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老家翻修，門前那棵枇杷樹終究還是沒能躲過被砍掉的宿命，似乎已經隔了近十年，它終於走向了之前李子樹一樣的終點。
當我見著院子照片時，那個留下來的泥土塊已經被封上了水泥，跟原先的路面也渾然一體，不仔細見時，並不會想著那邊曾種了一棵樹。抬起頭看照片時，院子顯得廣闊些了，但無論怎麼仔細看，都總會覺得，還少些什麼。
大概，枇杷樹早就同院子一起，被鐫刻在了我全部關於老家的記憶裡了。
現在想來，枇杷樹是我在年幼些時種下的，那會兒奶奶還在。
再往許多年以往前，爸媽在南京做工，後來換了杭州跟舅舅一塊兒創業，再後來，便一直定居在了紹興，以後每年也就只春節時回去。
在我小時候的早些時候，奶奶身體還行，我與弟便在老家同爺爺奶奶生活過一段時間。後來二老身體漸漸有些不適了，我與弟便由外公外婆帶著，但平日裡沒事，也會自個兒往爺爺奶奶那邊跑。
爺爺大概170上下，不算矮，沒生病前爺爺總挺直著腰板，一眼看去也瞧不出年紀，他平時極少露笑，總板著臉，雙手背在後面，我們稍有做的不對的事，他總會提高一個音調，我們這小的一輩最怕著聽到他的聲音，也算是怕極了爺爺，平時便不自覺會躲著爺爺。
與爺爺相比，我們幾個更願意親近奶奶些。奶奶身高不過150，後來聽父輩們的談話，大抵是年輕時乾的活多了，我有記憶時，她的背就傴僂成了一塊，幾乎快與地面平行，平時奶奶走路雙手都會不自覺往背後交叉搭著，許是這樣會輕鬆些。
奶奶總覺得平時對著小孩不能同爺爺那樣，因而除去少些時候，她每次說話聲音都很輕。她的面龐雖然瘦削的只剩下骨頭了，但每次見時，總掛著笑。
那年頭家裡也不富裕，爸爸他們年前回來，都會給爺爺奶奶帶些補品啥的，有時候會買些零食，那個時候我跟堂姐嘴饞，會盯著零食流著口水。每次奶奶見著，都會敞開了袋子往我們手邊擺，我見時，都會不自覺伸長手去夠，姐每次都會拍開我的手，拉著我往別處跑開了去玩。
等過完年爸爸他們再出門時，我再去奶奶那邊玩時，她都會拉著我跟弟弟往屋裡去，然後拿出一整袋的零食，我那時好奇，總說奶奶不愛吃那些，不然過完年了還沒有吃完。
奶奶總念著，讓我倆別跟堂姐他們說，不然又往爸媽知道了。
有一年，村裡興起了種樹，說是興起，其實也就在孩子圈裡流行。那會兒小孩都愛比，要自己種成了，非得讓全村的小孩都知道，也算是出盡風頭。
鄰居家那小孩就愛跟我們炫耀，那次，他在他媽的幫助下，終於算是種活了好幾株桃樹苗，隔天了就往我們裡吹噓，好不令人羨惡。
本來沒啥，偏偏他要特意在我跟弟耳邊聒噪，說什麼有媽媽在身邊真好，不像我們，被丟在了家裡沒人管，沒人疼。
弟沒忍住，一把把他推倒了地上，兩人便廝打了起來，最後許是累了，兩人分開了手時，那小孩嘴裡還嘟囔著。
我只恨恨看了他手邊上的幾株桃樹苗，便拉著弟弟回了家去。
那會兒沒什麼娛樂活動，大抵到了晚6、7點，天就黑了下來，村裡人喜歡和著月色閒聊。
我只是仍想著白天的事，便趁著月色，翻到了隔壁家院子裡，把他的桃樹苗全給踩爛。
第二天，沒有任何疑問，隔壁小孩一大清早便大喊大叫了起來，他硬是領著他媽媽跑到了奶奶家，說是我給弄壞的。
奶奶什麼也沒說，只是微微笑著跟對方道了歉。
“你為什麼弄壞小姚家的樹苗？”奶奶輕聲問著我。
“不是我弄的。”
“為什麼說謊！”奶奶聲音突然重了起來，在旁邊的爺爺也是一驚，我聽著，眼淚突然落了下來。
“你可以明著跟他打一架，跟你弟前一樣，而不是背地裡給人把樹苗踩爛了，也不是跟奶奶扯謊。”奶奶的聲音依然很大，旁邊爺爺聽著，乾咳了兩聲，便抽出煙桿，往裡邊填上菸草，劃開火柴點了起來。
許久，我們不再說話，我只是低著頭，眼淚啪啪落在了地面上，溼了一篇水泥地。
“可是，他說我媽媽不管我們，都不給我們種樹苗。”許久，我才顫顫巍巍地說出一句話來。
“你媽媽他們是要在外邊掙錢，”奶奶也是隔了許久才說話，她的聲音又輕了下來，她撫著我的額頭，“浩浩，你爸爸媽媽也是為了你們能，以後能更好的過日子，才去外邊做工的。”
“可我也想要媽媽幫著種樹。”說完那句話，我便往外婆家跑了去，愣是沒再聽見奶奶在後邊的呼喚聲。
後來，也不知過了幾天，我再去時，奶奶給我捧了一盆子泥土，裡面栽了一小株樹苗。奶奶說，她種了好幾次桃樹、李樹都沒成，這棵枇杷苗，還是好幾個種子裡，唯一存活下來的。奶奶說，一早種成了便想告訴我，但我一直沒來，她腿腳不好，又爬不了外婆家門前那坡，便只得在家裡等著了。
那天，奶奶教著我將小苗一到了土裡，我看著落在地裡的小苗，看著奶奶依舊微笑著的面龐，竟覺得那一刻很長很長。
我望著填上水泥的土坑，眼裡不時閃現那棵已經長成了枇杷樹，他的葉子在陽光中閃爍，往地面鋪灑下點點碎光，不經意間一陣風吹過，惹得樹葉婆娑，光影陸離。
只不過，多年以前，奶奶便患病去世了。我只記得那天清晨，剛我半頭高的枇杷樹第一次搭下了腦袋，暗暗望著地面。
如我一般，久久看著奶奶，看著她依舊微笑著的乾癟的面龐，許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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