病毒,而另一方面是人們如何敘述關於病毒的故事?


羅伯特·席勒:是的。我在書中寫過,“敘事”也會像病毒一樣具有傳染性,敘事會像疾病一樣影響經濟行為。如果一個故事主導輿論場好幾年,那麼就會像一場流行病一樣改變很多東西。比如上個世紀30年代,關於大蕭條存在一種敘事,人們因為擔憂經濟崩潰而恐慌,恐懼作為一種心理氛圍在傳播,於是就形成了人們恐懼大蕭條這樣的故事。這跟現在的恐懼心理很像。


澎湃新聞:從事實層面來看,世界正面臨著類似1930年代經濟蕭條的前景嗎?本·伯南克(美聯儲前主席)說這不是大蕭條。


羅伯特·席勒:我認為有幾個方面是非常類似的,它們都同樣受到了恐懼的驅動。不同的地方在於,這次是對病毒的恐懼,同時疊加了對“敘事”的恐懼。


澎湃新聞:大蕭條時期人們的恐懼又是什麼?


羅伯特·席勒:那時候人們擔心一旦失業,將會是永久性失業,不會再找到好工作。從而衍生出的一個重要的敘事是“技術性失業”(technical unemployment)。當時流行的觀點是,技術進步造成了這一狀況,也就是由於對機器的使用導致高失業率,因為不再需要那麼多工人。人們因此變得非常恐慌。但後來證明,“技術性失業”這個說法並不正確,因為後來經濟和就業又恢復了。


我擔心現在會發生類似的事情。現在有很多關於人工智能的討論,人工智能是機器人的高級形式。雖然很有想象力,但會讓人產生恐懼。所以,如果失業率持續走低,是有可能與大蕭條的狀況極為近似的。


澎湃新聞:數據已經表明美國正遭遇空前的失業潮。


羅伯特·席勒:3月28日當週初請失業金人數超過了600萬,這個數據創下了歷史記錄。如果這一趨勢延續下去,情況甚至有可能比大蕭條更嚴重。因為病毒真實存在著,可以突然之間席捲全世界。


澎湃新聞:如果世界主要經濟體出現12-18個月的經濟停滯,美國是否會面臨的是比大蕭條更嚴重的挑戰?


羅伯特·席勒:這還要看以下三個方面。


首先,是否能發現有效的治療方案,如果能治癒很多人,這能緩解人們對病毒的恐懼。


其次,能否成功開發疫苗,如果開發不出來,持續時間有可能超過18個月。


第三,疫情雖然有可能很快就結束,但人們有可能因為今年難忘的記憶而仍感受到威脅,不知道病毒何時會席捲重來。


澎湃新聞:你認為市場的崩潰還沒有結束。


羅伯特·席勒:應該說股市仍面臨很大的不確定性。如果人們的恐懼持續加強,情況可能會很糟糕,但另一方面,股市也有可能最終還不錯,我們或許會有機會回到過去的生活。


澎湃新聞:你說的後一種狀態要如何才有可能達到?


羅伯特·席勒:這是一種政府還能應對的狀態,即最終只有很少一部分人因為感染疫情死亡,1%左右的人死亡,就像每年的流感季一樣。結束之後,人們會恢復正常的工作,死亡人口不會很多,因而不會影響到金融市場上。但人們很有可能要有好幾個月都待在家裡,這會形成心理性恐慌。全世界的人如果都待在家中隔離,會形成一種心理氛圍,這對很多人來說都將是很困難的。


澎湃新聞:美聯儲的救市及時嗎?


羅伯特·席勒:美聯儲想給大家一個印象,這是一場非常嚴重的危機。現在市場已經稍微穩定了下來,所以目前來看是有用的。


他們或許可以更早採取行動,但他們非常迅速了。美聯儲有很多方法對緩解現狀是有幫助的。迅速即時的降息有利於安撫市場情緒,防止蕭條的發生。但我們還需要觀望,這些措施是否已經足夠。可惜的是,美聯儲已經沒有太多降息空間。美國還從來沒有出現過負利率,這是跟歐洲不一樣的地方。


澎湃新聞:有不少觀點認為大蕭條愈演愈烈部分原因是美聯儲反應太慢。


羅伯特·席勒:是的。以弗裡德曼為代表的觀點認為,美聯儲在經濟危機之前向經濟體注入了大量貨幣,貨幣供應量的增長完全脫離了實體經濟的增長,在短期內造成的“貨幣幻覺”和“繁榮的假象”,最終出現了生產過剩。但我不完全同意他們的觀點。1929年股市峰值前,美聯儲就出手給經濟“降溫”了,將聯邦基金利率上調到6%,證券交易的利率提高到20%。你可以怪美聯儲,但你沒法證明他們需要對大蕭條負多少責任。


澎湃新聞:我們所熟悉的全球化正在終結嗎?


羅伯特·席勒:是的,我們生活在一個繁榮的時代,尤其是中國,很快成長為最富有的國家之一,這當中國際貿易起到很重要的作用。

但全球供應鏈在當前這個時期很難再維持下去,人們更加孤立。好的地方在於,現在全世界都在對抗病毒,這是我們共同在面對的。


所以全球化不會突然之間就終止,再過一些年,人們會逐漸發覺已處於一種新的常態下。


澎湃新聞:如果疫情像西班牙1918年大流感那樣持續時間超過1年,或遲遲開發不出疫苗。我們的經濟行為會發生怎樣的變化?


羅伯特·席勒:這要取決於我們的敘事。如果你看西班牙流感,其實並沒有怎麼影響經濟,也沒有導致股市崩潰。1918年流感最嚴重的時候,那段時期美股還是上漲的,為什麼?我認為是因為那個時期的人們有應對流感的信心,他們知道流感是會傳染的,他們像我們現在這樣嚴格對待流感,但是沒有讓經濟停滯。人們仍然會去餐館。所以對經濟沒有太大影響。直到幾年之後,1921年經濟才出現衰退。


所以我擔心現在的敘事,十年一個經濟衰退週期在某個層面上是正常的,我擔心人們把這次衰退想得過於嚴重,描述為一個非常艱難的時期。或許不會呢?也許會有樂觀些的可能呢?當然也可能很糟糕,股市可能會再跌20%-30%。這不是我的預測,但不能排除這種可能性。


澎湃新聞:西班牙大流感沒有讓經濟停滯的原因之一,難道不是那個時期經濟體之間更加更為孤立?


羅伯特·席勒:對。那個時候還是一戰期間,各個國家都非常孤立,國際貿易劇烈下降。但那一年11月一戰就結束了。於是又產生了新的樂觀主義。


澎湃新聞:疫情後特朗普的支持率很高。


羅伯特·席勒:是的。現在就是典型的戰爭狀態,一場對抗病毒的戰爭。人們必須待在家裡,可能買不到食物或其他生活物資,這很像戰爭,而戰爭時期人們需要強有力的領袖。特朗普每天都發表電視講話,非常有熱情。這個做法對他的支持率也非常有效。


澎湃新聞:你個人目前最大的擔憂是什麼?


羅伯特·席勒:我擔心疫情不會有改變,會最終感染絕大多數人,擔心也許還會有下一波,病毒出現很多變體。我們沒法再到餐館去,體育賽季無法迴歸。不過這只是我的擔憂,不是預測。


(實習生李彥萱對此文亦有貢獻)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