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雲易散琉璃脆》


《彩雲易散琉璃脆》

(一)歸去

正月十九,是我們鄉里的年例正日,往前些年,這一天比正月初一還要熱鬧些。

那日,循著舊例,我們一家三口趕了個大早回到老厝,準備跟老鄰居們拜年。要走動的其實不多,三家人:拾姥①、凱舅一家、貴姥一家。這一天當是來早了,幾家人還沒起身開門,拾姥家宅子的黑漆木門上扣著一把大鎖,想必是出門趕圩去了,我們便在拾姥家門前的石墩子坐下,母親叮囑道,“待會給拾姥拜年,可不能再拿她的紅包。”這話年年如是。

老厝對門的就是貴姥家,四層小樓三代人同住,那日,她是最早開門的,父親性子木訥,只我與母親迎上去問候拜年。

但母親明顯是更關心拾姥的,幾句寒暄過後便問起:“拾姥今天這麼早就趕圩去了呀?”

“你們還不知道啊?”貴姥輕聲問道。我的目光重新回到那把大鎖,心中一墜,似乎有了答案……

“拾姥心臟病發,等到醫生來到的時候就已經走了……這事都好幾個月了。”貴姥這話說得直接,畢竟她也是古稀之人了,對於生死的猝然她已是淡漠的。母親聽聞噩耗一時間不知所措,默然轉身走向父親。

而我兀自呆站著,凝望那道木門,憑藉記憶想象此時內裡的情景:枯敗的枝葉在次第排落的花盆裡無所依偎,前院僅剩一人高的紅彩雲閣依舊肅立,佛堂前的插花也枯萎了,燈油浮塵……

恍惚間浮現去年正月初一拜年時拾姥的音容笑貌:她的眼皮耷拉著,一道道皺褶刻印著滄桑歲月,嘴角盈溢著慈愛,拉著我的手塞給我一個紅包,對母親說道,“這是給孥仔②的意頭,一定要拿!等孥仔工作掙錢了再來孝敬。”

父親與拾姥是從未打過招呼的,但父親知道拾姥的好,拾姥也明白父親只是木訥,心中對她還是敬愛的。不遠處的父親也聽到了貴姥所說,眼神微顫,與母親耳語了幾句,便喚我上車準備離開。

“不等凱舅鋪子開門給他們拜年嗎?”我問母親。

“凱舅在天氣還熱的時候就走了,癌症晚期,他們一家子也早就搬走了……”母親拉我上車說道。

原來,只有我認為這次回老厝是給三家人拜年的……

(二)回憶

天黑起燈之後,鄉里人會在各個祠堂口或闊埕③上擺臺祭祖拜神,從各個廟裡請來的神像老早就在祠堂裡一字排開,坐等供奉。父母忙著擺供焚香,而我則與一群孩童駐足在戲臺之下,以他們的年歲定是聽不明白戲文唱段的,無時無刻歡騰叫嚷著。

幾塊木板相架釘築成簡易的高臺,兩邊與頂面圍上帆布,正面扯開戲布④便是戲臺子了,我從戲布底下看見臺上人的面容,果然請來的還是那套戲班子。戲臺上的紙影戲⑤劇目與往年無異,而且挑的都是那幾個陳舊唱段,啞澀的聲音從掛在棚角的灰黑色喇叭裡發出,就像一位老者拉扯著喉底的老痰在講述往事。戲文所講與我並無瓜葛,但終究禁不住那腔調的撩撥,有一些記憶開始在我的腦海裡泛出漣漪,繼而眼前漸漸迷濛:

我是生在老厝的,前十數年因為父母忙於生計早出晚歸,我便總待在鄰居家中,除卻睡覺的時間不計,我便算是不曾在家,因而說我是吃百家飯長大的也不為過,鄰居的幾家人從來視我如自家孩子,百般呵護,拾姥尤甚。

拾姥不與兒孫同住,一人守著丈夫留下來的老宅子,她家前院與我家老厝只隔了一道鑲著嵌瓷花窗的灰土牆。

拾姥素日唸佛,祈願的都是兒孫順遂、闔家安康,於己她是無多求的。佛堂是她最緊張的,日日拂拭,插花也是常鮮的,唯有膝下的蒲團是經年縫補不換的,自然也是孩子的禁地,生怕衝撞了,而我並不在禁止之列,拾姥會帶著我去跪拜,求的是平安快樂、學有所成。至於供拜後的那些個供品絕大部分是落進了我的五臟廟,僅有少部分流落到鄰家其他孩子的嘴裡,甚至拾姥會特意去買來我喜愛的吃食作為供品。

那時,每日放學歸來,家門定是緊閉的,我便會推開拾姥家宅子的黑漆木門直接進到裡面,那時雖小,也算是懂事,知道前院的花草是拾姥的心肝,在內堂放下書包就去給它們抓蟲子、揪蟲卵,或許這也是拾姥對我比對鄰家其他的孩童還要疼惜的原因之一吧。

我的功課都是在後廊完成的,後廊半露天,淌著輕柔的自然光,一張靠背大板凳搭上一張小板凳就是我的書桌了,拾姥通常會在旁邊鉤花⑥與我作伴。近了飯點,拾姥才起身去廚房忙活,她還是喜歡那股子煙火氣,從來做飯都是用的柴火灶。有時我也會跟著打打下手,擇個菜洗個碗啥的我還是做得來的。不知是拾姥手藝好還是柴火灶的功勞,她家的飯菜格外噴香誘人,以致於搬家後的我認為自己對於老厝的情感之中,有一份是牽掛著她家柴火飯的。

自小我便與祖父母輩遠隔,因而平常零花只有父母給的散碎零錢,偶爾遇見我那到處迷糊晃盪的太姥,記起我時便掏給我幾張毛票,此外的就是拾姥給的了。她一生勤儉,生活簡單樸素,但有三不吝:供奉不吝、栽花不吝、對我不吝。那時鄉里孩童的零花都是幾元幾角的,但她給我的已是十元二十元的了,每每還要叮囑我:“孥啊,要學會節儉,你父母掙錢艱辛不易……”

……

皓月朗朗,美不及星辰漫天,拾姥與我之間並沒有什麼轟烈的故事,她予我的感動,細碎散佈在我人生前十數年的生活之中,也不知算是她欺了我還是我騙了她,未及回敬的,只能就此深藏為懷緬與愧疚了。

夜深了,焚爐裡的火星黯淡了,大人把孩子們領帶回家去了,我也走了……守夜人要守著煤油燈與三柱龍香,紙影戲也是要徹夜的,他們的一切如常……

(三)道別

那日的情境還歷歷在目,白駒一晃卻是一年已逝,今年的年例我們不回老厝了,內裡的傢俱已經腐朽蒙塵,周遭的故人已不在,新家也同在鄉里,便是沒有了回去的理由。

象牙塔的四年也將末了,在我的規劃裡,將工作地圈在了他鄉,那便是註定要出走的,真正成為那離鄉背井之人,意味著我的人生又將揭過一個篇章。世事變幻有如白雲蒼狗,但必然的,伴隨我們人生越走越遠的,是越來越多的舊事、越來越多的故人……

事如彩雲,不堪輕風吹拂,人如琉璃,怎經歲月顛簸……我們的生命必然是在道別過去與迎接未來的縫隙間向陽而生,對過去的道別不是遺忘,不是無情,而是珍藏,而是自勉,途遇的每一個人每一件事終將釀成歲月的瓊漿,不時細細品之,酣暢舒然。也要奉勸一句,莫信“出走半生,歸來仍是少年”,珍惜眼前吧。

【注】

①姥:潮汕地區對年老婦人的敬稱;

②孥仔:潮汕地區稱孩子為“孥仔”,“孥”為對孩子的愛稱;

③闊埕:指寬闊平坦的空地;

④戲布:指潮劇的舞臺背景幕布,包括鐵枝木偶戲的戲臺背景;

⑤紙影戲:潮汕地區鐵枝木偶戲的俗稱;

⑥鉤花:也叫潮汕通花,屬於潮汕抽紗藝術的一部分,通常是使用一種或多種紗線,用鉤針通過不同的針法織成裝飾物或成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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