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態的突然變化，緣於一次乘車。
那天，上小學的女兒晚放學半小時，出校門時已經華燈齊放。我們擠上公交車，只剩下一個座位了。我讓女兒坐下。自己站在旁邊，拉著拉環，防止車輛顛簸和搖擺。
“你把座位讓給這位小妹妹的爺爺吧。”一個少女脆脆的聲音劃過車廂裡昏黃的燈光。
然後，女兒旁邊坐著的那個小夥子起身對我說：“您坐吧。”剛開始我以為不是在給我讓座，直到小夥子第二次說出同樣的話來，我才如夢方醒。他是在給我讓座，而且把我當成了女兒的爺爺。
我的心裡先是一陣啞然失笑，繼而是一陣忐忑不安。
回到家，我直奔盥洗間，在明亮的燈光下，我看到鏡子中出現一張陌生而發福的臉。歲月雕刻出了一條條深淺不一的溝壑，有規律地排列在眉頭、眼角和唇邊；眼睛缺少了光彩和靈動，帶著一種中年人特有的深沉，神情顯得呆板而嚴肅；我已經很努力地去笑，卻只能擠出來那麼一絲絲笑容；曾經整潔的牙齒間泛著一些黃色，縫隙也越來越大，越來越深；髮際線沒節操地繼續敗退，彷彿在時光面前不堪一擊；而從前的滿頭黑髮中間，不知從何時起，鑽出了一根根刺眼的白髮。看著鏡中的自己，忽然想到，最近一段時間，嗅覺都不那麼靈敏了。還是曾經，妻子戲稱我有狗鼻子，一進家門，就能報出廚房炒鍋裡的菜名。最近一兩年，卻很少報菜名了。吃飯也越來越品不出滋味，味蕾彷彿沒長在舌上。走路也不想那麼快了，離風風火火這些詞越來越遠。尤其是滑膜炎纏上了膝關節，一走遠路就無厘頭地疼。休息一段時間，好了以後還會反覆發作。走訪醫生的頻率越來越高，不是這裡疼，就是那裡不舒服。這幾天又加上了頭暈，早上起床，有時會感到天旋地轉，找醫生又查不出實質性的毛病。最明顯的是記憶功能的退化，與女兒同時看一篇文章，她看一遍就會複述，有些句子段落基本會背誦。而我讀了半天，刻意記了半天，也沒有她記得那麼清晰。
也許，我正遭遇人生八苦之一苦。
王國維說：“最是人間留不住，朱顏辭鏡花辭樹。”該來的終究會來，該去的必定會去。我不是愁腸百結的詩人，也不是天涯遲暮的孤旅，更不是睹物傷懷的痴男怨女。但是，凝眸間，還是生出一絲恍惚。原來，紅了櫻桃，綠了芭蕉，流光容易把人拋。
前段時間，友人相約飯局和旅遊，我大多推辭，因為我還有很多事要處理。兒子20多了，還沒有固定的工作；女兒才上小學，需要陪護和接送；妻子病了，需要就診和手術；父母想外出散心，需要我去聯絡；兄弟們因家務事口角了，需要我去調解；單位有工作，需要我去安排和部署…...最讓我情緒波動的，是前兩年工作上的一次大變動，自己奮鬥了十多年才擁有的一個職位，由於各種原因被調離了。煩心的時候，我就會想起這件事，它成了我心中卸不掉的負擔。
這樣想想，約略明白了自己推辭飯局和旅遊的原因。
春節以後，因疫情宅在家中。女兒說：“爸爸，你的白頭髮越來越多了。”我笑著說：“爸爸老啦。”女兒一下瞪圓了眼睛：“我命令你不許變老！”然後找來了一把剪刀，一根一根地幫我剪掉那些白髮。我阻止，她也不聽，固執地做著這件事。我知道，剛剛十歲的孩子，怎麼能接受爸爸已經變老了這個事實呢？
乒協主席劉國樑曾經說過一句話，四十多歲，人生進入了下半場，就像一場比賽，還有一半需要去打。我看完以後一笑了之，並沒有太在意。如今自己也步入了下半場，甚至已經到了人生的秋季，怎能不有所感觸呢？
我被歲月盯上了。
自古英雄與美人，不許人間見白頭。時光苦短，歲月威逼，就連英雄與美人都不知所措。我不是英雄，只是一介凡人，更阻擋不了歲月的流逝，因為歲月不會放過任何人。有人說，英雄遲暮、美人白頭、江郎才盡，是人生的三大悲哀。就連豁達如東坡居士都不禁感慨：“人生到處何所似，恰似飛鴻踏雪泥。雪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計東西。”迅如白駒，翩若驚鴻，這就是人生吧。
女兒不許我變老，我更不允許自己變老。因為人生還有下半場，還有我要擔負的責任和義務。櫻桃還會紅，芭蕉還會綠，時光還會繼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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