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那個夏天什麼也沒發生。我看到了一個少女, 產生了一些驚心動魄的想象。我在這裡死去活來,她在那廂一無所知。後來她循著自己的軌跡消失了,我為自己增添了一段不堪回首的經歷,怎麼辦?
—— 王朔《動物兇猛》
有些人的暗戀,從一開始的獨唱,等來了另一個人的和聲;
有些人的暗戀,是翻開舊相冊,從頭到尾,都只是一個人在看。
你的呢?
1
大三那年,我們帶著排演了半年多的節目,登上了發往蘭州的列車。
因為暈車,一路上我都是伴著鐵軌的轟隆聲迷迷糊糊地睡著。耳邊不時傳來劇社裡其他小夥伴的嬉鬧聲,還有各種零食的包裝紙被撕開的脆響。
兩年前,也曾經是坐在綠皮車廂裡晃盪,不同的是那次只需要做師兄師姐的小跟班,而這次,自己則是代表學校,身負一出摺子戲要上臺比賽,緊張的情緒混進來,不適感空前被放大了。
終於踏上了蘭州的土地,空氣裡滿是細碎的黃土顆粒,瞬間激發了一個北方人體內的基因,我忽閃著鼻翼大口吸進去。
這種迴歸故里的舒適感讓我整個人身體發虛,全天沉浸在一種虛無縹緲的滿足感裡,加上手機的電池壞了,沒有留下足夠多的影像資料,讓日後的回憶顯得支離破碎,需要許多額外的縫縫補補。
蘭州京劇院坐落在有名的正寧路小吃街上,是一座雕樑畫棟設計精巧的仿古建築。
夜晚華燈初上,院外的小吃街上人頭攢動,院內一方小小的舞臺,西皮二黃和著舞臺上的生旦淨醜,熱鬧不輸外面滋滋啦啦、香氣四溢的烤串。
2
行程很趕,第二天晚上,就是我們的響排時間。
面對這些來自全國各地大學社團裡水平參差不齊的票友,專業劇團的態度多多少少會有些睥睨的意味。
老師拎著琴箱,我們各自帶著水袖衣、彩鞋,穿過擺著八仙桌的觀眾席、堆滿道具的後臺,循著一條窄窄的黑走廊,走到盡處,豁然開朗。
寬敞的排練廳,頂上是煞白的日光燈,幾個大學的參賽隊伍已經提前趕到,熱火朝天地做著準備。
手心忽然就出汗了,我彷彿回到了大一院系乒乓球賽的那個下午。
天上是濃重的烏雲,乒乓球館裡悶熱無比,眾多學院的選手簇擁在抽籤處,我遲遲不願意過去,直到隊長在人群裡大喊:人呢?
看到別人家勝券在握的架勢,我又開啟了鴕鳥機制:退出劇社嘰嘰喳喳的討論,找到一個角落觀察,同時暗戳戳地為自己的成績擔心。
目光越過靠牆一字排開的紅纓槍,一個瘦削的身影落在紅漆的大鼓後面,鴨舌帽緊緊箍在頭頂,寬大的帽簷遮住了三分之二的臉,只留出一個陰影裡的下巴。
排練廳中央是北方的某個學校,正在排練《玉堂春》,參賽的是個大一的男旦,臉上的青春痘此起彼伏,長勢喜人。
所有人都被男生祖師爺賞飯的嗓音所吸引,只有我,目不轉睛盯著大鼓的方向。
排練廳里人越來越多,加上有人抽菸,空氣越來越黏稠,讓人喘不動氣。
忽然,鴨舌帽的帽簷翹了起來,我看到一雙宛如黑夜星空般的眼睛,心跳忽然停了一秒。
他轉過去頭去跟旁邊的人說著什麼,兩個人都笑了起來。他有一隻小虎牙,一有機會就探頭出來看熱鬧。
笑完以後,鴨舌帽又壓了下來,朦朧的空氣裡,一抹濃重的睫毛嵌在側臉的剪影裡,在我這裡留下了一張永久的膠捲。
不知道過了多久,老師喊我:快來,輪到我們了。
該來的還是來了,我機械地穿上水袖,換上彩鞋,腦子裡開始回放排練的每一個身段、唱腔。
一個巨大的身影覆了上來,我抬頭,看到了那頂鴨舌帽。
萬萬沒想到,和我搭戲的人,是他?!
那是史上最失敗的一次彩排。
這場《宇宙鋒·裝瘋》要瘋狂調戲鴨舌帽,把劇中的“老爹爹”當成夫君來擺弄。
上一秒的自己剛剛春心萌動,下一秒就要對著他裝瘋賣傻。
這對一個正處青春年華的女孩是多麼殘酷的考驗!
於是場面一度十分慘烈。
唱詞的第一個字我就倒了嗓,然後臉從頭髮絲紅到腳脖子跟。
我想隨便做做動作應付了事,又不想在別人面前丟自己學校的臉,整個人陷入了扭曲和混亂。
漫長的二十分鐘過去了,我滿頭大汗回到隊伍裡,老師攬著我一個勁地安慰:沒事沒事,挺好挺好。
後來,我在網上搜同屆比賽的演出視頻,看到他給學校A的一個女生配《霸王別姬》,給學校B的女生配《貴妃醉酒》。
女生A揮動雙劍,婀娜多姿,他端坐檯前,把酒觀舞;女生B雍容華貴,舉止嫻雅,他揮舞拂塵,給娘娘驅趕蚊蠅。
為什麼我和他的戲就是瘋瘋癲癲的婆娘啊,命運真是不公。
那兩個女生大概不知道,被遠方一個不知名姓的人嫉妒了大半年。
3
22號,終於要正式演出了,我是當晚的最後一場。
然而前一晚,我從入睡開始,連續跑了幾趟洗手間,直到天亮。
是的,在正式比賽的前一天,我的腸胃由於無福消受連日來的大魚大肉,拉得潰不成軍,來者不拒,輸入什麼就輸出什麼。
老師急壞了,趕緊買來各種各樣的止瀉藥。
我已經不敢再吃任何東西,苦著臉說:老師,是不是該買點尿不溼,髒了人家劇團的衣服怎麼辦?
萬幸的是,雖然腹瀉不止,肚子卻一點不疼。師姐安慰我說:飽吹餓唱,正好空著肚子上。
聽聽,這是人話嘛。
化妝間裡熱鬧非凡,“我的油彩呢”、“哎別拿我的水紗”。
我老老實實坐在化妝臺前等化妝老師,一扭頭,在牆旮旯的舊桌子上看到了那頂鴨舌帽。
他捏著一面小鏡子,正在描臉。
原來還是個光頭,嘻嘻。
“看什麼呢?”
化妝老師來了,我趕緊坐正,摘下眼鏡,鏡子裡的人像瞬間模糊,周圍的人聲也變得像在泳池裡一樣混沌不清。
“哎,今晚有活?”
“嗯,就一場,《宇宙鋒》。”
“這麼早就扮上?早著哪,人那小姑娘才開始化妝。”
“嗯,早點準備。”
隔著一面薄薄的鏡子,我的心裡開出了花。恍惚之間,我和鴨舌帽都穿著黑色的夜行衣,在夜色裡飛簷走壁,劫富濟貧······
“哎呦,這姑娘扮相真不錯。”
沒有任務的師兄師姐和老師,圍著我拍個不停,我湊近了鏡子,不覺心頭一陣盪漾。
一天沒怎麼吃東西,力氣還是受影響的,加上專業劇團的師傅,不管是勒頭,還是穿腰包,都往死裡拽,就好像要把豬八戒勒成嫦娥仙子。
但是,我美啊!
我湊近了化妝鏡,再次吸了一口鏡中的仙氣,就去側幕侯臺了。
沒想到,相比響排時的手足無措,臺上的實戰簡直是狼狽不堪······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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