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麼努力卻那麼淒涼——荒蕪人世間

那麼努力卻那麼淒涼——荒蕪人世間

OneNote裡一直記著吳彥君和王文石這兩個名字,前者是我十月一在舅舅家碰到的人,後者是前者一直唾罵的人。

過了幾個月,我依然記得吳彥君黑裡泛紅甚至反著光的臉,他戴灰白兩分的毛線帽,裡三層外三層給自己套著衣服,褲子的腿腳都開了花。他口齒不清,很費力才能把話說出來,而且模模糊糊。好像他的發聲用的不是聲帶而是兩片厚嘴唇。他很費力的說,我很費力的記,有些方言我聽不明白的要反覆問他好幾遍,再把清楚的話拿去問舅舅才能寫下來。第一天算上讀的時間一共三個小時,我只寫完一篇他口述的東西。他說他得回家,過了四點半就沒有車了,就回不去了。臨走的時候他要送我包煙,我說我不抽。他就走了。他的腿是瘸的,走路的樣子很滑稽,具體的我比喻不出來,但很快。

他把資料都留在我這裡,一共有兩份,都是手寫體,舅舅說這都是別人替他帶寫的。資料很多,我用了一個小時才全看完。

在他十幾歲以前,生活挺美好的。他媽媽在當地的醫院當護士,他也上著學,就很正常的過著該過的日子。在他六歲的時候,他親舅媽給他媽說媒,讓他媽和別的男人好,他媽沒答應。然後在他十幾歲的時候,他親舅媽又給他媽說媒,讓他媽和別的男人好,他媽答應了,拋棄了他和他爸,嫁給了別人。後來他就四處流浪居無定所,先後去過很多地方,四平,長春,哈爾濱,東豐,遼源······一直就是乞討、賣貨,中間生過幾場大病,也險些死掉。多虧了好心人的接濟才活了下來,一個大姨,還有幾個地方的和尚,有大師有方丈。過了幾年後,他不想再居無定所整日流浪,便給他舅媽五十個雞蛋,想讓她給自己找個地方蓋兩間房,舅媽滿口答應的很好,但卻什麼事都沒辦成。他舅媽的兩個朋友也騙了他兩萬塊錢。他大概是皈了佛門,他有幾篇的內容寫得是母子被。他希望用自己賣貨來的錢做成母子被,關於母子被,他自己給的解釋是讓母子同蓋,母子不分離。

第二天我和舅舅去了市裡,別約定的時間晚了大概一個小時。舅媽說他就那麼坐著,很著急。他繼續說,我繼續記,說到動情的地方,他會非常的激動。而不能表達出想法的時候,他就拿手用力的拍自己的腦袋,我反覆的說不急,他才會平靜下來繼續說。

我問他,你認字嗎?

他搖頭。

那你怎麼去的那些地方?

他把伸出來,向上比劃,嘴裡嗚嗚的說打聽,都是打聽著去的。

我看見他手上戴著佛珠,又問他,這是寺廟裡求來的嗎?

他點頭,說他信佛。

寫了一會,我告訴他我明天要回長春了,你今天就晚回去會兒,我都給你寫完了吧。他聽到我說要回長春,整張臉都緊緊的聚在一起,就好像鼻子那裡是黑洞,把周圍的眼睛嘴巴眉毛下巴耳朵額頭都往中間拉。他說的話我沒聽清,大概就是希望我多留一天。

然後又到了時間,他就拖著他瘸掉的腿滑稽的去趕公車了。臨走的時候我告訴他我明天真的就要回去了,他說謝謝我,想給我買盒煙,我還是拒絕了。資料還留在我這裡,我又看了下,補充了些東西。

我舅說,其實這個人一年能賺不少錢,少了也得十幾萬。他不是要飯的,他是賣貨,挨家挨戶的賣。哪家有個紅白事,他就去那家隨禮。大家都知道他不容易,都會給回禮。舅媽說,你現在吃的瓜子就是他給的,前兩天求你舅給他寫材料給的。他託人辦事,都會送東西,而且不會白佔人便宜。舅媽還說,他這個人也傻,賺得錢都被他姐和他媽給花了,他媽也不是什麼好人,兒子病成那個樣子都不管。他爸也不好,喝酒耍錢,也就為這個他媽才和別人好了。

再後來我就回了長春,一直想著把他的故事寫下來,期間也看了幾本書,也一直思考他的事。套用那句俗話,這世間的家庭,都各有各的不幸,各有各的幸。當不幸的事降臨在自己身上的時候,當這些事真切的發生在我們自己身上的時候,誰也不能保證自己會像我們所描繪的事外之人那樣理智又保持良知。吳彥君讓我寫得那些資料,裡面翻來覆去的強調母子關係,母親不能丟棄自己的孩子;而他通篇也在咒罵我記得另一個名字——王文石——他媽跟著走的那個男人,他的繼父。吳彥君沒上過學,但是他說的話,也有很驚豔的。我相信如果他沒經歷過這麼多,他現在應該會穿著西裝打著領帶,有妻有兒。我們沒法假設生活,就像沒法預料明天一樣。再從另一個角度說,流浪漢其實也是有尊嚴的,哪怕是街上乞討的人。吳彥君說,他一直和別人吃吃搭搭被人瞧不起,他不容易。我們總是習慣把自己放在道德的高度上去看那些流浪漢。骯髒,影響市容,可憐,盜竊,不穩定因素······道德高尚的人按照自己的喜好把他們分類管理,收容或驅逐。就像野狗一樣,他們帶著自己的故事流浪,沒人去聽,也沒人想聽。幾年前有個流浪漢在我旁邊吃飯,他問我姓什麼,我說姓袁,他說好姓啊,媯,帝王之姓。

人們總是喜歡標榜自己的道德良知多麼高尚,可我總覺得,建立在和諧社會上的道德良知是虛幻的。很多時候我們對善惡並沒有明確界限,或者說很多時候,惡的事符合自己的利益也叫善,善的事損害自己也是惡。在洞悉了黑暗,瞭解了各種醜惡之後建立起的對自己的約束,並不帶有色眼鏡去觀察這個時間,這才是強有力的道德和良知。

可是我們都埋頭去追逐名和利,哪有時間去想這樣的事,這樣的世間又和洪荒有什麼區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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