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個年輕人直面幼時被性侵經歷:有些痛苦每每回顧,頻頻崩塌

施加傷害的通常是熟人,親戚、老師、鄰居……受害者女孩子居多,也有男孩子。他們在幼時對發生的事情一無所知,以為只是一種“遊戲”。大多數人,直到大學階段,甚至出身社會以後,才真正理解幼時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進而爆發出遲來的痛苦和反思。

“毛球”預料到自己發出那樣一條微博會引起不小的關注,但事情的實際發生仍然讓她感到意外。4月12日傍晚,她在自己用了十年的微博號上講述了幼年受表哥性侵的事實,她分析了自己幼時的心態:非但沒有記恨表哥,反而對他產生了莫名的依戀。她藉此為所有未成年性侵受害者呼籲——“我們不是自願的”。

第二天早上打開微博,“毛球”被突然湧入的大量私信淹沒。未讀消息超過萬條,全都是向她傾吐類似經歷的講述,有宣洩,有求助。大段大段鋪滿屏幕的文字,還在不停地跳進來,她甚至來不及點開任何一條,就馬上被信息流衝到後面。

起先,“毛球”試圖一條一條看下來,試圖給予力所能及的安慰。直到她發現自己被洪流似的負面情緒裹挾,幾天都睡不好覺,強迫讓自己抽離出來。 不是每一個人都能完成自我修復,有些痛苦和已然形成的個性會伴隨受害者的一生。每每回顧,頻頻崩塌。在“毛球”的幫助下,我們挑選並徵得了部分講述者的同意,感謝他們的勇氣和善意。“毛球”說:“我們的講述,不是悲慘的哀嚎,而是勇氣的宣言。我們需要的不是同情,而是改變。”

講述者裡,有受害者,也有加害者。呈現他們的經歷、心態和人生走向,惟願有所警醒和啟示,讓已經歷者得到寬慰,讓未經歷者得到更好的保護。

以下是他們的自述。

“我覺得自己不乾淨,這種感覺瀰漫了很久很久”

咖啡,女,20歲

不知道從哪個時候開始,我覺得自己挺髒的。我不知道髒的概念是什麼,好像那時候沒人教過我性方面的知識,但我就是覺得,如果別人是白色的,我就是淡黃色的。我覺得自己不乾淨,不如其他女孩子,很自卑。這種感覺瀰漫了很久很久。

小學三年級一次無意中,我在家裡開的小賣部的架子上,翻到一本類似《金瓶梅》的書,是我舅媽買的。那是我有史以來第一次的性教育,我對其中描寫的一些片段記憶深刻,也明白了某些行為意味著什麼。我開始接觸到貞潔、偷情這樣的概念,我把這些概念放在自己身上。

之前發生的一切事情總算有眉目了。

我是單親家庭,媽媽出門打工,我4歲就被送到甘肅親戚家住,所有人睡在一張大炕上面。表哥第一次試圖強迫我,是在我6歲那年。他鑽進我被窩,抱著我,兩個人赤身裸體。那次他沒有成功。說實話,剛開始我沒有什麼強烈的不適,當時我什麼也不知道,甚至覺得跟別人擁抱還比較舒服,挺暖和的。

後來表哥開始用暴力的方式猥褻我,這種情況發生過很多次,每次我都是竭盡全力反抗,但沒有用,他大我三四歲,完全碾壓我。6年裡,我受到多次侵害和家暴。有一次過程中,我表姐進來看到了,笑一下就走掉了。我覺得她可能早就知道,她沒有想過幫我,可能覺得是在戲謔吧。除了表哥,我還遭受過幾次學校裡面男孩子和村裡一個老頭的猥褻。

5個年輕人直面幼時被性侵經歷:有些痛苦每每回顧,頻頻崩塌

圖丨視覺中國

我一次也沒給我媽說過小時候的事,她很保守,脾氣暴躁,經常打我。她在我眼裡的形象不太真實,一兩年才見一次,幾個月通一次電話。

說實話,我恨得要死,巴不得他們以各種各樣方式死掉。唯一比較解氣的一點是,他們都很差,一個考了三本,一個考了二本,舅媽繼續瘋瘋癲癲的。但我在學校總是第一名,我挺有成就感的。我考得很好,未來一片光明。

如果一種生活狀態變成了日常,就總得找個模式把它正常化、合理化。不然很容易崩潰的。我很快就把這種事情常規化了。這種漫長的影響,不可改變地塑造了我的性格。我的生活基本就是一種不幸接著另一種不幸。剛開始我死了爸爸,後來留守兒童,然後被性猥褻,被家暴。

我的性格因此特別敏感,特別沉浸在自我的世界裡,交友習慣也儘量地討好別人。我一直沒有辦法去平等地交朋友,大家都覺得我是一個還不錯的人,但僅僅這樣而已。我沒什麼朋友,現在一個也想不出來。

我在網上看了一些案例,說有些人遭受了性侵犯之後,會變得特別恐懼跟別人接觸。我反而相反,我並沒有從此恐懼和異性接觸,我對異性也變得有討好性的。

初中我的心理問題特別嚴重,班主任給我介紹了一個心理老師。我開始瞭解一些心理學方面的東西,高中我接觸到的信息多了,意識到處女情結這個東西是不對的。更多性方面的知識讓我改變了對兩性關係的看法。別人的支持基本上沒有,都是我自己看書,慢慢消化、調節。慢慢地我對自身的自卑感、羞愧感,差不多已經調節好了。因為我清楚是怎麼一回事了,我對自己已經接受了。

我反思過,我的羞恥感來源於性道德的約束。從小看的小黃書,不是真正的教育,是扭曲欺騙。像之前鮑毓明那個案子,很多人說,14歲,她什麼都懂了。我覺得這不叫懂,她完全沒有平等的性別觀,怎麼能叫懂呢?這完全是被誘騙了。

所以我覺得性教育不只是教小孩子學會具體的性過程,而是性別、性道德的教育。怎麼看待性和兩性的關係,在他們有意識之前就教給他們。

“我很畏懼男性,我會把他預設為一個會傷害我的角色”

皮卡丘,女,22歲

我很畏懼男性,就是這個事情之後,我就會對男性產生天然的防備,我會把他預設為一個會傷害我的角色,而對女性就不會。我很少有男性朋友。我總覺得男性在我成長範圍中,一直扮演著當權者、統治者的形象。

是在去年,我意識到小時候發生的事情的性質。那時候我的抑鬱症蠻嚴重,去見了一個心理諮詢師,他跟我聊到從小到大成長經歷,我也在網上,圖書館查資料。突然有一天腦中像電影一樣,插入了一個特別生硬的鏡頭在那兒,我想起來這段經歷,我說不對,這個性質不是玩耍,是猥褻。

大概小學一年級左右,我認了一個乾爹,暑假去他們家住了一段時間。他有個兒子大概十一二歲,玩電腦的時候我坐在他旁邊,他的手會放到我下面撫摸。那個時候比較小,不懂得這個行為背後的含義,當時覺得怪怪的,又不知道如何拒絕。

另一次,早上我被幹爹碰醒,他正在把我的裙子掀開,撫摸我,裙子裡面是沒有穿任何衣物的。那個時候僅有樸素的觀念,就是男女有別,他為什麼好好的要看我呢,要摸我呢。乾爹看到我醒了,可能被嚇到了,趕緊停住了,假裝不小心碰到一樣,自言自語扭頭走了,那個片段在我印象裡特別深刻。

沒有任何起因經過,我突然想起來了。好像以前總是在迴避,它們壓在了記憶最深處。我自己也被嚇到了,原來這是這麼嚴重的性質。有天晚上做夢,夢到我躺在乾爹的懷裡,他把我的腿掰開在看,我當時就從夢裡驚醒了,特別恐怖。

5個年輕人直面幼時被性侵經歷:有些痛苦每每回顧,頻頻崩塌

圖丨視覺中國

我現在想起這個事情,意識到它對我有影響了。從小的時候,它對我整個性格的塑造,對我內心世界的摧毀,我覺得在那個時候已經種下種子了,我從小養成了什麼事都不願意跟別人講,自己埋在心裡的習慣。能壓則壓,很順利地從小學壓到了高中,然後順利地度過了高考之後就不行了,在大學期間逐漸崩潰。

最大的影響是性取向。我有試過跟一個男生談戀愛,他是很合適的對象。但是合適並不意味著喜歡,當時心裡有別人,內心面臨著良知的拷打,非常折磨。他跟我牽手、擁抱還行,但是如果更親密的舉措,我絕對無法接受。相處了兩個月,我們分手了,對我的打擊挺大的,證明我的努力白費了。

我的抑鬱症開始顯現。直接原因是我沒有辦法面對我的性取向。我為什麼偏偏要喜歡一個女生呢?為什麼偏偏我要面對這麼多奇奇怪怪的遭遇呢?好像我要做的人生答卷比別人難好多,又有附加題,又有奧賽題,我一道都不會寫。那種絕望和無助,又沒人幫你,我也不願意尋求別人幫助,就讓自己困住。

現在往回看,我還是不願意面對,不願意回憶,這也就是為什麼我十多年以來都沒回想起這個過程,內心可能有一堵很厚的牆把我們隔開了。我之前有嘗試閱讀《房思琪的初戀樂園》,看不下去,我覺得看那本書是再經歷一遍折磨,內心還是很牴觸。

如果沒有小時候那個事情,後面的事情還會發生嗎?

所以,我真的希望更多的家長能保護好自己的孩子,不要把孩子單獨交給男性。即便是親人、長輩、熟人。

“我的負罪感很強,它們在我心裡快要爆炸了”

苦蕎,男,研究生在讀

5個年輕人直面幼時被性侵經歷:有些痛苦每每回顧,頻頻崩塌

童年的兩件事是我心中的重負。每次看到類似的事被講述,它們就會從記憶裡跳出來,讓我覺得非常難受、厭世。

我是個男生。大概六七歲的時候,我曾經被鄰居家十七八歲的“叔叔”叫到他房裡,說要和我“玩遊戲”。他讓我到他床上,脫掉褲子,他也脫掉了褲子。那是我最早和“性”有關的記憶。那時候,那個“叔叔”的親外甥女一直住在他家,比我小兩三歲,我隨後也和那個女孩玩了這樣的“遊戲”。

在被“叔叔”要求做什麼的時候,我當時有點驚訝。其它的感覺很模糊。和表妹玩遊戲的時候,我也沒有太多感受。我不太記得自己有沒有性衝動,我只清楚地記得,當時發現我們的生殖器是很不同的。

這兩件事隨著我一點點長大,逐漸忘掉了。初中接受性啟蒙,我開始知道童年發生過這樣羞恥的事情。當我成年、讀到很好的大學,又讀到研究生,才知道對於另一方而言,如果對方記得,會有很深的傷害。這兩件事成為我童年抹不去的“陰影”。我是一個受害者,我也是一個加害者。

我一直覺得我的性觀念非常奇怪,我想多少和童年的經歷有關。初中以後,我沒有辦法喜歡上別人,也抗拒性行為。因此我幾乎從未談過戀愛。我曾經喜歡過女生,也刻骨銘心地喜歡過男生,現在卻都不喜歡了。

我無法以“那時候還小”來敷衍過去。每次在微博看到類似的故事被說出來,它們就會從記憶裡跳出來,讓我覺得非常難受、厭世。我不知道那個女生是不是還記得她四五歲的時候發生過的“過家家”,每每想到這個,我都恨不得去死。

我甚至去各種寺院懺悔,也想和對方聊天,希望能在輕鬆的會話中化解掉這個問題。但是真的不敢。一方面是害怕對方要是忘了,這件事重新說出來,不是重新傷害嗎?另一方面,是因為自己的懦弱。

我總是想到童年時我曾經是一個女性的加害者,我對性別問題了解越深入,我的負罪感就越強。我沒有勇氣說出來,它們在我心裡快要爆炸了,這會成為我一生所要懺悔的。

“我感覺家庭對我來說不能成為依靠,孤立無援”

七七,女,24歲

5個年輕人直面幼時被性侵經歷:有些痛苦每每回顧,頻頻崩塌

我崩潰了一段時間。整個人情緒很低落,想過自殺。我經常跟家裡吵架,拿自殺來要挾他們對我的關注,跟父母的關係惡化得很厲害。我感覺家庭對我來說不能成為依靠,孤立無援。我的父母沒有盡到責任,我覺得自己好像被拋棄了,沒有得到保護。可他們原本是應該保護我的啊!

我從小是留守兒童,寄宿在教師家庭的遠房親戚家。我們那兒的鄉村學校有支教計劃,那時隔壁住了一個大學剛畢業的支教老師,我放學後覺得孤獨會去找他玩。剛開始他對我很好,教我下棋寫作業,我比較信任他。但有一天,長輩不在家,他讓我到他房間裡去。我記得他在看電視,那臺電視很小。他讓我坐在他的腿上,一邊看電視一邊實行了那個行為。我覺得不對勁,趕緊掙脫了跑回家。

後來幾次傷害,也都跟支教老師有關。學了法律後,瞭解了各種犯罪方式,我才知道那個行為有一個專有名詞,叫“指奸”,罪名叫“強姦幼女未遂”。

這些事在我身上還可以看到影響,我對異性極度警惕。跟男性的肢體接觸會讓我緊張不已,任何男性對我外貌的讚美和追求都會讓我首先有一種危機感。

有一次,我跟我父母和弟弟過年一起守夜,他們和衣睡在我房間,我看到我爸爸的臉,突然覺得非常害怕,不敢閉眼睛。我才清晰地知道我對異性的恐懼。直到現在,我還不能完全確定自己的性取向,沒有克服這一點。

我跟父母發過脾氣,我父母覺得很奇怪。直到23歲生日那天,我才敢給我媽媽講了這些事。我媽媽當時有一點傷心,一點疑惑,還有一點害怕。她悄悄跟寄宿家庭的長輩溝通,得到的回覆是,讓我不要告訴任何人,這會讓我以後嫁不出去。那時候我已經不期待什麼反饋了,因為我馬上就要離開家獨自生活了,算是給自己一個交代。

我是很幸運的。傷害我的是男老師,最後救贖我的也是男老師。我初中面臨過差點失學的狀態,因為我父母有一點重男輕女,我還有個弟弟。我的班主任為了我能繼續讀書做了很多努力,甚至會給我他老婆穿不了的衣服。我感覺有人在背後默默保護我,父母沒有給我的安全感,我覺得社會上的老師、朋友給我了。所以我學會不給一類人打標籤。

大學前我的性格比較孤僻,易怒。但我知道我不會一直這樣。因為我一直在計劃離開家裡那個環境。在陌生環境裡我是非常外向的,很多正能量會因為你的外向和善良,給出正面反饋。我單獨到社會上後,有了很多好朋友,工作上的長輩,都對我很好,給我很多力量。離開那個環境後,我再也不去想他們對我多麼不好,我就可以慢慢釋懷了。

所以我很建議那些受傷害的女孩子離開原來的環境,到一個值得她信任的新環境中去,尋找安全感。新的際遇和朋友,會給你很多勇氣和療愈。

我永遠不會說諒解、原諒。我不是一個大度的人。有人說這種事情很常見,社會就是這樣子的,我永遠不會屈服於這個觀點。永遠不是受害者的錯,我希望經歷過的人,不要沉溺在傷害之中,我們也可以過上很積極、樂觀、美好的生活,不必為別人的錯誤買單。

“我是這樣走出性暴力陰影的”

小鄭,女,25歲

5個年輕人直面幼時被性侵經歷:有些痛苦每每回顧,頻頻崩塌

我對這個世界原本是沒有信任感的。我跟有類似經歷的姐妹聊到,受害者的精神世界的重新建立是最難的部分。我的重建經歷幾次崩盤,幾次療愈,也是重新獲得信任感的過程。

我到大學的時候,才第一次上關於性教育的心理課程。那是我第一次崩盤。

某一次課上,老師講課衍生出來一個主題:你童年最痛苦的經歷是什麼?小組討論完,我被小組人推上去回答問題,我選擇講述了不那麼痛苦的經歷——天橋底下遇見露陰癖的事,老師又詢問了我有沒有做過重複的夢,我講述了小時候經常夢見怪獸的經歷,她將兩者結合起來,分析了我的內心狀態,同時推薦了弗洛伊德的書。

那節課我永生難忘,因為被我封閉的黑暗記憶重新湧現出來了,而且一發不可收拾。我想起了七八歲時,表哥偷看我洗澡,觸碰我下體。十二三歲時,他趁我睡著摸我,頂我。我大爹也對我做過類似的事。

被熟人觸碰的觸感,他把手拿回去放在鼻子下聞的畫面,我全都回憶起來。晚上躺在床上,那些片段、畫面、觸感,全部都在腦海裡像是放映片一樣,在那裡循環。你就睡不著,你好像被綁在一個電影院,前面放著一個放映機,在重複放。你掙脫不了,你想把這放映機關但關不了,你強迫性地在看這些東西。

我失眠了一星期。從那時開始,我才真正去整理完自己內心的狀況。把過去打碎,再拼接出新的自己。

精神重建的第一步是向信任的老師求助。我深夜給她發郵件,告訴她我最近的痛苦的生活和痛苦的源頭,其實說是求助,更像是把老師當樹洞了,因為我再不輸出情緒,會被自己“殺死”。我在結尾說,希望你還是把我當普通學生一樣看待吧,因為我討厭同情的眼神。她確實是這樣做的。這樣以後,我覺得舒服了一些,有了些食慾,睡眠也漸漸安穩。

我是一名編劇。後來在創作劇本過程中,我開始把自己的故事代入,一邊寫一邊哭,通過創作的出口,也得到了發洩。寫完劇本我感覺好多了。

最終的治癒來自於我工作後的一個同事。他是一個太好的人了,在我本能地懷疑世界的時候,一開始覺得他這種好是裝出來的吧,但他用行為一遍一遍告訴我,以德報怨的感覺。他的處事態度真的讓我很震驚,那個時候我才意識到,原來世上還有那麼一些可以信任的人,也可以有另一種活法。

如果每個人是一杯水的話,水太少,杯子就會一直搖晃。只有水注入到一半以上,他才能真正站出來自我審視。我經歷的幾個階段,身邊的人帶給我的溫暖,就是不斷為自己注入水的過程。因為自己的一些努力,我感到自己杯子裡的水在慢慢上升,現在我回顧那些事,已經可以像講述別人的故事一樣去對待了。

*文中人物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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