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勳:讀書才是最好的修行

迴歸人的本分


過去的知識分子有一種叫做“風範”的東西,就是他們對於人的定位,是非常清楚的。他們經歷整個近代史這麼一個大變遷時代,鍛煉出一種知識分子很特殊的“風範”。


風範聽起來很抽象,我自己的觀察是他們有一個共同的特徵,基本上就是從小讀古書,受到東方文明非常優秀的訓練,使他們對於人性有一種道德上的相信。


我們讀古書,如《莊子》《老子》《論語》《中庸》《孟子》,基本上都是在談人的定位,很少是技術、知識上的東西。


蔣勳:讀書才是最好的修行


所以過去的知識分子在“人文”這個部分,基礎深厚。


後來他們也開始讀西方經典,讀到十九世紀時一些人文主義很強的作品如《戰爭與和平》,接著又經歷新的社會革命,譬如說五四運動,或者後來更晚一點的中日戰爭,他們在這裡面歷練很多。


我想他們身上真的有一種成熟,是後代的知識分子無法超越的。


戰後穩定下來了,他們把對人的關懷轉化成對教育的理想和熱情,幾乎是當成宗教一樣的投入。我一九七六年從巴黎回來時,認識了俞大綱老師,他那時候在館前路有一間辦公室,每個禮拜三早上在那裡讀唐詩,讀李商隱、讀李賀。


蔣勳:讀書才是最好的修行


我們在那邊上課,也不是為了考試,也不是為了什麼,就是每個禮拜有一天去見俞老師覺得很快樂。


在俞老師過世的葬禮上,我們這一批人特別會覺得身上有一種負擔,我們要繼承俞老師所構成的東西,就是文化,並且把它傳承下去。


譬如說林懷民會關心民間戲曲,是因為俞老師有一次跟我們跑到板橋,到廟裡去看歌仔戲。


過去我們會覺得俞老師成長自文人家庭,應該不會接觸民間歌仔戲,結果歌仔戲一開始,老師就跟我們說歌仔戲的內容,我們嚇一跳,問俞老師怎麼都知道?


蔣勳:讀書才是最好的修行


他說,其實戲曲就是那麼幾個源流,歌仔戲、四川劇都是一樣的源流,那就是所謂“文化的根本”,所以即使沒有看過歌仔戲,他還是知道這個典故是出自《左傳》。


這就是說,你如果有辦法把文化的根本弄好,後面很多東西就很順利,但我們現在的做法卻是相反,追求支微末節的東西,反而把“本”失掉了。


親近這位老先生對我的影響非常大,也讓我今天不管怎麼樣,都會回頭去讀像十三經這樣的古書籍,這些書裡面講的都是很根本的、屬於人性的東西,就是做人的綱要。


蔣勳:讀書才是最好的修行


我想,知識屬於人,瞭解了人,無論你學到什麼新的知識,都能結合在一起,不會有斷裂的感覺。


因為任何知識都要回歸到人的本分,知識回不到人的本分,那個知識就一定會出問題。


承認本就存在的個性


其實經典之所以為經典,是要不斷接受挑戰,不接受挑戰,就不配叫經典。


很多人不敢批判經典,我卻認為,經典文學本來就不是拿出來做神像供奉,是要“千錘百煉”的。


像《詩經》《楚辭》這樣的經典,也是經過一再的挑戰,譬如說蒙古人入主中原時,蒙古人為什麼要讀《詩經》?裡面描述的內容又與他們的生活無關,但是《詩經》還是被傳承下來了,它通過挑戰了。


蔣勳:讀書才是最好的修行


官學不是不好,不好的是腐敗的、壓迫性的官學,牢固到讓個體根本不敢承認他本來就存在的個性。


譬如夫妻倫理是一種官學,如果我們只承認這一個系統,而排斥同居、同性相戀,就是一種壓迫;如果為了維護這個倫理,夫妻之間互相裝針孔攝影機以監控對方,這就是一種腐敗,而這種官學真的已經不必要了。


我記得第一次看到《美麗少年》這部電影時,很不習慣,我覺得這些孩子怎麼這麼無聊?抽菸、染髮、變裝,一點都不美。


蔣勳:讀書才是最好的修行


然後我發現,這就是我的“官學”,我要一個美的東西,我可以接受同性戀,但是是像邱妙津(《蒙馬特遺書》作者)那樣的書寫,當我看《美麗少年》時,我便覺得要談同性戀應該要談得美一點呀,怎麼這麼不美?


事實上這就是我的官學了,我已經受到限制,而且還很強烈。


當我覺察到這一點時,我開始很高興有年輕一代拍出這樣的電影,他們已經跳出同性戀要悲壯犧牲的框框,他們很開心,他們不要再哭哭啼啼,主角很快就在學校裡跟大家講自己的身份,甚至片中的那個父親,還可以每天開著貨車去接他那個扮演反串秀的兒子回家,我覺得這個爸爸的官學比我少好多。


蔣勳:讀書才是最好的修行


我們都是已經很能夠反省自己,很能夠調整自己的人,可是在官學系統中,還是不免有一些陰影。


對我而言,《美麗少年》 是一個新的神話,在我的年代不能想象這些孩子能這樣活著,然後用這種方式對待自己,當我把電影看完後,發現生命裡多了一些不同的東西。


我很感謝這些東西,他在幫助我成長,像我這樣一個很容易變保守跟僵化的年齡,還可以有機會繼續成長,是一件值得開心的事。


文字裡感受切身之痛


一個好的作家,就像陀思妥耶夫斯基說的,即使對自己小說裡最卑微的角色也不可以有一點輕視之心。


我常希望把這種小說的態度轉移到生活當中,沒有任何一個生命是應該輕視的。


我相信,文學有助於建立這種對生命的態度。譬如巴爾扎克寫《高老頭》,這麼一個冥頑不靈的、吝嗇的人,如果是你在生活中遇到,簡直不想跟他講一句話。可是當我們看小說時,瞭解了這個老頭子一生對物質慳吝的原因,就會覺得感動。


蔣勳:讀書才是最好的修行


如果你住的公寓裡面也有一個小氣的高老頭,大家說樓梯間的燈壞了,每戶都要出錢修理,他就是會想辦法不出,讓你覺得非常討厭。


在看過《高老頭》這本小說後,你可能就會改變你的態度,你不會只是恨他,你會想要觀察他,想要了解他的背景,他是怎麼樣長大的,為什麼他對物質會有這樣的態度,這時候你就開始有了一個“文學書寫式的寬容”。


並不是說你在現實生活裡一定會接納他, 但至少有了一個東西可以讓你去轉換觀察的角度。


如果沒有文學,我們總是站在自己的角度,用喜歡或不喜歡去判斷一個人。有了文學之後,我們會化身了,會從別人的角度去重新思量。


蔣勳:讀書才是最好的修行


我始終覺得文學是我的救贖,我相信在這個世界上一定有人討厭蔣助,可是他會透過文學原諒跟寬容,他會知道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結,跟他不能過的關,文學在這個時候就是幫助他轉換看事情的角度。


特別是描寫深層人性的文學。我們只要仔細看每部文學作品,裡面都會有一個不被瞭解的人,需要社會的寬容。


譬如加繆的《異鄉人》,在現實生活中他可能是社會新聞版上一個不堪的事件,把媽媽放在養老院,不聞不問,死了也不哭,甚至連領帶都不好好去借一條。在為媽媽守靈那天還抽菸,葬禮一結束,就回去跟女朋友上床做愛,然後帶著女朋友去玩,最後又槍殺了一個阿拉伯人。


蔣勳:讀書才是最好的修行


這樣的人你大概會覺得他一生都一無是處吧。可是小說家的書寫,是讓他在被判死刑,走上刑場的那一剎那,抬頭看見天際慢慢引退的星空,那一段的描寫美得不得了,你會忽然發現連這樣一個十惡不赦的生命,都被宇宙寬容了。


我想文學瞭解天地之心,天無所不覆,地無所不載。我們沒有辦法決定任何一個生命是不是應該存在,也沒有權利讓他消失。


文學就是讓人透過文字產生切身之痛,即使是在不理解的狀況下,都可以暫時讓一個生命存留,不會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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