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治·奧威爾的書評藝術

喬治·奧威爾的書評藝術

□喬納森

如果說在普通人眼中,最具英國特色的東西是板球、福爾摩斯和紅色雙層巴士,那麼在寫作的人眼中,至少是在我眼中,最能代表英國的,是它的書評。不必遠溯赫茲裡特、麥考萊,只看二十世紀,英國的書評家就層出不窮了,學者教授擅長評騭高下自不待言,即令是小說家、詩人,也照樣寫得一手好書評。小說家如伍爾夫、阿爾多斯·赫胥黎、伊夫林·沃,詩人如艾略特、奧登,可不都是一流書評家?

英國書評之佳處,在能以常識為底蘊,做簡潔精煉、一針見血之評價。這裡的“常識”,不是指凡夫凡婦的日常知識,而是指知識人以平素見多識廣的博雜學識夯築的,融知、情、理為一的思想體系。這種思想體系,當然得之匪易,亦不尋常,之所以仍標一“常”字,是因為它從來不遠於常理常情,無論多麼深厚或複雜,總是從人的日常處境中生髮而出的,因之凡有所言,皆能結實練達。

上述佳處,在喬治·奧威爾的書評中體現得相當充分。假如我們要給奧威爾的作品打分,他那些帶有政治指涉的小說恐怕頂多只能打七八十分,而他的書評、專欄卻很可以打九十分以上。新近出版的三卷本《奧威爾書評全集》,讓我們有機會飽覽“高分”書評——不單單是瞭解奧威爾個人的文字成就,同時亦將領略英國書評的高妙境界。

奧威爾的學術背景,自不足與學者教授相抗,但他閱歷豐富、閱讀廣泛,加以理性強健,而在審美方面,則富於藝術家的直覺,敏銳且能兼收幷蓄。奧威爾具備成為優秀書評家的條件,固然難得,不過更重要的是,寫書評,像宰牛殺豬一樣,光有上好的資質還不夠,技藝非得在千萬次的具體實踐中反覆磨礪過才行。奧威爾是書評事業的偉大實踐者,《奧威爾書評全集》漢譯本將近1600頁,數量之巨,讓人有高山仰止之感。奧威爾寫書評之勤,到了什麼程度?我們且以他寫作最多的1944年為例:當年他一共寫了58篇書評,涉及的書超過83種。從頻率來說,他平均不到一週就會寫一篇書評,四五天就會讀一本新書。我們不要忘了,他那年還寫了小說《動物莊園》。

奧威爾的書評中涉及時事政治者不少,而以他在緬甸殖民地、西班牙內戰中的經驗和體會為基底,這些書評往往眼光犀利獨到。當然,寫得最出色的,究竟還是文藝方面的評論。奧威爾多次評價亨利·米勒,初而讚賞但有所保留,繼而悟今是而昨非,將評價的調門調得更高,甚至以亨利·米勒為重要基點,寫下他最有影響的名文之一《在鯨腹中》,再後來,他漸對亨利·米勒的作品失望,對其做了重新審視。藉由這多篇書評,我們可以看到奧威爾文藝觀念的嬗遞之跡。不過,最關鍵的是,當《北迴歸線》一問世,奧威爾便馬上洞察到它的成就和重要性,沒有被其題材的表面爭議性所矇蔽,而是著眼於其藝術上的獨創。這是一位稱職的書評家最值得誇耀之處:他能在成千上萬紛繁蕪雜的書籍中迅速鎖定那最有特色、最有價值的幾種。

對同輩人使用的批評語彙,奧威爾曾屢致不滿,比如他認為書評界的一大困境是“對於真實價值相距萬里的書籍,無論是褒揚或貶斥,用的都是幾乎一模一樣的詞語”。有些書形同垃圾,可書評家也不能不打起精神,認真對待,而這則“意味著用上那些你準備用於評述司湯達或莎士比亞的作品的詞彙”。奧威爾精闢地說:“這就像用一臺給鯨魚稱重的秤去給一隻蝨子稱重。”其實,奧威爾評論過的書,許多也不過只有“蝨子”的重量而已,然而這也往往考驗書評家的品質:有操守的書評家總是會變著法兒地把自己的書評寫得漂亮,而不管被評的那本書有多爛,這也是我們今天已不會去讀奧威爾評論的很多書卻不介意欣賞他的書評的理由之一。

《奧威爾書評全集》三卷,篇幅如此之巨,我們對譯者不能不懷有感激、欽佩之情。自然,這裡面難免有些失誤的地方,好在多數影響不大,而譯者文筆暢達,也常使人忘卻那些差錯。令我稍感不適的,是書中人名、書名不合慣例者甚多,這裡姑舉幾例。全集第1516頁文章《喬治·基辛》,按,應作《喬治·吉辛》。這是奧威爾很有名的文章,有不同譯者譯過。文中提及一本書,叫《亨利·萊克羅夫的私人文件》(第1517頁),按,這是照英文字面硬翻的,此書一般譯為《四季隨筆》,有多個漢譯本。再如,《皮爾斯·普勞曼》(第61頁),原文Piers Plowman,這是有名的長詩《農夫皮爾斯》,有漢譯本,Plowman,犁人、耕者也。又如,奧威爾評美國評論家埃德蒙·威爾遜的書《創傷與鞠躬》(第605頁),這本書許多文學批評論著都會提及,通譯《傷與弓》,Bow是多義字,此處不是“鞠躬”,而應是“弓”。為什麼是“弓”呢?譯者如果看過威爾遜那本書就會明白,書中有一篇文章,叫《菲羅克忒忒斯:傷與弓》(Philoctetes:The Wound and the Bow),書名就是打這兒來的。菲羅克忒忒斯是《伊利亞特》裡的神話英雄,曾被蛇咬傷,而他是希臘第一的神箭手,弓箭為其武器。我們不能指望譯者對所譯的內容瞭解到作者那種熟悉程度,所以偶有差池,殊不足為怪,只是像約瑟夫·康拉德的小說《種水仙的黑人》(第1108頁),通譯《“水仙號”的黑水手》,格雷厄姆·格林的小說《物質的心》(第1538頁),通譯《問題的核心》,這些算是近現代的文學名著,而譯者居然不知,就未免令人訝異了。不過,說到底,對《奧威爾書評全集》是怎麼推崇揄揚都不過分的,能在漢語裡讀到這部龐大譯作,實乃吾輩之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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