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主義的一瞥:一戰後的抑鬱與迷狂

現代主義的一瞥:一戰後的抑鬱與迷狂

校對:litcave 工作室

配圖:Online

現代主義的一瞥:一戰後的抑鬱與迷狂

評價一本上世紀的經典顯得有些多餘,《太陽照常升起》作為海明威的成名作,“迷惘一代”的代表作,在文學史上地位不低。評論這本書的人實在也有些多了,《荒原》、《了不起的蓋茨比》更是如此,但是每個人讀這些作品的時候總會結合一部分自己的體驗在裡面,而且隨著人生體驗的豐富,這種讀後的感覺也對應得會更加複雜一些。

而當我們將這些作品合起來讀的時候,就會發現它們行文中有著驚人的相似性和有趣的差異,這或許能夠讓我們對近百年前的世界以及當時人們的精神面貌有著更深刻的體味。

1. 戰後的荒原

很多人都因為海明威的一句話把巴黎幻想成紙醉金迷的煙花地,但是他們看到的是它的喧囂,而不是它宛如盛宴一般落幕後的寂寥。《太陽照常升起》裡的傑克對於巴黎其實很厭煩,逼仄的酒館和喧囂的人群,連 「Poule」也都那麼無聊:

It was long time since I had dine with a poule, and I had forgotten how dull it could be(13)

那個死氣沉沉的巴黎宛若被閹割的雄雞,抑鬱的戰後生活折射在傑克的生活之中。

狂狷之道成了每一個厭世者的良藥,傑克將妓女帶到酒吧,對著朋友戲謔地將其介紹為自己的未婚妻——Gegorgette Leblanc小姐,然而很快這位女士就告訴傑克的朋友自己其實叫Hobin。

布萊特知情後說:You’re getting damned romantic.

傑克回覆道:No, Bored(18)

傑克作為小說中的人物,他不是「法扎」裡的莫扎特,也不是敢於承受任何風暴的拜倫。

在那個戰後蕭條的法國巴黎,他站在荒原之上,只是一個因戰爭創傷而變得性無能的一戰傷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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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裡一個場景很有那種荒蕪感。

在咖啡館裡,一個貌似特別無聊的小說家被 Mrs. Braddocks 介紹給傑克,當時這位帶著英國腔的紐約小說家和他展開了一場對話:

Do you find Paris amusing?

Yes.

Really?

For God’s sake, yes, Don’t you?(16)

巴黎真的那麼有趣嗎,真是有趣極了。

抑鬱和沉悶籠罩著歐洲,在盛宴的軀殼之下,一戰在人們心中埋下了荒蕪的種子。

那時候的海明威日夜在巴黎左岸那些逼仄的咖啡館裡,試圖在狹小的空間裡記錄戰後巴黎的光景:

人人在荒蕪中作樂,爭取每一刻時光去「Carpe diem」.

海明威的寫作和他先前的記者生涯分不開,他盡力去描摹這個世界,正如學者對於《太陽照常升起》的評價一樣,它精準得描摹出了迷惘一代的精神面貌。

海明威本人在回應斯坦夫人的「迷惘一代」批評時也是這樣回應的:

我們這代寫作者盡力去探索這個時代的虛無,描摹當下的現狀,而不像上一代作家那樣執拗於在自我的世界中創作,所以到底誰是迷惘的一代。

海明威不承認自己是迷惘的一代,但是他樂意描摹迷惘的一代,這既成就了他的聲名,也鑄成了他一生的使命感,他期待濃烈的在場感,就像每一個衝最前面的戰地記者。

可恰巧他在巴黎目睹了這群抑鬱於聚會和酒精的戰後倖存者,混雜著對虛無主義者的蔑視和對無知者的憐憫,他寫下了《太陽照常升起》。而毫無疑問,他不是唯一一個目睹戰後荒原的人。

在《太陽照常升起》出版的4年前,也就是1922年,艾略特的長詩《荒原》出版,在第一章中他如此描述倫敦:

Unreal City,

Under the brown fog of a winter dawn,

A Crowd flowered over London Bridge, so many

I had not thought death had undone so many

Sighs, short and infrequent, were exhaled,

And each man fixed his eyes before his feet

Flowed up the hill and down King William Street,

To where Saint Mary Woolnoth kept the hours

With a dead sound on the final stroke of nine. ( Eliot line 60-63)

人們在荒蕪中茫然向前,擁擠而麻木得恰似一群幽靈在倫敦大橋上走過,彼此眼睛都盯著自己的腳,默然向前,宛若奔赴刑場的囚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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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業於哈佛大學的艾略特是個典型的古典主義者,拿了比較文學學士學位以及英國文學碩士學位之後,他將自己的目光放在歐洲,在一戰前他去了巴黎的索爾邦大學,之後又聽了柏格森的講座,由此成為了一個哲學研究者和更加堅定的古典主義者,並且決心回哈佛繼續攻博士學位,而當時他修的是哲學。

1914年,他再次奔赴歐洲,本來可以回到哈佛從研究院晉升為講師的他,轉而想去牛津大學學習,而等到1916年的時候,他完成了博士論文,但是待在倫敦卻不想回去了,由此失去了博士學位,轉而成為了著名銀行「Lloyd’s Bank」的一名評估員。

在著名詩人龐德的幫助下,他堅定地創作而且像許多寫作者一樣,憤恨自己庸常而單一的工作。

從1914年6月抵達倫敦,到1927年加入英籍,艾略特與海明威同樣見證了一戰,然而在他的眼中,一戰所帶來的變化似乎更加令人感到沮喪,而他的成名作《荒原》中,艾略特更是痛批了「扭曲」的性和缺失的感情:

《荒原》的第三章火誡,借用了佛教火即是慾望的概念,用了火這個元素描摹了被慾望吞噬且驅使的人們:

The river’s tent is broken; the last fingers of leaf

Clutch and sink into the wet bank. The wind

Crosses the brown land, unheard. The nymphs are departed.

Sweet Thames, run softly, till I end my song.

The river bears no empty bottles, sandwich papers,

Silk handkerchiefs, cardboard boxes, cigarette ends

Or other testimony of summer nights. The nymphs are departed.

And their friends, the loitering heirs of City directors;

Departed, have left no address. (line 173-181)

在泰晤士河畔的男女,匆匆邂逅又匆匆分離,精靈也啟程離開,聚會還沒開始就惶然散場。

而在其後,這世界沒有留下和睦而真摯的感情,坐在運河邊垂釣的漁王茫然地目睹著這個與他一同遭遇創傷的世界,被蠻王強暴的菲洛墨拉、勾引有夫之婦的斯威尼、包養牛郎的百萬富翁。這個時間被荒蕪和扭曲的性所牽引,由此慾火將世界燃燒,現世即是荒原。

「注:傳說中漁王與這個世界是一體,他的受創會使得土地受到同樣的創傷」

艾略特誠然是一個保守主義者,在他的眼中戰爭摧毀的不僅僅是生命和財富,它更擊垮了原有的道德,而後者對他來說似乎更為重要。

2. 迷狂的愛情

可以理解有著硬漢崇拜的海明威會寫出如此的句子。

當科恩想要勸傑克去南美的時候,傑克反駁說:

All countries look just like moving pictures.

Nobody every lives their life all the way up except bullfighter (18).

追逐刺激成為了戰後一代人的毒藥和解藥,傑克和科恩陪同布萊特一起來到潘普洛納看鬥牛。

看著鬥牛場上的爭鬥,布萊特說道:

My God, isn’t he beautiful? (111)

而這也為她戀上鬥牛士埋下了伏筆。

在迷惘的一代中,人們並非都是荒蕪的擁躉,傑克經歷過戰爭,身上也帶有不可言說的創傷,由此他受困於自己的感情但不願意就此妥協,他愛著布萊特,但是他也明白他們兩人似乎並非有著很好的未來,由此一直與布萊特保持著距離。

反觀科恩,這個像鬥牛士一樣的拳擊手並沒有參加過一戰,他依舊是一個害羞且有著過去男女觀念的浪漫主義者。

作為布萊特夫人忠實的追逐者,科恩盡一切可能追逐著他理想中的愛人,並最終成功惹惱了所有人,最終悻悻退場。

這不由讓我想起同時代另一本小說中的主人公蓋茨比對於愛情的態度,當西卵的派對華麗開幕,躲在華樓中的蓋茨比何嘗不在等待著自己的愛人黛西來到。

科恩註定是愛情攻堅戰中的失意者,正如蓋茨比最後失敗一樣,被佔有慾牽制的情感最終只會在現實的險境中崩塌。

在酒吧中科恩多看了布萊特夫人一眼,便追著她從巴黎跑到了西班牙,而蓋茨比自從與黛西相遇,之後就一直念念不忘。

而小說中的傑克就很清醒,對於愛情和現實的把握任由著自己愛著的布萊特去追逐自己的幸福和愛情,很難說傑克不喜歡布萊特,但是他亦很現實地與對方保持著距離,由此到了最後,布萊特在不得不與年輕的鬥牛士分手之後能與傑克訴說衷腸:

Oh, Jake, we could have had such a damned good time together.

當布萊特這樣說的時候,傑克其實也是心有所動:

Yes, isn’t it pretty to think so (Hemingway 198).

傑克的剋制和鎮定讓《太陽照常升起》在許多讀者眼中有了另一個名字——《備胎修煉手冊》,只不過這種沉醉的感情似乎更具有某種英雄主義的色彩。

從作品上,也能看出海明威和菲茨傑拉德在看待感情中有著截然不同的態度。對於這個文壇金童而言,他的英雄主義誠然是極具浪漫色彩的。

大概也是因為沒有能夠在戰場上實現自己的英雄抱負,菲茨傑拉德讓自己的主人公蓋茨比將自己的美國夢投射在了金錢和愛情上,由此唱響了一曲西卵愛情的悲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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窮小子蓋茨比為了實現自己心中的夢想,贏得愛人的芳心傾盡一切地去成就自我,甚至不惜和本土地下勢力一同私販酒水謀取暴利。

這一切都是因為那點綠光,或許他已經將黛西當作自己人生的燈塔亦或者是被上流社會接納的入場券,甚至很多讀者都會懷疑蓋茨比對於感情的真誠,但是正如小說開篇尼克說的一樣:

Whenever you feel like criticising anyone, just remember that all the people in this world haven’t had the advantages that you’ve had (Fitzgerald 1).

許多讀者依舊被蓋茨比這種執拗而單純的求愛方式所感動,當時蓋茨比懇求作為黛西表親的尼克為自己安排一場會面,就在約定的那天,尼克還特意去花市買花,回到家才發現草坪已經被修正過了,自己買來的話也完全沒有必要,因為蓋茨比搬來了一整個溫室:

An hour later the front door opened nervously, and Gatsby in a white flannel suit, silver shirt and gold-coloured tie hurried in. He was pale and there were dark signs of sleeplessness beneath his eyes (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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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經歷了緊張而有些尷尬的會面之後,黛西和蓋茨比漸漸找回了舊時的感情,然而蓋茨比的光鮮亮麗背後掩蓋著並不光彩的事實,而這也是等到最後才一一被湯姆所揭露出來。

當黛西駕著蓋茨比的車撞死了湯姆的情婦之後,她連夜跟著湯姆逃離了自己的舊宅,而蓋茨比卻在頂了罪之後一直等待著黛西打來的電話。

作為敘事者也同樣是中間人的尼克此時已然對事態的發展看得很明白了,於是他在蓋茨比等黛西電話時對著他說

They are a rotten crowd, you’re worth the whole dame bunch put together (164).

這句話像極了對奔赴沙場士兵的鼓勵,恐怕也是出自菲茨傑拉德對於蓋茨比的認可,而蓋茨比的死最終也就成就了菲茨傑拉德的英雄主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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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或菲茨傑拉德想在這裡表明的一點是,蓋茨比不僅僅是為愛情而死的,他也是為了理想而死的,他不像那些迷惘的上層階級那樣自私冷漠,他充滿感情,願意去追逐夢想和綠光,可惜為此他付出了生命,但或許這種犧牲是值得的,由此, 小說最後如此寫道:

Gatsby believed in the green light, the orgastic future that year by year recedes before us. It eluded us then, but that’s no matter - tomorrow we will run faster, stretch out our arms farther… and one fine morning—

So we beat on, boats against the current, borne back ceaselessly in to the past(193).

3. 女性的聲音

毫無疑問,除了保守主義者艾略特略顯直男本色以外,海明威和菲茨傑拉德都在自己的作品中寫到了女性,很多人對《太陽照常升起》中的布萊特以及《了不起的蓋茨比》中的黛西沒有好感,但是這並不代表她們沒有表露出自己的個性。

布萊特遭受家庭暴力,由此選擇更為自由地去追尋自己的感情和幸福,但是當她在西班牙愛上年紀輕輕的鬥牛士時,她卻最終選擇了放棄,面對傑克,她說出了自己的痛苦:

He really wanted to marry me. So I couldn’t go away from him, he said. He wanted to make it sure I could never go away from him. After I’d gotten more womanly, of course.

You know I’d have lived with him if I hadn’t seen it was bad fro him. We got along damned well.

I am thirty- four, you know. I am not going to be one of these bitches that ruins children (Hemingway 195).

出於對年輕鬥牛士的愛護,她不得不放棄這段感情,但是這不代表她就沒有感情,她雖然是迷惘一代的代表人物,但是這不代表她沒有去嘗試著追尋真摯的感情。她便是海明威筆下一類別致的女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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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反觀黛西,尼克雖然對她的背叛耿耿於懷,但是她對自己的命運瞭然入心,作為那個時代出生的富家女,她只會被當作花瓶一般擺佈。

所以當丈夫背叛自己出軌,並忽視懷孕的她和她的女兒時,黛西自然而然意識到了自己作為附屬的存在。

蓋茨比是她生命中的一道光,但是她也明白作為在那個時代的女性,她只能依賴於他人,蓋茨比誠然不屬於上流階級,她最終還是需要回到曾虐待且背叛自己的丈夫身邊,但是這不代表她沒有愛過蓋茨比,也不意味著她忘記了湯姆的所作所為,但是隻不過她沒有那麼勇敢地去堅持自我。

就像她告訴自己的女兒要做個可愛的傻瓜一樣,在蓋茨比的悲劇中,她最終還是選擇做了一個可愛的傻瓜,而這間接地導致了蓋茨比的死亡。

所以小說最後,菲茨傑拉德那一段富有哲思的結尾其實也暗喻著黛西曾為愛情做出過的掙扎和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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