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控罗志祥出轨没错,但背后的Call-out逻辑远比你想的可怕、冷酷

周扬青在社交网络指控罗志祥出轨的新闻已经过去好几天,但依然常驻热搜。这一事件依然在发展中,但作为一个媒体研究者,我最大的担忧,还是Call-out文化的滥用与失控。

Call-out Culture(“控诉文化”)是政治学、女性主义研究、社会学研究里经常出现的词汇,它指代一种“公开羞辱”的社会现象——当人们感觉到其他人存在种族主义、性别歧视、爱国心缺失、质量问题、德行有亏等问题时,对其进行公开的控诉(Call-out)。


指控罗志祥出轨没错,但背后的Call-out逻辑远比你想的可怕、冷酷

“控诉文化”滥用的结果,就是网络霸凌与键盘侠的泛滥


就周扬青这次指控而言,可以说是对周围人的提醒、是救济手段,也是正义的调节,但这种指控文化极为危险,它太容易被滥用(事实上,现在的网络暴力以及举报文化,基本都都是它的滥用),像失控的巨兽,随机地选择受害者。

控诉文化的可怕演变

针对出轨的控诉,是“Call-out文化”的典型案例。既然社会道德对出轨行为是保持谴责态度,这种公开羞辱的做法并不过分,这也正如同周扬青所说,公开之后,还可以提醒“后来者小心”。

但控诉文化的恐怖之处,在于它的演变和滥用。

紧随Call-out文化之后的,是2019年的一个热门词汇——Cancel culture(抵制文化)。这在逻辑上倒是通顺的:既然这个人已经被指控(Call-out)了,为什么不抵制(Cancel)他,让他消失(沉默)呢?

真正的问题在于,控诉文化带来的后果,往往和“恶行”本身不匹配,大概率矫枉过正。


指控罗志祥出轨没错,但背后的Call-out逻辑远比你想的可怕、冷酷

控诉文化以封口为目的,不是有效的沟通手段,无助于问题的解决。


控诉文化涵盖的范围也在快速地扩展。

指控文化进入研究领域,应该是1970年代。那时候,美国黑人女性对性别、种族歧视进行反抗的手段,就是对各种知名人士的歧视问题进行控诉,于是这一现象得到社会学界和女性主义研究者的关注。

到2010年左右,黑人女性在社交网络发展出了完备的控诉体系,对那些涉嫌网络性骚扰、工作场所的种族歧视、网络恐吓的嫌疑人提出控诉——互联网时代的控诉文化彻底成型。

悲哀的是,黑人女性之外的其他人也学会了这一套,学生们也开始利用这一方法化身“键盘侠”,指控也渐渐失控。

  • 指控的“罪状”经常是不经确认,甚至是捏造的;
  • 指控的“罪状”扩展到一切领域,包括道德层面,以及商业行为层面;
  • 针对主动行为(“做过什么”)的指控,延申到针对“不做什么”的指控(比如大家都在哀悼某某人,你为什么没有动静);
  • 指控带来的后果远远大于“恶行”,给被指控对象带来灭顶之灾,“Cancel文化”的盛行,就意味着退出娱乐圈(明星遭遇控诉文化)、转学(学生遭遇到控诉文化)等;
  • 指控的“噩梦”随时降临,难以预测。

控诉文化在21世纪泛滥全球,大部分失控的指控转化为“网络霸凌(网络暴力)”,留下一众罪有应得的“渣滓”或遭受无妄之灾的倒霉蛋。被掩盖的无名者的被害者先不说,光是演艺圈,就可以列一个长长的名单。


指控罗志祥出轨没错,但背后的Call-out逻辑远比你想的可怕、冷酷

在百度搜索“网络暴力+明星,看着就很沉重”

在我们的幻想中,控诉是实现正义最容易的路,但眼下最容易的路,引向的不一定是我们最初的目的地。

我们控诉别人,是希望我们控诉的“罪行”会减轻或消失,但控诉一旦成为流行,这个目的会被忘记,只剩下一个冲动——“施暴者一定要死!”

我们想为正义而行动,但我们的“正义”,可能是别人的生意

如果要追溯我们喜欢call-out文化的根源,应该植根于我们的“行动”幻想。网络时代,我们对行动的渴求远远超过我们的自己的想象。

按照《认知盈余》一书作者克莱·舍基的看法,现代社会带来了大量的休闲时间,导致可以用来改变社会的时间资源和智力资源大大增加(传统社会里,时间与智力资源都被用于糊口),于是,人们对于行动的热情大大提升——不甘心只做旁观者(by-stander),而是要成为改变者。


指控罗志祥出轨没错,但背后的Call-out逻辑远比你想的可怕、冷酷

《认知盈余》


既然我们转发一个控诉,就可以惩治一个坏蛋,那为什么不做呢?当无数的时间与智力资源用在控诉上,被控诉的对象基本就无法翻身。

Call-out文化的下一步,就是Cancel文化。

如果指控属实,也算是被控诉者罪有应得。但大部分情况下,这种控诉是难以确认的,但依然会触发Cancel效应。

见识到失控的控诉文化的恐怖,美国前总统奥巴马都认为需要谨慎应对。

2019年,在“青年行动力”会议上接受访问时,奥巴马认为年轻人不要认为评判别人就可以带来改变。

这个世界并不那么整洁……很棒的人会有缺点,而你正与之战斗的人可能很爱他们的孩子,在某些方面和你类似。

他说,“这不是行动主义,并不会带来改变……如果你只是扔石头,是走不了多远的。”

在网络上追随别人进行指控的人,和扔石头去砸死道德败坏者的“卫道士”区别不大。运气好的时候,他们能伸张正义,但运气不好的时候(大多数时候),好人会“枉死”,但他们依然觉得功劳满满——“施暴者必须死”的目的已经实现,至于施暴者是不是真的,已经不重要。

我们还容易忽略一个问题:控诉文化容易被操控和销售。精明的营销者可以投用户所好,激发用户内心的幽暗来参与指控的游戏。

在网络营销人员的眼里,指控行为是典型的行动号召,是非常有效的用户参与(engagement),可以为他带来流量,而流量就是利益。

我们的“正义”,是别人的生意。

纵容控诉文化,就是亲手将俄罗斯轮盘游戏的左轮枪瞄准自己的太阳穴

2019年,在《纽约时报》的一则评论里,专栏评论作家David Brooks认为,引发Call-out文化大流行的心理机制,就是非此(好)即彼(恶)的二元对立心态。

你会看到,一旦接受了非此即彼的二元对立心态,我们/他们、朋克/不朋克、受害者/施暴者——你会立即把所有人的个性去除。把复杂的人简化为简单的好与坏的对立( reduced complex human beings to simple good versus evil),你的分寸感(sense of proportion)也会消失。

按照Brooks的理解,控诉文化是一种简单化的思维,他将复杂的个人转换为坏/好两个简单的属性。从而,而针对好人/坏人的态度也一样简单、直接和暴力——好人一生平安,坏人万劫不复——这明显是违反比例原则的,罪与罚不相应。

控诉文化的核心就是“简单化”、对立化,对“恶人”的惩罚也是最大限度地进行。这种方式对社会最大的危害在于,人们一旦学会控诉文化的“精髓”,就会采取这一模式去应对一切的问题。

一们接受了二元对立的理念,我们会把它无限扩大,从政治领域延伸到明星、周围个体,甚至产品的评价。

Ellemen杂志在2019年就刊登过这样一篇文章《义愤(call-out)文化是否挟持了美妆行业?》,文章认为控诉文化对美妆行业的影响极为深远:

这种新型的消费者监督方式(控诉文化)对美妆行业带来了沉重打击,消费者不依不饶地要求额外审查产品的包容性、成分单及设计师的灵感来源。不久之前,营销人员还很少受到公众的羞辱,但现如今对许多品牌来说,尤其是独立品牌,直面批评是常态。

美妆行业只是一个缩影。在控诉文化之下,任何个体都难以逃避。

控诉文化会开启一个俄罗斯轮盘游戏——手枪已经架到了额头前,一颗子弹已经装好,而且,激发一颗子弹以后会瞬间填充上另一颗。受害者的名单会无限增长,一旦接受这种文化,就必须用源源不断的受害者鲜血来祭祀。


指控罗志祥出轨没错,但背后的Call-out逻辑远比你想的可怕、冷酷

控诉文化成为第一选择的时候,我们都会被拉进俄罗斯轮盘的游戏


Call-Out现象随时可能降临每一个人的头上——在公共场所抽烟、失误点赞了一条微博、眼神在女生胸部多停留了一眼、在众人谴责某个事件的时候保持沉默、交通违章……

你可能犯错了,也可能没犯错,都都可能导致万劫不复的结局。

呼唤Calling-In文化:我们的眼里不能只有“猎物”,即使它是禽兽

控诉文化是不是一定就不对?并不。

有时候,控诉文化是一种有效的救济手段,也是向周围潜在受害者的呼喊与提醒。周扬青很清楚这一点,她否认别人说她“要毁了罗志祥”的指控,她说,她希望提醒其他女孩不要再上当。

李星星针对鲍毓明“性侵”的指控,也是必要的。在缺乏救济手段的情况下,公开指控是她可用的有效救济手段。

此外,按照李星星的说法,“不只有我,还有其他小孩儿,现在我受伤害,将来还会有别的小孩受伤害。”——这也是一种呼喊和示警。

这两个指控文化案例都有可贵的克制——聚焦于问题的解决,聚焦于问题的讨论,而不只是让指控对象禁言或消失。

李星星不希望有更多的女孩遭受类似的命运,她的理性与克制,或许一部分来自其他几个女孩子。在《南风窗》的报道里,还有几个志愿者女孩的身影:

还有北京师范大学的清子,她告诉李星星自己从小被邻居性侵的事,她是陪伴李星星最久的“同类”,帮助李星星很多。她告诉李星星,“姐姐们不需要你回报什么,这是姐姐们欠你的,因为我们不够勇敢。”

那什么时候控诉(Call-out)是可取的呢?一般的建议是把控诉当作最终“大招”,而在此之前,需要增加一个Call-in的过程。


指控罗志祥出轨没错,但背后的Call-out逻辑远比你想的可怕、冷酷

Call-out与Calling-in文化的区别,图片截图自Solano社区大学一位老师Maria Isip-Bautista的PPT


所谓Call-in,就是当你感觉到别人的行为有问题后,立刻私下指出他存在的问题,以及他改正的方向。这是一种教育性的、沟通性的,基于问题解决的方式。

Call-in是适合熟人之间的一种解决方式,它可以避免给对方带来巨大的损害——事实上,学校里有大量的私下举报可以用这种方法来解决。

Katelyn Burns在2017年的《日常女性主义》(Everday Feminism)里说,Call-in文化“会让人在没有被针对与公开羞辱感受的情况下成长”。

但Call-in并不万能,李星星和周杨青的案例里,它就不是有效的手段。有时候,面对名人的失格言语或行为,由于无法私下进行Call-in的沟通,也可能会寻求控诉文化的帮助。

在必须求助于控诉文化的情况下,也请牢记我们的诉求。我们应该做凶狠撕扯猎物的动物,我们要着眼于“保护”和“进步”——避免出现下一个李星星,避免出现下一个周扬青。在控诉的洪流里,保持克制,保持讨论的“保护”与“进步”方向,避免踏入泄愤的陷阱。

我们的眼里不能只有“猎物”——即使它是禽兽。

围绕这个目的,李星星的案例里,有太多克制、充满保护和进步属性的探索——我们看到罗翔老师对法律条文的修改建议,看到一些博主对“完美受害者”陷阱的批驳,看到清子这些女孩在背后默默的付出……

这些都是值得我们尊敬的参与者。

当然,还有一种情况是适合Call-out的:当我们遭遇到陌生人公开的、严重的侵害,比如地铁咸猪手、网络上公开的地域歧视,在单独沟通之后,对方完全缺乏改正的意愿和诚意,那么,基于“保护”的目的,为避免其他随机“受害者”遭遇他们,是可以采取公开控诉手段的。

针对老师、同学的某一句话,或者某个网友的某篇文章直接举报,拒绝Call-in过程的控诉,是毒瘤——它的目的只是撕扯猎物,而于事无补,而且会把所有人拉到一场俄罗斯轮盘的游戏里——你自己或许就是下一个受害者。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