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平川:一罈陳釀陳忠實!


馬平川:一罈陳釀陳忠實!

文|馬平川


《白鹿原》開篇第一句話說:白嘉軒後來引以為豪壯的是一生裡娶過七房女人。套用這句話,我可以說:陳忠實後來引以為豪壯的是一生裡寫過一本叫《白鹿原》的書。男人活在世上,要有一股咬透鐵鍁的狠勁兒,蠻勁兒,幹件贏人的事,就不枉來人世一趟。陳忠實曾發誓要寫部墊棺做枕的書,他做到了,他幹了件贏人的事。

陳忠實在白鹿原畔,猝然展開一軸活生生的濃墨重彩的歷史畫卷,畫面上筆酣墨飽,元氣淋漓,拙樸厚重。50年的滄桑鉅變,50年的大地夢幻,以一種特殊的韻味和意趣從白鹿原蔓延開來。一軸畫卷,上下五十年。長篇小說《白鹿原》橫空出世,讓世人記住了一個名字——陳忠實。在《白鹿原》的扉頁上陳忠實把法國小說家巴爾扎克的一句話作為題詞:“小說被認為是一個民族的秘史。”從這個意義上說,陳忠實是寫出了白鹿原這塊土地滄桑50年的“秘史”,如此說來《白鹿原》的問世。可以說是中國當代文學的一起“洩密事件”,一個民族50年的秘密從此大白於天下。

京城一家大報的記者朋友想採訪陳忠實,託我聯繫老陳。我電告陳忠實,他很爽快地答應了:能行。平川,是這,你在喔先訂個包間,然後給我發個短信,我晚上六點左右到。老陳如約而至,相見甚歡。他親自點菜,說:咱邊吃邊諞,想採訪啥就問啥。吃著諞著,老陳不時笑出聲來。飯畢。合影。記者搶著買單,還說,不是說好我來買單的麼?老陳正色道:你給誰說好的,包間是平川替我訂的,菜是我點的,你憑啥買單。我們三人都不敢吭聲,看著老陳掏錢付賬,然後出門上了出租車,搖下車窗玻璃一揮手,絕塵而去。我這才哈哈大笑起來。對著記者朋友說:你沒見過這麼個老漢吧,這就是陳忠實。

晨起,瀏覽當日的《光明日報》電子版,看到人物版上有一篇寫陳忠實的長文。題目就叫《多好的老漢》。我馬上給陳忠實打電話:“陳老師,今天光明日報你看到沒有?”“額還沒有。”陳忠實回答道。我說:“光明日報發了大半個版,拿你說事了,你看你這事整的。”老陳問:“說額啥事呢嗎?”我依舊賣關子,慢悠悠的說:“你攤上大事了!”這下老陳按耐不住了,一急:平川,你這小夥啥時間變成這個樣子,寫我啥你呢嗎?我清了清嗓子,改換頻道,以新聞聯播主播的口氣說道:“《光明日報》今天發表評論員文章,進一步強調指出:陳忠實是個好老漢!”我剛一說完,哈哈哈—— 電話那邊就傳來老陳爽朗的笑聲:平川,一樣個事,你看你神神叨叨的。

下午陽光正好,我正在大雁塔廣場溜達。手機驟然響起,來電顯示:陳忠實。老陳熟悉的聲音傳來:“平川,是這,我家裡有點事,可能遲一點,六點半左右,咱在作協門口見面,作協對面有家肥牛火鍋,比較適合咱關中人口味,剛開業時作協我幾個人在喔吃過,比較適合咱關中人口味。咱就在喔吃個飯,然後咱到我辦公室。你看咋樣?” 我說:行。

陳忠實從出租車上下來,依舊挎著他那個人造革包包。我倆一踏進店門,我對服務員提出要個包間,老陳說,不就吃個飯麼?要啥包間,咱就坐在大廳裡吃。坐定。點菜。火鍋熱浪翻滾,香氣四溢。不時有食客朝這邊指指點點,有的人過來要與陳忠實合影,老陳不得不放下筷子,起身合影。吃了一會,老陳一抹嘴,說;我老漢吃飽了,你小夥好好咥!吃畢買單,老陳忙站起來,往服務員手裡塞錢,我也拉住服務員要付帳,我說:“陳老師,你要注意影響,這讓晚報記者看到,明天娛樂版頭條就是:中國作協副主席陳忠實與火鍋店服務員發生衝突,這事害怕的很。”老陳笑著只好作罷。說:“這回咱說好,下回我請你哦。”

剛出店門,就有兩個戴眼鏡的大學生模樣的小青年跑了出來,要與陳忠實合影。在火鍋店門口的石獅子前合影。剛過馬路,人流中一位女青年跳下自行車,連忙上前握住陳忠實的手說:“陳老師,我是省人民醫院的,我兩年前給你量過血壓。”老陳說,謝謝你給我量血壓。回頭陳忠實邊走邊嘟囔:我這幾年走噠都是這。我說,與你吃個飯都吃不安然,你累不累啊?陳忠實兩手一攤,我有啥辦法。一臉的無奈。

《白鹿原》享譽文壇,陳忠實的書法也水漲船高。老陳的書法瘦硬通神,線條硬朗,筋道舒展,形成了一種骨力遒勁的書風。一次在陳忠實工作室,面對我的書法,老陳認真地看後說:平川,你這才是書法,我寫的是毛筆字,我的字要是有你這功夫……,我連忙打斷他的話,說,我這是啥功夫嘛,雕蟲小技,壯夫不為。能弄出《白鹿原》的人,那才叫真功夫。陳忠實坐在沙發上,抽著雪茄,打開話匣子:“我喔是用毛筆寫的漢字,遠非真正意義上的書法,這一點我很清楚。你的書法是發表了的文學作品,我的毛筆字是老師佈置的學生作文。當年我高考落榜,心情苦悶,就在村頭與人下棋。那個時候,我如果好好練練字,肯定比現在要寫得好。”我接過話茬說,你那時候咋知道你的字能賣錢嘛。老陳笑著不答話。

陳忠實一次為一位業餘作者的作品集題寫書名,並欣然做序。作者過意不去,奉上酬金。陳忠實說,我的序發表了有稿費。我的勞動成果已經得到回報,我再拿你的錢,沒道理麼。老陳如數退還。你說你到噠找這麼好的老漢。一次陳忠實正和顏悅色的和我說事,手機響了,老陳一接,頓時怒容滿面,幾乎對著手機在吼:“我不是書法家,我的字不賣錢。”剛一說完,就摁了手機。半天老陳才回過神來,說道:“現在一些人想錢想瘋了,南方一字畫販子,多次打電話,想買我的字。”

西安出了個熊寧,大學畢業後,放棄月薪萬元的白領工作,把公益事業發展成為自己的理想。熊寧曾先後四次前往青海玉樹一所孤兒學校支教,還捐了一萬元。熊寧在自願赴青海省玉樹救助雪災群眾時,不幸遭遇車禍身亡。為了紀念熊寧,《藍天下的永恆——美麗女孩熊寧》首發式暨座談會在西安舉行。主辦方邀請陳忠實。老陳推掉別的活動,準時參會。會畢主辦方託人送給陳忠實一個紅包,以表達謝意。老陳把紅包往桌子上一放,說:“人家女娃把錢往雪山藏區送呢,把命都搭上了,我要這錢我還是人嗎?”老陳說完扭頭就走。

一次去天水開會,我與陳忠實步出火車站,一條橫幅橫在眼前:天水人民歡迎著名作家陳忠實馬平川。我說陳老師沾你光了,我也“著名”了。到了下榻的賓館,一條橫幅掛在賓館入口處:熱烈歡迎中國作協副主席陳忠實下榻我賓館。我對老陳說,呀,咋不見我名字了,歡迎你,不歡迎我麼,這工作人員也太粗心了。老陳光是個笑。接下來的幾天,開會,採風,參觀。每每與陳忠實同桌吃飯,我口無遮攔,與老陳沒高沒低,一通神侃。有人善意提醒我,陳老師是中國作協副主席,你說話注意一點。我一怔,我感覺與老陳相知相交多年,他從來沒有拿中國作協副主席當回事,也不認為這個頭銜是個“官”。我剛開始說話還矜持,三杯酒下肚,便胡說浪諞,張牙舞爪,說著說著話就撂坡裡去了。我的言行,老陳肯定有不喜歡甚至討厭的地方。但他始終報以微笑和寬容。

在天水賓館電梯口,我看見陳忠實被記者簇擁著走來,我對老陳打著招呼說:晚上到你喔諞一哈。老陳回頭說:能行,你來。晚上9點多,當我來到老陳的房間時,記者剛剛離去。老陳說從早晨到現在沒停點點。他脫去外衣,換上拖鞋,盤腿坐在沙發上,一邊往杯子給我倒啤酒,一邊說:平川,喝!我們抽著煙,喝著,諞著,當陳忠實把最後一根雪茄摁滅時,已經凌晨了,菸灰缸滿了,四個啤酒瓶空了,錄音筆裡留下一大堆關於小說的話。後來根據錄音整理的對話《關於小說:隴上對話陳忠實》,發表在《文藝理論與批評》雜誌上。

《白鹿原》出版16年後,陳忠實寫下了《尋找屬於自己的句子—〈白鹿原〉創作手記》這本書,由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亮相上海書展受到熱捧。熱情的讀者從四面八方趕到書展會場。在熙熙攘攘的展會現場,處處體現著人們對的《白鹿原》巨大熱情,也足以證明陳忠實的強大魅力。陳忠實從上海歸來,我打電話向他表示祝賀!陳忠實掩飾不住的高興:“哎呀,上海讀者太熱情了,大大出乎我的意料。《白鹿原》出版16年了,現在誰看你喔創作手記奏(做)啥呀麼?主辦方只給我安排了一個小時籤售的時間,時間到了還有許多讀者等我簽名。我得給傅佩榮籤售騰地方呀,我剛走出場地,就被等候簽名的讀者團團圍住,我只好在場地邊邊完成簽名。開始還寫某某指正,還寫上年月日,後來乾脆光寫我個名字。”

陳忠實在他的工作室曾當面問我:“平川,你看我的創作手記有價值嗎?”我說,價值大咧,書中所涉及到的內容,遠比這部小說的寫作進程要寬要深。你咋把那些事情記得那麼清楚?陳忠實說:“很多生活中其它方面的事情時間長了我都會淡忘,不過有關寫作,特別是《白鹿原》的準備、寫作過程,我不敢說是刻骨銘心,但過了十幾年淘汰不掉的,都成了永久的記憶。我說:創作手記弄不好會給人的感覺是陳忠實自己證明自己,給評論家制造羈絆,《白鹿原》巨大的闡釋空間應該留給讀者和評論家,作為作者儘量少說話。陳忠實說:“你說的有道理,我努力迴避這一點,儘可能不越雷池。只有一次是有意的觸犯,便是寫《朱先生和他的“鏊子說”》的時候,我寫了從生活原型牛兆濂到《白鹿原》裡朱先生的異同,很難避免作者解釋人物之嫌,便在文中索性說明了這一點。儘管如此,我仍把握一點,只解釋朱先生這個人物曾惹起的一些不同意見,包括被誤讀的幾句話,尤其是牽涉政治色彩的話,我不得不作解釋。除此之外,關於朱先生這個人物的整體形象和個性,我仍然不作解釋。”

我說:“《尋找屬於自己的句子—〈白鹿原〉創作手記》書名太平淡了,你豈止是尋找屬於自己的句子,你是在尋找一個民族的靈魂。乾脆就叫《〈白鹿原〉創作手記》豈不更好,大氣而簡潔。”陳忠實說:“書名叫《尋找屬於自己的句子》這是海明威的話,我很喜歡。”後來《陝西日報》連續三期整版發表了這本書的部分章節,編輯用的題目就是《〈白鹿原〉創作手記》。我給陳忠實打電話:你看咋著呢?《〈白鹿原〉創作手記》題目就是比你原書名好。老陳嘿嘿一笑,還是那句話:尋找屬於自己的句子這是海明威的話,我很喜歡。後來陳忠實當面告訴我,北京大學出版社要再版這本書,責任編輯說原書名太文氣了。我說,這叫英雄所見略同,但你就是聽不進去,誰有啥辦法?編輯執拗不過老陳,還是以原書名出版了。我不禁感嘆:沒見過這麼犟的老漢。

有一種老漢就像窖藏多年的一罈陳釀,清芳甘潤、醇厚綿軟。含玩舌齒間,自有一股清香縈繞於懷;有一種老漢就像明清傢俱,簡潔精緻,質樸厚重。越老越值錢。在歲月無情的剝蝕磨損中,愈來愈顯示出它的價值。陳忠實就是這樣的老漢。


馬平川:一罈陳釀陳忠實!

(圖為馬平川與陳忠實在天水麥積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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