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開這幾天的熱搜,各路明星網紅霸佔,女明星求婚、出軌的消息接二連三。
幾屏也刷不完的熱鬧大戲裡,有一個人的名字,顯得有些陌生,也有些格格不入。
95歲葉嘉瑩先生,再捐1711萬元。
葉嘉瑩何許人也?南開大學中華古典文化研究所所長,先後在哈佛大學、密歇根大學任教,2016年就被授予“影響世界華人終身成就獎”的榮譽。
去年,葉嘉瑩就已向南開大學捐贈過1857萬元,設立了“迦陵基金”。
如今再捐1711萬元,捐款總數達到了3568萬元。
捐了鉅款,葉嘉瑩卻壓根不想說,也根本沒說。
“本來沒想說,卻被校友會說出去了。”
主持人問葉嘉瑩,周圍人都對捐款事件這麼關注,您怎麼看?
葉嘉瑩一句話嗆得主持人啞口無言,“這些人眼裡只有錢,我本來要跟你講學問,看來你對學問是沒興趣的。”
是啊,有性格的葉嘉瑩,早就把一輩子都過成了“學問”。
1
捐出金銀萬千
只留陋室一間
葉嘉瑩捐款,早就不是稀罕事。
90年代,葉嘉瑩就將從英屬哥倫比亞大學得來的半數退休金贈與南開大學,設立了“永言”獎學金和“葉氏駝庵”獎學金。
意在激勵學生研習古典詩詞,更好地傳承下去。
而她自己的生活,過得卻極其簡單樸素。
丈夫故去,女兒遠在加拿大。
葉嘉瑩的生活簡單到,一個人,一簞食,一瓢飲。
學校講臺上面對百千學生,回到家裡孑然一人。
渴了自己燒水,餓了自己做飯。
芹菜、蠶豆、彩椒,配一碗米,就是一頓午飯。
再多加一碗番茄蛋花湯,都算調劑。
十年前,葉嘉瑩不小心滑倒,鎖骨摔斷。
這才請來一位保姆,也只是定時來做做飯、打掃打掃衛生。
這樣的生活,有人覺得匪夷所思,葉嘉瑩卻過得怡然自得。
“有詩歌為伴,不需要人陪。”
《國家記憶:傳薪者》紀錄片
葉嘉瑩年少喪母,被迫與丈夫出走臺灣,背井離鄉數十載,中年又遇大女兒與女婿意外車禍。
到如今,除了遠在加拿大的小女兒,葉先生身後已無他人。
葉嘉瑩先生與女兒
事實上,理性和博學如葉嘉瑩這樣的人也曾想過自殺。
在那些苦難的歲月裡,她獨自承受著來自家庭的壓力。
儘管如此,當時的她從不曾向任何人提起過。
在經歷了女兒車禍這個人生中最大的苦難後,葉嘉瑩的“小我”被打破,她不再為“個人“而活著。
她說,個人是短暫的,文化是永恆。
這也是先生用退休金設立兩個基金的直接原因。
“詠言“基金取自大女兒葉言言和女婿鍾詠庭的名,“駝庵”基金則取自恩師顧隨的晚年名號。
這對葉嘉瑩而言,已是最好的緬懷方式。
70年代後,定居加拿大的葉嘉瑩以探親名義回到中國。
她欣喜地看到,即便國家遭受劫難,人民依然會選擇用詩歌表達情感。
詩歌不死。
這個信念支持著她一直在國內找尋古典詩詞教學的途徑。
葉嘉瑩教授學術報告講義
她在加拿大請求一年休假,只拿60%的薪水。
葉嘉瑩用這一年假期,輾轉國內各地,沒有任何報酬,只願更多的人可以體會到詩詞的魅力。
加拿大的朋友們不能理解她的選擇,因為只要她這一年不歸國講學,一部著作又將問世。
但她毫不在意。
她在自己的紀錄片中說,我這個人,一輩子其實從來沒有追求過名利。
“十二歲就開始作詩,到四十歲沒有出詩集。我就不想馬上就出什麼名,我也不想做個學者,寫出什麼了不起的文章來。
我的重點是傳承,我就教大家吟詩,我應該把這個傳承下去。為了傳承,成為朋友口中的‘苦行僧加傳道士’又如何?”
她對生活的選擇與她的成就毫不對等。
但她只是知道,好的東西,就要不遺餘力地傳承下去。
2
一生顛沛流離
一生詩歌為伴
葉嘉瑩,這個頻頻把詩歌掛在嘴邊的人,出身於一個北京的書香世家,自幼就與古詩詞結伴。
姓葉,與清廷的葉赫那拉氏貴族同源。
可不但沒有過得像貴族人家,反倒一輩子坎坷。
考入輔仁大學後,戰爭爆發。
父親遷往後方,而一家人只能跟著母親流離失所。
葉嘉瑩在輔仁大學 / Wikimedia Commons
葉嘉瑩至今仍記得母親前往天津看病時的場景。
火車、擁擠的人群、弟兄姊妹、病重的母親……
母親腹中長了腫瘤,舅舅帶她前往天津,可一位母親畢竟放不下自己的孩子,硬要早早回家。
回程列車上,母親血液感染,撒手人寰。
葉嘉瑩只能用詩詞排解內心的巨大悲痛,她寫:悽絕臨棺無一語,漫將修短破天慳。
葉嘉瑩提到母親去世時的悲痛 / 《朗讀者》
喪母之痛本就足夠戳心,但苦難的一生才只是開始。
葉嘉瑩回憶當年的自己,總說自己不懂愛情,只會讀書。
這是真的,與老師顧隨讀書時,她漸漸掌握詩詞的真諦,並將詩詞作為治學的一大方向。
顧隨(前排)與葉嘉瑩(第二排右一)合影 / 南開大學新聞網
顧隨講課較為即興,想到哪裡便隨口講到哪裡,時間一久,幾乎沒有人記得他講過什麼。
可葉嘉瑩不但記得,還能完整地記錄下上課內容,彙集成八本筆記,隨時帶在身邊。
她自嘲,有些像“書痴”。
所以,當丈夫一遍又一遍追求她時,她完全不懂結婚生子到底意味著什麼,糊里糊塗便嫁了人。
2016年接受採訪時,葉嘉瑩說自己這一生都沒有體會過真正的愛情。
兩人結婚時,正是1948年,作為軍人的丈夫帶著她先前往上海,後輾轉檯灣。
葉嘉瑩在輔仁大學 / Wikimedia Commons
丈夫不幸入獄,她一邊養育襁褓中的孩子,一邊在臺灣彰化的學校裡教書。
屋子小到椅子一半在室內,一半在走廊。
後來,衛兵又衝入她的家,將她連帶嬰兒,一同帶入監獄。
葉嘉瑩哀求:我帶著這麼小一個孩子,又跑不了,你又何必對我如此殘忍?
無奈之下,她只能投奔丈夫的姐姐,打地鋪生活。
嬰兒哭鬧,給家裡增添許多麻煩,也遭受著親戚家的冷眼。
她等一家人睡下,才抱著孩子入睡,第二天家人醒來之前,她便離開。
經歷了這一切的她,僅僅25歲。
轉蓬辭故土,離亂斷鄉根。
已嘆身無託,翻驚禍有門。
覆盆天莫問,落井世誰援。
剩撫懷中女,深宵忍淚吞。(《轉蓬》)
這是她當時寫下的詩作。
就是那時,葉嘉瑩有了輕生的打算,讓她挺過來的,正是詩詞給予的力量。
葉嘉瑩談到詩歌對自己的影響 / 《面對面》
丈夫出獄後,性情大變,酗酒、家暴,已成常事。
葉嘉瑩每件苦事,都隱忍下來。
後來轉到臺灣大學教書,日子才漸漸好轉。
那是一段短暫的輝煌,當時她同時執教三個大學,加盟兩個電臺,臺灣大街小巷的廣播中,都是“葉嘉瑩”三個字。
再後來,她有機會到加拿大教書。
因為丈夫不喜歡臺灣,性情也不好,她決定帶全家遠走高飛。
新的困難又出現了——英文。
在南開大學講課時,她常回憶自己與國外學生的語言差異。
國外學生一週可以看許多英文資料時,她卻只能看一點點。
而且,她需要批改學生的作業。
無奈之下,只能查字典攻克語言關。她帶一點三明治,就可以一直熬到深更半夜,學英語、改作業。
她每每語重心長對講臺下的南開中文系學生說,一定要學好英文。
這句話,包含了不知多少心酸。
葉嘉瑩盡力克服語言難關,因為對中國詩詞實在過於熱愛,所以即使用並不流暢的英文表達,也是感情滿滿 / 《朗讀者》
生活安定下一段時間,災禍偏偏又發生了。
她的大女兒與大女婿,在新婚三年後的1976年,出車禍身亡。
母親早早離去,丈夫冷漠無情,又目睹“白髮人送黑髮人”的慘劇,她的內心幾乎崩潰。
她於是寫下如此詩句:
平生幾度有顏開,風雨逼人一世來。
遲暮天公仍罰我,不令歡笑但餘哀。《《哭女詩十首》》
可她依舊沒有因此頹喪。
葉嘉瑩至今,仍喜歡用老師顧隨先生的詩詞激勵自己:
自添沉水燒心篆,一任羅衣透體寒。(顧隨《鷓鴣天》)
後來,改革開放的消息傳到國外。
葉嘉瑩有看報紙的習慣,她驚喜地看到國內學校需要教師,便親自向國家寫信請求教書,不收任何費用。
書生報國成何計,唯有詩騷李杜魂。
接到南開的邀請,她在南開定居講課,並遊歷全國,在復旦大學、南京大學等高校免費授課。
葉嘉瑩初到天津,南開大學教師迎接 / 南開大學新聞網
1979年,南開大學中文系專用教室,主樓112,人山人海。
當經歷了十年浩劫的中國學生,第一次看到能有這樣一位氣質的人,用如此動情的方式講述著令人讚歎的詩詞。
太美了。
直到今天,葉嘉瑩一直把自己當做一個教書匠。
中國古典詩詞,是好的東西,如果不能傳播給更多人,她覺得對不起先人,對不起來者。
紀錄片《掬水月在手》片花
於是,從1979年至今,她在講臺上一站,就是40年。
卅載光陰彈指過,未應磨染是初心。
2018年7月15日,葉嘉瑩在南開大學慶祝生日 / 南開大學新聞網
儘管自己年事已高,但仍然以最大的熱情,對待著教學工作。
看到南開大學馬蹄湖的蓮花盛開,她也曾感嘆人生易老。
但是,蓮實有心應不死,人生易老夢偏痴,千春猶待發華滋。(《浣溪沙》)
只要看到自己能夠教導更多的年輕人,讓他們“發華滋”。
她,就心滿意足。
3
中國為數不多的
穿裙子的“士”
自1979年到南開大學任教後,葉嘉瑩與南開的緣分再沒斷過。
講學詩歌這麼多年,卻都是在給海外的學生講,她多想也為祖國貢獻一份力量,給祖國的孩子們也講講課。
那時50多歲的她,不給自己時間休息,親友們勸她,她卻說“趁現在還跑得動,多留下些東西奉獻給祖國,直到跑不動了為止。”
這一跑,就是三十多年。
離開北京的那一刻起,葉嘉瑩就一直沒有停止懷念故鄉 / 《朗讀者》
自1979年至2015年,葉嘉瑩都在加拿大與南開大學之間往返奔波。
南開大學校內的家屬樓,一開始不允許外國人居住(葉嘉瑩加入加拿大籍),她只能在校外租房、買房。
後來允許,她立刻賣掉校外的大房子,買進一套家屬樓的老舊房,就在這裡居住。
談到離鄉的感覺,葉嘉瑩仍然有些激動 / 《朗讀者》
加拿大學校的學期結束,她便立刻返回中國,來到南開,繼續講學。
她不怕,只要能夠講課,再多困難也不算什麼。
直到2015年後,她才定居南開大學,有一個固定的家。
此時的她,91歲。
她的課有多動人?曾經有學生為了聽葉嘉瑩的課去造假“證”。
第一次在南開講學,講的是漢魏南北朝詩詞,階梯教室只能容納300人。
可不僅是南開大學的學生,天津其他學校的學生也趕來聽課,臨時增加的椅子,已經放到了講臺邊緣和教室門口。
這還不夠,就連進教室都非常困難。
中文系只能想了個辦法,持有“聽課證”的學生才能入場。
結果一個天津師範大學的女學生用蘿蔔刻了個假章,自己做了個假的聽課證。
以假亂真,還真的矇混過關,順利進入了教室。
這個機靈的女學生如今已經是天津電大的老師,現在仍不時去聽葉嘉瑩講課。
一個老師好不好,教出怎樣的學生絕對是個重要的衡量標準。
而葉嘉瑩的學生名單裡,這些名字你或許熟悉:席慕蓉、白先勇、蔣勳、陳映真……
葉嘉瑩出席學生席慕蓉(中)在南開大學的演講會 / 中新網
她本身的學術成就,也值得一說。
教書70多年,一個重要的教學特色就是引入了大量西學觀點,中西對比,更加深入地瞭解詩詞。
葉嘉瑩在學術上並非完美無缺。
但葉嘉瑩本身情感細膩善於感懷,嗓音也動人,加上過關的學術能力,講起課來栩栩如生。
學生席慕蓉評價她講課,“她介紹李白的時候,李白就驕傲的出來了,她介紹杜甫老年的詩歌時,杜甫就真的老了。”
直到今日,她也不曾坐著講課。
只要在講臺上,她永遠是站立姿態。傳道、授業、解惑。
有主持人曾經問她:“這心裡面有詩,和心裡面沒詩過一輩子,有區別嗎?”
葉先生回答:“在懂得詩的人來說,你懂得詩跟不懂得詩,這一輩子是很不一樣的。”
“他不會每天總是為了追求現實的那一點金錢或事什麼東西而匆忙,還以為是得意,還以為是聰明,而丟掉了人生最寶貴的價值。”
詩詞,成就了葉嘉瑩的一生。
閱讀更多 San月裡的姑娘 的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