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系列二:舅爹

故鄉系列二:舅爹

故鄉的山。

從我小時有記憶起,我和弟弟就叫他舅爹,到現在我也說不上來,我們家和他到底是怎樣的血緣關係。只知道,算起來,他應該是我奶奶的堂弟或者表弟。

我在2017年夏天從父母的口中得知,他去世了,活到88歲。

他的本名叫䢺家懷,但是村裡很少有人喊他的本名,都是喊他老䢺。小時候老家每一戶人家的牆上都有一個“行為準則”,大概的條目內容是““不打人,不罵人,文明禮貌敬老人,愛祖國,愛學習……”之類,結尾是結尾是“xxx訂”,我知道舅爹的名字怎麼寫就是從這裡知道的。

故鄉系列二:舅爹

我在最近的一次回鄉中,發現了這個“村規民約”。

他住在我家上邊,他的家是茅草房,黃土壘起的牆上,能依稀看見“無產階級毛主席萬歲”這樣的土紅色大字,這兩間茅草屋的歷史應該跟他的年齡差不多。

曾經聽他自己講過,在人民公社時期,他曾在村裡的大鍋食堂做過炊事員。通常村裡一些比較忌諱的事也都會喊他來做,比如修路時需要將一些無名的墳堆挪一下地方,這時他就會出現,一般都會得到幾十塊錢紅包。

印象中,他跟村裡所有人的關係都時好時壞,他大概是屬於那種易變化情緒不穩定的人,總是揣著小心思,喜歡到處打聽,村裡的很多事,他總是第一個知道,然後各家串門去說,也因此,村裡的很多人並不喜歡他,包括我的父親母親。

他一輩子沒有結婚,自然也沒有子女,是村裡的五保戶,每年會拿到幾千塊錢生活補助。他生病是近幾年的事,在沒有生病以前,即使他生活在茅草屋裡,但我們從來都感覺他對生活充滿了熱情和用不完的精力。

老屋家門口有三棵三人拉手合抱那麼粗的核桃樹(本來是有四棵,但父親為了讓門前有更朝陽,於是便把豬圈右上角的那棵砍掉了)。三棵大核桃樹中,有兩棵歸他所有,這是他一生中最寶貴的東西,從春天核桃樹發芽,到農曆六七月核桃成熟,他幾乎都在關注著核桃的變化。八十四五歲的時候,他還能自己扛著長竹竿,光著腳敏捷地爬上樹,在樹上一呆半天,將一樹的核桃打落在地,“你看那老漢多厲害……”我父親那時常常自愧不如。

故鄉系列二:舅爹

舅爹的核桃樹,枝繁葉茂。拍攝於2019年6月。

收成好的時候,賣核桃的錢是他一年中除了政府補助外最大的收入來源,他可以用這些錢買米油,買化肥。

他常年種著三四畝地,春天播種土豆和玉米,秋天種小麥,蔬菜也有,記憶中有幾年還看到他種一種小菸葉,他基本不買菸抽,抽的都是旱菸,煙筒燻得漆黑,牙齒也是黃的。

雖然他是五保戶,但他很有生活的尊嚴,從不理所當然接受別人的施捨,在他生病還在老家的那些年,母親有時會多做一些飯菜,給他端一碗過去,免得他一個人還要再生火做飯,但是基本上他一開始都會拒絕,勉強接受後,隔兩天,他總會換著法子送一些他自家的東西過來,也不管我媽媽是否真的需要,必須收,不收,他會吵架甚至生氣,這樣的次數多了,母親也毫無辦法。

村裡的小孩都有些怕他,記得小時候,每到核桃成熟的季節,他都會對調皮的小孩子嚴防死守,生怕被搞破壞,一旦他發現核桃被偷摘了,便會狠狠地罵人,所以一般不會有孩子去他家裡。

他是村裡唯一正月初一不會敬天神拜祖宗的人,每年大年三十,只是換一下春聯,會做一頓雞蛋炸油饃,除夕夜的晚上,他總是睡得很早,任窗外的鞭炮聲不斷轟炸。

每年春節,他在縣城的外甥都會給他帶來一些米油,兩條魚,除夕晚上,他會把鍋裡放上油,把這兩條魚整個煎熟,煎乾的魚塊他常常吃整個正月。

每年除夕的晚上父母都會就叫他過來和我們一起吃晚飯,但常常,他也吃不了多少就回自己家了,春節聯歡晚會上的節目提不起他的興趣,坐著看一會兒就睡著了。

故鄉系列二:舅爹

被白雪覆蓋的舅爹的家。

他有一臺老收音機,每次從我家回去之後,他就把收音機打開,放在床頭聽。除夕夜,一般我們家裡都會有一個人守歲,正月初一早上要早起敬天神。幾乎每一年,我們一家人清晨六點出門敬天神的時候,發現他家的燈都會亮著,不知他老人家是一夜沒睡,還是故意留著燈。

他就像是從未愛過人,也從未有人真的愛過他。

他常常在我父母的面前說自己的外甥對他如何如何不厚道,但其實,他從生病到離世,這所有的一切事情都是他的外甥在料理的。他當時在抱怨這些的時候,似乎也忘了,他每年過年吃的魚就是外甥買的。

有一個場景在我的腦子裡一直揮之不去,有時候做夢會夢到。冬天裡,暖洋洋的太陽照在屋場上,母親父親坐在屋前吃飯或者是忙別的事,舅爹搭了一把椅子靠著一棵核桃樹根坐著,低頭沉默不語。

從我記事起,舅爹就一直是一個樣子,從未年輕過也從未變老,總是弓著身子,揹著手,右邊一隻眼睛深陷,只用左眼看人,走路總是搖搖晃晃,但從未見他摔倒過。冬天的時候,常穿著藍色滌卡,帶著毛線帽。

故鄉系列二:舅爹

舅爹的背影。拍攝於2013年冬天。

大概是2010年以後,村裡的年輕人包括我父母那一輩的人都開始不斷往縣城去,在外面打工,直到年底才會回到村子裡,在老屋過一個年,然後又出門了。

我那時候在讀大學,每一年回到老屋,都覺得村裡孤寂了很多,也變小了很多,記憶中房子總是很寬敞的,村裡的大人每一個都很高大。但那些年,每回去一次就感覺老屋連同著記憶一起縮小。

2015年春節,因為病情加重,他去了縣城外甥家過年。這樣算起來,我最後一次見他是在2015年農曆的正月初三,他跟著我們一起坐四舅舅家大表哥的車去縣城,一路上他很少說話,到表哥樓下的時候,我幫他給他外甥打了一個電話,他外甥騎著自行車來接他,我跟他外甥(按輩分我應該叫表叔)寒暄了幾句,然後舅爹就坐在表叔的自行車後座,兩個人一起往城市去了。記得他下車的時候硬要拿50錢車費給表哥,表哥沒有收,不忍心。他留給我最後的印象,就是一個坐在自行車後座的佝僂著背的身影。

2016年底從深圳回縣城,本來想去看他,但因為母親及其他一些亂七八糟的原因,沒有看成。得知舅爹去世的消息時,心裡一陣唏噓,好在他去世時身邊還有他的外甥在。

因為交通不便,舅爹留在老家茅草屋裡為他身後準備的一切都沒有用到他自己身上。聽母親說,他在幾年前就將自己的壽衣、落氣紙準備好放在他刷了好幾道純正土漆的棺材裡。為此,母親也為舅爹感到淒涼。因為生前很苦,所以活著的時候就寄希望於來世,卻沒曾想,來世的事情在現世也不是由自己能控制的。

秋天,父親回老家收拾荒地的時候,發現舅爹的茅草屋已經全部坍塌,房子裡的東西也不知所蹤。過了一段時間後,他的外甥叫人將留下來的棺材也運進城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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舅爹的家,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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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年後,夏天,舅爹的房屋在他去世後已經坍塌,被半人深的青草覆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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