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信的指揮藝術

韓信(?—前196),出生於淮陰(今江蘇淮陰市)一個平民家庭,自幼家境清貧,卻喜讀兵書,胸懷大志。“受辱胯下”的故事,足以說明他抱負遠大。他在逆境中忍辱負重,待機而起。秦末大亂,韓信仗劍從戎,先隨項梁、項羽,不得重用;後改投漢王劉邦,在漢相蕭何的極力推薦下,登壇拜將,從此成為楚漢之爭中舉足輕重的人物。他輔佐漢王劉邦,“明修棧道,暗度陳倉”,重定關中。此後,他作為側翼戰場的統帥,獨立作戰,馳騁疆場,接連取得了伐魏、平代、破趙、降燕、定齊的赫赫戰果,憑藉其出神入化的軍事指揮藝術,多次創造了以弱勝強的戰爭奇蹟,為漢朝打出了“三分天下有其二”的局面。韓信又指揮了圍殲楚霸王項羽的垓下之戰,為西漢的開國建立了不朽的功勳。

韓信畫像韓信的軍事天才,使他成為西漢王朝的開國功臣,同時也招致了漢高祖劉邦的疑忌和防範。項羽剛滅,劉邦就將韓信由齊王改封為楚王。一年之後,劉邦又以“謀反”之罪,誘擒韓信,廢其王位,貶為淮陰侯,軟禁於京師。最後韓信蒙受著撲朔迷離、真偽難辨的“二度謀反”的罪名,被呂后和蕭何誘捕處死,慘遭滅門之禍。

韓信的軍事天才,受到當時人及後世人的一致推崇。蕭何說他是“國士無雙”;張良說他是漢軍將領中唯一可以獨當一面的人物;劉邦說他是“連百萬之軍,戰必勝,攻必取”的“人傑”。唐代尊韓信為兵家“十哲”之一;宋代有人稱讚他的用兵之道為“千古一人而已”;明代更有人盛讚他為“兵家智聖”、“兵家之仙”。

韓信不僅是百戰百勝的沙場名將,而且是精研古代兵法並且加以繼承和發展的傑出軍事家。他與張良一道,對古代的傳世兵書進行了大規模的整理;他本人撰有兵法著作《韓信三篇》;他還曾主持整理、頒佈“軍法”。韓信對我國的軍事理論、用兵之道的繼承和發展,作出了傑出的貢獻。

韓信名垂青史,當然首先是由於他的赫赫戰功與傑出才華,但還有一個極為重要的原因:由於他的悲慘結局,引起了後人的廣泛同情,於是,為韓信的“謀反”之罪辯誣、鳴冤,就成了持續兩千年而不衰的歷史文化現象。“勝者王侯敗者賊”的常規,在這裡被否定了,人們運用了史論、札記、詠史詩、楹聯等多種方式,對韓信寄予無限的同情和惋惜。

一、從“受辱胯下”到登壇拜將

懷安“韓侯釣臺”韓信出生於一個普通的布衣百姓之家。他自幼家境貧寒,品嚐了世態炎涼。家中沒有足夠的資產,鄉里間對他沒有好評價,自然不夠“推擇為吏”的條件;他又不從事經營牟利的商賈活動,在缺乏經濟來源的情況下,他時常到別人家中“混飯吃”,難免招致眾人的白眼。在貧困與歧視之中,他內心卻有著不同凡響的追求。他喜讀兵書到了廢寢忘食的程度。母親不幸去世之後,按照他家的貧困窘況是無法依禮安葬的,但是心高氣傲的韓信,卻偏偏選擇了一處高大空曠的墓地安葬母親,在其周圍可容納萬家百姓。這個“窮小子”的舉動,在常人眼中看來,難免有異想天開的嫌疑。

貧困之中的韓信,無奈之下在一條河邊以釣魚勉強維持生活。有幾位年長的婦人在河邊漂洗衣物,其中一位老婦人注意到韓信時常衣食無著,出於憐憫之心,將自己的食物分出一部分給韓信充飢,連續數十日天天如此。史家稱這段故事為“寄食漂母”。韓信極為感激,對她說:“我將來必定會重重報答今日的恩情。”未曾料到,這位漂母卻發怒了:“你身為男子漢大丈夫不能自己填飽肚皮,我可憐你才給你食物,難道我還貪圖將來的報恩嗎!”只說得韓信慚愧不已,點頭稱是。

淮陰市井中,有個以屠狗殺豬為業的“惡少年”,對落魄的韓信橫加凌辱。他在集市中攔住韓信,戲謔說:“你雖然長得身軀高大,喜愛佩帶刀劍,其實卻是個懦夫。你韓信如果不怕死,就拔劍與我搏鬥;如果你貪生怕死,就從我胯下鑽過去。”此語一出,人們都來圍觀。韓信冷眼凝視對手,幾次想利劍出鞘,刺死這個屠夫,但如此一來,自己就成了罪犯,遠大前程會因一時的意氣之爭而毀於一旦!韓信沉思良久,在眾目睽睽之下,俯身從屠夫胯下鑽了過去。圍觀者轟然大笑,譏責韓信膽怯。韓信卻自有定見:能屈能伸,才是真正的大丈夫! 在眾人的鬨笑聲中,韓信心定氣閒地整理好自己的衣物,昂然向前走去。他的眉宇之間,分明流露出鄙夷之情,似乎在說:世俗庸人,怎能理解英雄豪傑的胸襟!

秦末亂起,各地豪強紛紛起兵。待時而動的韓信,仗劍投效項梁、項羽叔侄,未得重用。英雄擇主而事。韓信改投劉邦。當時正值劉邦被迫接受項羽分封為漢王,遠赴漢中就封。韓信沒有展示才華的機會,僅僅做了一個無足輕重的小官。在行軍途中,韓信又因觸犯軍法,而與其他十三位將士同時被判處死刑。行刑官將站在前面的犯人依次處死,排列在最後的韓信眼看就要大難臨頭。出於求生的本能,韓信在臨刑之際抬頭尋找是否有可以救自己一命的人。他眼前一亮:前面不正是漢王的親信夏侯嬰嗎?於是,韓信大喊一聲:“漢王難道無意於爭奪天下嗎?為什麼要殺死我這樣的壯士!”夏侯嬰被他的喊聲所吸引,感覺此人言談舉止不同凡響,就釋放了他。兩人稍做交談,夏侯嬰認定韓信人才難得,就出面向劉邦推薦。劉邦因此任命韓信為治粟都尉。治粟都尉是負責籌措、分配軍糧的中級軍官,無法施展韓信的滿腹韜略。好在因為這一職務關係,韓信與丞相蕭何常有接觸,蕭何開始賞識這位深通兵機的治粟都尉了。

劉邦率軍到達漢中,軍中出現了逃亡之風。韓信主動求見劉邦,建議儘早決策東征,以穩定軍心、爭奪天下。劉邦對他的建議置若罔聞。韓信估計蕭何必定已經向漢王推薦過自己,毛遂自薦式的努力也沒有導致劉邦的另眼相看。他認定在漢軍之中是受不到重用了。於是,他在夜間騎馬逃離漢營,踏上歸途。

丞相蕭何得知韓信逃亡的消息,頓覺事態嚴重,這位可遇不可求的統帥之才,豈能如此消失!蕭何來不及向劉邦作出說明,立即策馬追趕。山風呼嘯,月影搖曳,一路狂追的蕭何,終於追上了韓信。經過蕭何苦苦相勸,韓信勉強同意跟隨蕭何重返漢營,觀察漢王劉邦是否有重用自己的誠意,再作打算。這就是“蕭何月下追韓信”的典故。

早有人向劉邦報告:“丞相蕭何也逃跑了。”劉邦大怒,如失左右手。過了幾日,蕭何前來拜見,劉邦且怒且喜,當面責罵蕭何說:“你也逃跑,為何?”蕭何連忙解釋:“我不敢逃跑,是追趕逃跑的人去了。”劉邦追問:“你所追的是誰?”蕭何回答:“是韓信。”劉邦聽後再次大罵:“諸將逃跑者已經有幾十人了,公無所追趕;卻單單去追趕沒有聲望的韓信,其中必定有詐。”蕭何回答:“諸將易得。至如韓信,稱得上國士無雙。如果大王甘心長期稱王於漢中,可以不重用韓信;如果大王還有意爭奪天下,除了韓信之外,沒有其他人可以替大王籌策分憂。就看大王如何決策了!”劉邦聽蕭何如此推重韓信,急忙解釋:“我當然要圖謀東進爭奪天下,安能鬱郁久居此地?”蕭何說:“大王既已決策必定東進,如果真能重用韓信,韓信就可以留下來;不能重用他,韓信終究還會逃走。”劉邦爽快地送了一個順水人情:“我看在您的面子上,任命韓信為將軍好了。”蕭何說:“即便是任命他為將軍,韓信仍然不肯留下來。”劉邦說:“那麼只好任命他為統領全軍的大將了。”蕭何應聲祝賀:“大王如此決策,實為大幸!”於是,劉邦準備宣召韓信加以任命。蕭何提醒他:“大王素來待人傲慢無禮,現在封拜大將如同呼喚小兒一般隨便,大王這般不尊重人才的態度,正是韓信之所以逃走的原因。大王真心要封拜韓信為大將,一定要鄭重其事地選擇良日,行齋戒之禮,築設壇場,一切按照古代任命大將的禮儀程式行事,才真正可以。”至此,劉邦完全被蕭何的分析所吸引,同意一切按照蕭何的建議運作。

漢王即將封拜大將的消息傳出,諸將皆喜。在眾將的注目之中,拜將臺如期竣工,拜將儀式隆重舉行。當著劉邦把大將的印綬鄭重交付給韓信的時候,漢軍將領均大感意外!因為韓信在大家的心目中實在是沒有威望,甚至可以說是無所知名。司馬遷行文至此,使用了一句傳神之語:“至拜大將,乃韓信也,一軍皆驚。”

莊嚴肅穆的拜將儀式,完成了。

漢王劉邦向在尊位就座的韓信說道:“蕭何丞相多次推薦將軍兵略蓋世,將軍可以教給寡人什麼計策?”韓信稍做謙讓,隨即發問:“現在大王準備東出爭奪天下,對手應該是項王吧?”劉邦答:“是的。”韓信問:“大王自己估計從武勇、強悍、仁義、強盛幾個方面比較,您與項王誰有優勢?”劉邦默然良久,還是據實回答:“我不如他。”韓信再拜致賀說:“我也以為以上幾個方面大王不如項王。漢中拜將臺但是臣曾經侍奉過項王,請准許我分析項王為人。項王勇猛善戰,但是卻不能任用部下賢將,這不過是匹夫之勇罷了。項王待人恭敬慈愛,言語溫和,部下有人患病,他去探望,相對涕泣,把自己的飲食分給對方,可以說關心備至;但是說到部屬有功應當封給爵位官職的,項王卻很吝嗇,往往將刻好的官印把玩到受損,還不捨得頒給。這就是所謂的婦人之仁了。項王雖稱霸天下而臣使諸侯,但他不居關中而定都彭城,又違背義帝之約,而把他的親信分封為王,各路諸侯心中不平。項王所過之處,無不縱兵擄掠,天下人大多心懷怨恨,百姓不親附,只是迫於他的武力威強,不得不對他表示順從罷了。在名分上他雖然號為霸王,實際上喪失天下之心。所以說他表面上的強盛是很容易轉變為弱勢的。現在大王只要能反其道而行,任用天下武勇之士,就可以戰無不勝!以天下城邑分封功臣,還有誰膽敢與您抗拒?況且項王任用的‘三秦王’本來是秦將,統領秦人子弟多年,所傷亡的人不可勝計,又欺騙其部眾投降諸侯,被項王詐坑秦降卒二十餘萬,唯獨章邯等三人免於一死,秦地父兄怨此三人,痛入骨髓。現在項王憑藉軍威強封此三人為王,秦民決不擁戴他們。大王此前進入武關,對關中百姓秋毫無犯,廢除秦的苛法,與秦民約法三章,秦民都希望大王做秦地的君主。況且根據楚懷王對諸侯的約定,大王應該稱王於關中,關中民眾都知曉此事。大王被迫接受項王的分封而入漢中,秦地民眾無不深感遺憾。現在大王舉兵東進,三秦之地可以傳檄而定也。”聽了這番話,漢王劉邦大喜,連連表示相見恨晚!於是,完全採納韓信的計策,部署諸將做好揮軍東進的準備。

韓信在登壇拜將之日,縱談天下大事,暢快淋漓,準確明細,實際上是為劉邦描繪了爭奪天下的戰略藍圖。所以,後人把韓信的這番言論,比之於三國時期諸葛亮對劉備分析天下大勢的“隆中對”,是有相當道理的。

漢中韓信塑像

二、側翼戰場的漢軍統帥

項羽分封諸侯王所遺留的矛盾,很快激化。東方的幾次變亂,為劉邦重奪關中之地,創造了條件。韓信成功地製造假象,“明修棧道,暗度陳倉”,助漢王劉邦確立了在關中地區的統治。勇猛善戰的章邯,在與韓信的對壘作戰中,被玩弄於股掌之中,完全沒有了昔日的名將風采。這是韓信出任漢軍大將所指揮的第一個戰役,充分展示了他的軍事天才。

遺憾的是,劉邦指揮的繼續東進行動,卻因為在彭城的慘敗,而受到重創。劉邦在從彭城潰敗西歸的途中,諮詢張良的意見:“經此一敗,我已經無法控制關東了,我準備把關東讓給其他人來經營,只是他必須與我合作,共同反對項羽。你看選擇誰好?”張良說:九江王英布、在梁地獨自作戰的彭越,都可以為我所用,“至於大王部下將領,能夠衝鋒陷陣的戰將確實不少,但是真正能夠擔當重任、獨當一面的,卻只有韓信一人。如果大王決意不再直接爭奪關東,就把關東交給英布、彭越、韓信三人,以此換來他們對大王的支持,項羽就必定會被打敗。”

劉邦點頭稱是,韓信是統帥之才,蕭何與張良都認定他是項羽的剋星,以後應該讓他發揮更大的作用。因此,在成皋—滎陽一線,劉邦與項羽的正面相持戰場呈現出拉鋸戰狀態,劉邦即命令韓信分兵作戰,開闢側翼戰場。劉邦還授給韓信左丞相的尊位,使他兼掌軍政大權。既然要重用韓信,就要讓他有職有權,從而使他感恩戴德。這就是劉邦用人的高明之處。

漢王二年(前205),楚漢之爭剛進入正面相持階段,漢王劉邦命令韓信分兵作戰,開闢側翼戰場。

受命於漢王獨立指揮大軍作戰之後,韓信的第一個征伐的目標是魏王魏豹。

魏豹曾經是劉邦東征彭城時的盟友,此時據地自守。魏豹君臣認定,漢軍主力在滎陽戰場,韓信所率軍隊數量有限,而且有黃河天險可以利用,只要準確判斷漢軍選定的渡河地點,就可以遏制漢軍渡河。魏軍的注意力被吸引到黃河西岸的臨晉關。這似乎有足夠的理由:其一,在附近的黃河諸渡口中,臨晉關最方便大部隊結集和展開;其二,半年之前,漢軍就是在臨晉關渡河進入魏境的,有熟悉地形之便;其三,也是最重要的理由——韓信在臨晉關結集了大量兵力,由灌嬰所率領的騎兵,是漢軍戰鬥力最強的軍隊,他們在臨晉關日夜操練載馬渡河,臨戰氣氛相當濃烈,而在其他渡口,並無漢軍結集的跡象。於是,魏軍把數萬主力軍隊配置在與臨晉關隔河相望的蒲坂城(今山西永濟縣西),嚴密防守。正當魏豹君臣自以為得計之時,一個炸雷般的消息使得他們驚慌失措:漢軍出人意料地出現在遠離臨晉關二百多里路的夏陽(今陝西韓城縣),並且輕而易舉地渡過了防禦力量薄弱的黃河天險,正向著魏都安邑城殺來!

臨晉設疑,夏陽潛渡,出敵不意,先聲奪人!韓信再一次創造了戰爭史上的奇蹟。

原來,漢軍在臨晉關的公開結集、徵用船隻,都是韓信為了迷惑敵人而作出的軍事佯動,目的在於將魏軍主力吸引到蒲坂城一帶,為漢軍在夏陽的潛渡製造戰機。就一般常識而言,騎兵的機動作戰能力大於步兵,尤其適應於作奇兵突襲。但是,兵無常勢,唯有出乎敵人的意料,才能出奇制勝。韓信在此役中,偏偏不按照軍事常識調兵遣將。他讓灌嬰率領騎兵,在臨晉關大張聲勢擺出搶渡黃河的態勢,以牽制魏軍主力;暗中卻命令曹參帶步兵北上,直奔夏陽。沒有船隻,漢軍如何在夏陽渡過洶湧的黃河?韓信早已胸有成竹,他命令秘密收集腹大口小的罌缶等大型容器,將它們空腹密封起來,又收集木樑、木箱等,將它們捆縛在一起,以增強浮力。乘魏軍不備,漢軍藉助於這些簡單的漂浮物,泅渡黃河天險,一舉奪得戰爭的主動權。韓信乘機擴大戰果,步兵、騎兵協同作戰,一路勢如破竹,魏豹棄城逃亡,終被韓信所擒。

韓信指揮的伐魏之役,速戰速決,大獲全勝,使得漢軍自從彭城慘敗以來消極沉悶的士氣為之一振!

韓信作為一位高明的軍事家,他沒有滿足於一次戰役的勝利。他要繼續擴大戰果,並且要把自己所指揮的側翼戰場的勝利,儘可能地與劉邦指揮的正面戰場相互配合。在平定河東之後,韓信派出使者主動向漢王劉邦請戰:“願益兵三萬人,臣請以北舉燕、趙,東擊齊,南絕楚之糧道,西與大王會於滎陽。”(《漢書·韓信傳》)韓信這是把征服項羽後方的艱鉅任務,一力承擔下來。劉邦當然高興,慶幸自己有了這樣一位了不起的統帥。劉邦增兵三萬人,派遣張耳協助韓信,進擊趙、代之地。

聲威所及,作為魏國緊鄰的代國,對韓信敬畏交加。代國的相國夏說,在天險之地閼與(今山西和順)佈陣,與韓信拼死一戰,很快也被韓信擊潰。夏說本人被韓信俘虜。隨後,韓信部下的精兵,被劉邦不斷抽調到正面戰場,“(韓)信之下魏、代,漢輒使人收其精兵,詣滎陽以拒楚。”(《漢書·韓信傳》)側翼戰場與正面戰場的良性互動,是如此和諧、有效。

在平魏、破代之後,韓信攜連戰連勝之威,率三萬部眾,繼續東進,兵臨趙境。趙王趙歇與趙相陳餘,親統二十萬大軍,在軍事要塞井陘口(在今河北省井陘西北)屯兵據守,準備迎擊漢軍。一場兵力相差懸殊的惡戰即將暴發。

趙將李左車深通兵法,他對陳餘建議說:“韓信連戰連勝,兵鋒不可擋。他進攻井陘,道路險狹,車輛無法並行,他的軍糧勢必放在後尾。請給我三萬奇兵,從小路截擊他的糧草輜重。您據守井陘關口,不與他交戰。我的奇兵截斷他的退路,使他進退無路,不出十日,就可擒斬韓信。”陳餘雖然號稱博學,在實戰指揮上,卻很迂腐,不願採用李左車的詐謀奇計。

韓信偵探清楚,陳餘確實不採納李左車的建議,喜出望外,這才敢沿山間險路進兵。在距離井陘口三十里處,紮下大營。夜半時分,韓信傳令進兵。首先,挑選兩千名輕騎兵,每人手持一面漢軍所用的紅旗,從小路迂迴到抱犢山北面,潛伏下來,監視趙軍營壘動靜。韓信對騎兵將領說:“我出兵交戰,先假作敗退,趙軍必定會傾巢而出,尾隨我軍,你們乘敵營空虛之機,迅速衝入趙營,拔去趙軍旗幟,立我紅旗。”隨即又傳令全軍:“暫且吃點便餐,今日破趙之後,全軍大會餐!”漢軍眾將,都知敵我力量對比懸殊,趙軍又佔據了有利地形,怎麼也不相信在一頓朝飯之間就能打敗趙軍,只好敷衍地回答:“遵命!”心中卻充滿了疑慮不安。韓信分析敵情:“趙軍已搶佔便利地勢,紮下營壘,陳餘意在殲我全軍,只要不見到我的大將旗鼓,他就不會進攻我軍的先頭部隊,他擔心那樣一來,我軍在到達險阻地段時會撤退,圍殲的意圖就會落空。”因此,韓信決定利用陳餘的貪功心態,派出一萬人的主力部隊做先鋒,直奔井陘關前的谷地,在綿蔓河的東岸,迅速佈置陣營,構築壁壘。

韓信果然料敵如神!早已準備決戰的趙軍,為了達到圍殲漢軍的預定目標,竟對這支萬人大軍的行動,置之不理,任由他們在眼皮低下,從容佈陣。並且,趙軍將士看到漢軍竟背依河岸佈陣設營,都鬨堂大笑:這不是自絕退路嗎?漢軍怎麼連起碼的軍事常識都不具備?盲目輕敵情緒油然而生。

拂曉,韓信高揚大將旗幟,親率後續部隊,直逼井陘口趙軍營壘,陳餘立即開營迎戰,關前的谷地,頓時變作血肉橫飛的戰場。激戰良久,韓信假作戰敗,一路“潰逃”到先鋒軍隊搶築的營壘中,為了使趙軍確信漢兵敗退並非誘敵之計,韓信把指揮全軍作戰的大將旗鼓,也拋在撤兵的途中。趙軍果然中計,全軍衝出營壘,殺向河邊的漢軍陣地。趙軍的大本營,竟空無一人。此時,韓信事先派出的兩千騎兵,迅速出擊,神不知鬼不覺地進入趙軍大營,改立漢軍旗幟,關閉營壘,嚴陣以待。漢軍營壘三面被圍,背後就是滔滔激流,已無後退之路。全營將士深知,營壘一旦被攻破,只能任人宰割。只有堅守待變,才有生路。為了自保生存,漢軍莫不以一當十,奮勇殺敵。臨時構築的營壘,因此而成了趙軍無法攻破的銅牆鐵壁。趙軍久攻不下,不得不撤回休整。接近營壘時,突然發現營壘上一片漢軍旗幟,不由得心驚膽戰,全軍頓時大亂,四散逃亡。兩處營壘中的漢軍,縱兵夾擊,大破趙軍。陳餘被殺,趙王被擒。

漢軍將領齊集帳下,向韓信求教:“兵法上說,用兵佈陣應該是‘右部和後方以山陵為依託,左邊與前方以水面為屏障’,此次將軍卻命令我們背水列陣,與兵法的規定恰好相反,最後我們卻大獲全勝。請問這是什麼戰術?”韓信回答:“此次佈陣的原則,在兵法上本來早有記載,只是各位沒有認真注意罷了。兵法上不是有‘陷之死地而後生,置之亡地而後存’的話嗎?況且,我所率的部下都是最近才調集到一起的,我與各部將士並不熟悉,軍隊素質接近於烏合之眾。這種狀況決定了必須把他們置於沒有退路的絕地,才能使人人為自身生存而殊死戰鬥;假若讓這樣一支軍隊在有退路的地方安營紮寨,一旦敵人進攻,就會自行逃走,我怎能指望他們聽從號令奮勇殺敵呢?”眾將無不佩服。

韓信“背水為陣”取得井陘大捷,不僅是古代戰爭以少勝多、以弱勝強的範例,更重要的是,對於應如何靈活運用兵法原理,創造性地發展兵家理論,做了有益的探索。

韓信在戰前曾發佈命令,不得傷害李左車,有能活捉者賞千金。戰事剛一結束,即有人將被俘的李左車緊緊捆縛,押送韓信大營。韓信親手為李左車解開繩索,請他在尊位就座,自己以敬師之禮相待。韓信向他求教今後攻燕、伐齊的方略,李左車以“敗軍之將,不可以言勇”為由,婉言推辭。韓信開誠佈公地說:“如果陳餘能夠採納先生的計策,我和部屬們恐怕已淪為俘虜了。今天我是真心求教,請先生賜教。”韓信推心置腹,言語聲色不帶任何戰勝者的優越感。李左車深為折服,即侃侃而談。

李左車指出,韓信連戰連捷,特別是井陘一戰,已經是名聞海內,威震天下,聲威足以破敵,這是韓信的優勢所在。但是,漢軍屢經惡戰,已是極度疲憊,實際上已很難再打大仗。這是韓信的短處。如果率領這支疲憊之師,去進攻燕軍據守的高城深池,恐怕會力不從心,無法迅速破城。那麼,漢軍的弱點就會暴露出來。如果對較弱的燕國都無能為力,勢力更強大的齊國就會無所顧忌地與漢軍為敵,漢軍就會陷入被動。善於用兵的人,不應該用自己短處和敵人的長處相較量,而應該發揮自己的長處去進攻敵人的短處。

韓信全神貫注地聆聽李左車的分析,不斷點頭稱善。他繼續虛心求教:“那麼,怎樣做才能揚長避短呢?”李左車答:“現在替將軍籌劃,最好是休整軍隊,鎮撫新佔領的趙地;同時,擺出軍隊隨時都可北上進攻燕國的軍事態勢,造成一種現實的威懾力量。然後再派出一位能言善辯的使者,帶上將軍的一封勸降書信,前去燕國,向燕國君臣宣示漢軍的優勢和威力,燕王必定不敢不俯首聽命。在燕王表示歸降之後,再派遣使者到東方的齊國去遊說,齊國也必定會走燕國的道路,不戰而降。在這種特定環境之下,齊國即便是有多謀善斷的人,也沒有辦法為齊國設計出什麼高明的謀略了。如果按照這一方案去做,那麼,天下大局就會很快明朗化了。用兵之道,本來就有先虛張聲勢震懾敵膽,然後再實施實際進攻的戰術,我提出的方案就是對這種戰術的具體運用。”(《史記·淮陰侯傳》)

韓信當即決定完全採納李左車的建議。韓信把軍隊配置在通往燕國的道路上,然後派出了使者前往燕國誘降,燕王臧荼反覆權衡利弊,只好表示歸降。燕國之地,未經一刀一槍之爭就落入了漢軍控制之下。

《孫子·謀攻篇》有句名言:“百戰百勝,非善之善者也;不戰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不戰而勝,是軍事指揮藝術的最高境界,多少名將都向往能夠臻入此境,但就是孫武本人也沒有實際達到這一境界;所以嚴格說來,它只是兵家的一種理想追求。韓信不戰而屈全燕,是第一次把這種理想追求變為客觀的現實。這場鬥智鬥勇的特殊戰爭,雖然沒有刀光劍影,但卻創造了古代戰爭史上的一個範例。

更為難能可貴的是,韓信所創造的奇蹟,並非出自個人的謀略,而是依據手下敗將的建議,否定了自己原有的方略之後而取得的。在戰勝敵人之後,對被俘的敵方將領給以寬赦和優待,在歷史上倒不乏其人;但是尊降虜為師,虛心求教,因而導致一個英明決策的形成,韓信是幾千年戰爭史上罕見的軍事家。

韓信以劣勢兵力,連續取得伐魏、破代、勝趙、降燕的大捷,在項羽的側翼形成了頗具威脅的第二戰場,直接改變了楚漢對峙的格局,迫使項羽不得不抽調精銳軍隊,去對付韓信。韓信幾次將來犯楚軍擊退,使得項羽以部分兵力牽制韓信的軍事部署完全落空。在屢勝大敵的同時,韓信還多次派出部下將士增援正面戰場。劉邦在與項羽的對峙中,之所以能夠屢敗屢起,與韓信的策應作戰、派兵增援,有著直接的關係。

就在韓信指揮的第二戰場捷報頻傳之時,正面戰場上的劉邦在與項羽的對峙中連續失利,不得不幾次脫身逃亡。在滎陽之戰中,劉邦依仗部將紀信的慷慨代死,又採用了陳平的“女子夜降”妙計,才僥倖從滎陽重圍中潛逃。其形勢之危急,與一年前兵敗彭城極為相似。在項羽合兵包圍成皋之前,劉邦與親信將領夏侯嬰共乘一車,悄悄地從北門逃離,身邊竟然沒有其他將士隨行。其狼狽之狀可以想見。劉邦與夏侯嬰北渡黃河,直抵修武(今河南修武縣東),他的目的就是控制韓信的數萬大軍。當時,韓信親率大軍在修武休整。對於劉邦而言,韓信是他的部將,本來可以光明正大地徵調韓信大軍增援正面戰場;但是,多疑的劉邦卻對韓信是否聽命產生了疑慮:韓信統帥著數萬精兵,自己卻只有夏侯嬰一人相隨,萬一韓信突生異心,自己豈不成了任人宰割的羔羊?因此,劉邦決定運用特殊手段,控制這支精兵。劉邦二人喬裝改扮,自稱是漢王使者,利用黎明前的昏暗,馳入漢營,直接進入韓信的大帳。韓信尚在睡夢之中,劉邦從其睡榻之旁,奪得指揮軍隊的印信兵符。然後,劉邦悄悄退出,召集將領,改易人事,以劉邦所信任的人取代韓信的親信。韓信起床之後,才得知漢王親臨,連忙前來拜見。對於劉邦的“奪軍”行為,沒有表示任何異議。由此可見,韓信是在忠實地履行臣屬的職責,而無少許異念。後世史學家論及此事,認定“修武奪軍”是劉邦對韓信的第一次“行詐”。項羽未滅,天下未定,韓信正在忠心效力,劉邦卻暗中把他當做需要防範的潛在敵人了!這是多麼令人心寒的事情!

韓信依然在忠心耿耿地為了漢王而奮戰在戰場之上。

此後,韓信以突襲手段,擊潰了齊王田廣、齊相田橫的軍隊,控制了東方大國齊地。隨後,韓信在濰水設伏,將項羽部下的第一勇將龍且及其所率的二十萬精兵一舉擊潰,龍且本人也被擊殺。濰水之戰,使得項羽為數不多的機動作戰軍隊被殲滅,更為關鍵的是,韓信不可戰勝的輿論,已經在楚軍中悄然形成。這種心理影響對項羽而言,無疑是一種災難。

三、垓下之戰的總指揮

漢王五年(前202),毀約追擊項羽的漢軍,在固陵之戰中大敗,只好堅守待援。劉邦接受張良的建議,派遣使者,分赴韓信、彭越軍中,具體劃定其封國的範圍,重申夾擊項羽的舊約。在現實利益的驅動之下,韓、彭兩位軍事實力派人物,開始實心實意地投入到共同消滅項羽的軍事行動之中。項羽的厄運難逃了。但是,在關係到楚漢興亡的關鍵時刻,韓信一定要等到劉邦明確的增封許諾之後,才全力投入軍隊,確實有乘勢要挾之嫌。劉邦無法釋懷。這對韓信的未來而言,實在不是明智之舉。

韓信用兵如神。他不是直接西進尋求與項羽的主力決戰,而是率領大軍自齊地南下,與先期受命而出、轉戰於淮北的灌嬰騎兵會合,以絕對優勢兵力,壓向守禦力量不足的楚都彭城。楚軍精騎在南平陽縣(今山東鄒城市北)拼死阻擊,無奈韓信、灌嬰所率軍隊勢不可擋,只好敗退。韓信很快攻佔了彭城,俘虜了替項羽留守根本重地的項它。韓信隨即展開進攻加招降的攻勢,楚國腹地的大片領地先後歸附。韓信以難以置信的速度,佔領了項羽的大後方。

等到韓信率領兵強馬壯的齊軍,趕到楚漢兩軍對壘的固陵前線的時候,項羽率領的十萬楚軍,實際上已經是無後方依託作戰的孤軍了。接踵而至的消息,對項羽而言都是雪上加霜的:英布誘降了楚國大司馬周殷,在楚地攻佔要隘、屠戮守城的楚軍,然後與活動於江淮之間的劉賈、彭越合兵,到達了漢王軍前。漢軍及其盟友雲集,共同對付項羽。

陷入困境的項羽自知無力取勝,只好向東南方向撤退。

苦盡甘來的劉邦適時地將全軍的指揮權,交給了齊王韓信。

意氣風發的韓信立即調兵遣將,指揮漢軍陣營大約五十萬將士,對項羽的十萬撤退之師,展開尾追。兩大陣營的金戈鐵馬在垓下(今安徽靈璧縣南)聚集,驚天地、泣鬼神的垓下之戰,在這裡爆發了!韓信承擔了指揮全軍殲滅項羽的重任。

漢軍將士都知道,這是消滅項羽最好的機會,不容放過。但是,猶作困獸之鬥的楚軍,依然有著令人敬畏的作戰能力。正是這支返歸後方的軍隊,在兩個月之前,還在固陵之戰中把毀約尾追的劉邦嫡系軍隊打得落花流水。韓信深知,想要制服神勇無敵的項羽,正面與之敵對者必定要付出慘重的代價。韓信作為此次戰役的最高統帥,再次展示了他的大局意識和克敵制勝的指揮天才。他毅然地把自己率領的齊軍,擺放到與項羽正面衝突的位置。因為他了解漢軍陣營各支軍隊的實際作戰能力:漢王劉邦的嫡系部隊,在與項羽作戰時,多次失利,難免有畏敵如虎的心結;彭越、英布、劉賈的軍隊,擅長於遊擊作戰,而且他們的部下,有相當一部分是剛剛招降、整編的楚地子弟,讓他們與項羽的主力當面惡戰,萬一戰敗或出現意外變故,都會使漢軍陣營陷入被動。只有韓信親自率領的三十萬精兵,可以承擔與項羽正面交鋒的重任。這支軍隊,在韓信的指揮之下連戰連勝,士氣高昂,韓信對它的指揮得心應手;從其組成來看,既有原來隨漢王劉邦征戰的骨幹力量(尤以灌嬰所率的騎兵戰鬥力最強),又有韓信從原趙、燕、齊三國軍隊中改編的精兵強將。從各個方面考察,這支軍隊的作戰力,在漢軍陣營中是首屈一指的。

韓信把攻堅戰的任務,留給了他本人直接指揮的軍隊,不僅說明了他有不畏強敵的勇氣,而且也表明了他對漢王的真誠擁戴——甘願為漢王拼死奮戰,力克大敵。

在攻堅方向上,第一梯隊是韓信所部,第二梯隊韓信安排了漢王帶領所部坐鎮,可以隨時策應第一線上韓信的軍隊。韓信的忠心,由此得到進一步的證明。韓信給劉邦安排的位置,實在是最佳位置。在名義上,劉邦處於主攻方向上,但是隻要韓信的軍隊能夠抵禦住項羽的攻勢,劉邦實際上是不必參加惡戰的。劉邦所率的第二梯隊,無異於是後備軍或督戰隊。為了保證劉邦及其首腦部的安全,韓信還特意命令勇將周勃、柴武,率領一支精兵為其後衛。

韓信對項羽的驍勇善戰,同樣心存敬畏。他在主攻方向的安排,是以“正奇並用”的方式,力求達到克敵制勝的目的。韓信將三十萬的嫡系軍隊,分成正面與左右兩翼。正面以灌嬰的精騎為先鋒,韓信親統大軍為其作戰主力。左右兩翼的軍隊,則由韓信一手提拔起來的將領孔〖〗(後封蓼侯)、陳賀(後封費侯)統領。

對於項羽列為左右兩翼的鐘離〖〗、季布的軍營,韓信也分派諸將加以圍攻,務求割斷楚軍兩位勇將與項羽的聯繫,使他們無法協同作戰。

慘烈的垓下之戰開始了。項羽苦戰灌嬰的騎兵之後,遭遇韓信的主力。又是一輪的血肉橫飛。韓信按照預定作戰方案,佯敗而退。項羽乘勢追擊,不料,韓信埋伏下的左右兩翼精兵突然殺出!韓信、灌嬰返兵再戰,在戰場的縱深處,形成了對項羽追兵的三面包圍之勢。對項羽而言,戰場形勢的突然逆轉,是完全出乎意料的。項羽和他的軍隊,本來就是以少敵多屬於被動性作戰,他們是憑著一腔激憤,支持著他們拼死作戰的,此前經過連番苦戰,似乎獲勝而追擊敗逃之敵的喜悅,轉瞬之間已經被誤入敵軍圈套的殘酷現實所擊破,代之而來的一種無可言狀的恐懼——韓信用兵,神鬼難測!楚軍人心大亂,項羽只好吞下戰敗的苦果,退守大營。

項羽不可戰勝的神話,被韓信所打破。在韓信指揮之下,漢軍對項羽的圍困和進攻,還在進行之中。

此後,發生了四面楚歌、霸王別姬、項羽自刎等一系列悲慘壯烈的歷史場景……

項羽無論如何神勇,在韓信的多面埋伏、反覆截殺面前,迴天無力,只好慷慨赴死。項羽由此成為悲劇英雄,而韓信的將略兵機也得以盡情展示,漢家開國元戎的地位,因此而更加彰顯。

四、從“不忍背漢”到“鍾室受誅”

項羽既滅,韓信的命運又當如何?

韓信在戰場上,是用兵如神的戰略家,但是,在處理君臣關係上卻不是韜光養晦的智者。在楚漢之爭戰事方殷之時,他與劉邦之間,已經存在著無法言表的心理隔閡。“修武奪軍”已經將劉邦的猜忌之心表現出來。漢家開國之後,韓信的悲劇一步步展開。

功高震主、鳥盡弓藏的悲劇,在春秋時代,就已經在伍子胥、文仲的身上反覆上演過。那麼,韓信會不會重蹈覆轍?其實,早在項羽未滅之時,就有兩位智者為韓信指陳利害,勸韓信乘勢自立,以求安全。

第一位說客是項羽的使者武涉。當時,韓信已經是雄鎮東方的齊王了,項羽派武涉前來遊說,意在爭取韓信背漢親楚。武涉是深通遊說技巧的辯士,善於分析利害得失,長於分析人的性格特點和心理動態。他的遊說從批判劉邦為切入點:“天下英雄共同推翻秦朝之後,在項王主持之下依據功勞大小割地封王,藉以休養士卒。但是,漢王再度興兵而東犯,侵人封疆,奪人土地,在攻破三秦王之後,又引兵出關,脅迫諸侯之兵向東攻擊楚地。看來他的用意非要吞滅天下所有封王才肯罷休,他的貪得無厭到了如此不可理喻的地步。況且漢王是無法信賴的人,他的生死掌握在項王手中已有多次了,項王出於可憐而給他一條活路,但是他一旦得以脫身,動輒違背約定,再次攻擊項王,他不可親近、不值得信任已是如此清晰。現在足下雖然自以為與漢王有厚交,為他盡力用兵,以後也必定為他所擒俘。足下所以得以暫且保得住高位到現在,原因就是因為項王還存在。當今楚、漢二王之事,決定他們命運的砝碼就在足下掌握之中。足下右投則漢王獲勝,左投則項王獲勝。如果項王今日敗亡,那麼劉邦的下一個目標就是收拾足下。足下與項王有故交,何不反漢與楚合作,三分天下各自為王?現在錯過這一良機,而自以為與漢王的關係牢不可破而攻擊楚國,請問真正的智者應該如此行事嗎!”後來的事實證明,武涉確有先見之明。他的分析合情合理,但是韓信還是毅然拒絕了:“我當初事奉項王,官位不過是個郎中,職責就是執戟保衛項王,言不聽,計不用,所以才背楚而歸漢。漢王授給我上將軍的印綬,讓我統領數萬大軍,把他最喜愛的衣服脫下來送給我穿,把他最喜愛的食物送給我吃,對我言聽計從,所以我得以成就現在的功業和地位。漢王如此厚待我,如果我背叛他必定不會有好下場。即便是有先生所預言的結局,我至死也不改變忠於漢王的決心。請代我向項王表明心跡。”韓信的這番話,擲地有聲,為了追隨漢王即便遭受殺戮也忠心不變,這就杜絕了武涉繼續遊說的空間。武涉只好帶著遺憾離去。

第二位說客是蒯通。他不僅是韓信的部屬,還應該看作為韓信的心腹親信。蒯通曾經認真研究過縱橫遊說的學問,是秦漢之際的天下辯士之一。他認定韓信目前有舉足輕重的地位,而且此時的選擇,不僅會決定楚漢的失敗,而且也將決定韓信未來的命運。因此,他巧妙地設計了一個“相面”的語言環境,從神秘莫測的角度入手,極力鼓動韓信背漢自立。隨即,借題發揮,分析當時的天下大勢。他說:“天下英雄豪傑在反秦之時,曾經同心同德,當時,大家追求的目標是一致的,就是推翻秦朝統治。現在楚漢紛爭,使天下無罪之人肝腦塗地,父子暴骸骨於中原,不可勝數。楚人起於彭城,乘勝追擊,至於滎陽,席捲中原,威震天下。但是受阻於京縣、索城之間,而不能越過漢軍防線,相持不下已有三年了。漢王統領數十萬軍隊,據守鞏縣、洛陽,憑藉山河之險,一日數戰,無尺寸之功,失利逃亡到了難以為繼的程度,戰敗於滎陽,受挫於成皋,只好向宛城、葉縣之間逃亡。以勇猛知名的項王和以智謀著稱的漢王都陷入了困境之中。連年用兵,糧食枯竭,百姓疲極怨望,不知可以指望誰收拾亂局。根據我的分析,這種局勢之下,不是天下賢聖就不能平息天下之禍。”當然,蒯通所謂的“天下賢聖”就是專指韓信而言,他特別強調:“當今兩主之命懸於足下。足下為漢則漢勝,與楚則楚勝”。蒯通獻策:如果您能聽我的計策,為了您的利益,最好就是在楚漢之爭勝負未分之時保持中立,形成三分天下鼎足而立的局面。這種形勢一旦形成,任何一方都不敢率先破壞這一平衡。以足下之賢聖,統領著眾多軍隊,佔有強大的齊國,結交燕、趙兩國為盟友,直接控制著楚漢的後方空虛之地,再順應天下民眾的心願,領兵西進向楚漢雙方發出停止戰爭的呼籲,那麼天下人一定響應您的號召,誰敢不聽!隨後,您再以公正之心處理諸侯國之間的關係,天下諸侯一定服從並且稱讚齊王,天下的君王就會爭相朝見齊王,奉您為盟主了!為了堅定韓信的信念,蒯通又提醒說:“大概您也聽到過這樣的諺語‘天與弗取,反受其咎;時至不行,反受其殃。’希望足下深思熟慮此事。”

蒯通的利害分析如此透徹,韓信依然感覺從道義而言,不願意背叛劉邦。他說:“漢王待我很好,我怎麼可以貪圖利益而違背道義!”蒯通知道韓信是被劉邦的小恩小惠所矇蔽,被道義觀念所束縛,於是他歷數古今典故,說明在權力之爭中,道義觀念是不足以為憑的,像韓信這樣功高才大的人,是無法在雄猜之主面前得以善終的。他侃侃而談:“如果足下自以為與漢王交情深厚,希望藉此建成傳承萬世的基業,臣竊以為大錯特錯了!”他以張耳、陳餘為例,在布衣之時可以結為“刎頸之交”,後來作為政治人物二人相怨,以至於互相刻意取對方性命,道理就在於“患生於多欲而人心難測”;他以文種、范蠡與越王勾踐的關係為例,得出了功臣與君主的關係是:“立功成名而身死亡,野獸已盡而獵狗烹。”蒯通進一步分析,在劉邦與韓信之間,從交友深淺而言,則不如張耳與陳餘;從忠信程度而言,也超不過文種、范蠡之於勾踐。從他們的結局來看,就足以估測韓信未來的命運了。他總結了一條殘酷無情的政治規律:“勇略震主者身危,而功蓋天下者不賞。”聲望越高,功勞越大,就越容易被誅殺。他歷數韓信建立的奇功智略,結論卻是:“此所謂功無二於天下,而略不世出者也。今足下戴震主之威,挾不賞之功”,足下帶著這些肇禍的資本,能夠到哪裡尋求平安的歸宿?從名分而言只是漢王的臣子,而有震主之威,名高天下,我暗中為足下深感擔憂!蒯通的話,令韓信毛骨悚然!他表示需要認真考慮,再下決斷。

數日之後,蒯通再度求見,韓信把自己的選擇告知蒯通——不忍背漢!他依然相信,我為漢王建立了許多大功,漢王終不至於奪我的齊國封地吧?蒯通只好避禍潛逃了。

如果說,韓信拒絕了項羽派來的說客武涉,或許不難做到,那麼他拒絕真心為他謀劃的蒯通,就很不容易做到了;如果說,韓信判斷蒯通所言毫無根據而拒絕,還不足以表明韓信對漢王劉邦的忠貞不貳,那麼韓信在認同蒯通所言合乎情理之後,雖有猶豫,但仍然選擇了義無反顧的道路,他對漢王的忠貞是不該被質疑的了。在楚漢之爭進入對決的關鍵時刻,韓信沒有任何擁兵自重、背漢自立的念頭!

那麼,在項羽已死之後,韓信的命運又是在按照什麼軌跡在展開?

垓下大戰獲勝之後,漢軍及其盟軍凱旋而歸。大軍行至定陶(今山東定陶縣西北),分別安營紮寨。韓信和他統領的三十萬齊軍,在距離漢營不遠處休整。大敵已滅,周圍全是“自己人”,韓信並沒有按照臨戰狀態警戒設防。一支精幹的騎兵部隊,悄悄地進入齊軍大營,直撲韓信高臥安睡的大帳而來。而這支部隊的統領者,就是漢王劉邦。他重演當年“修武奪軍”的故伎,乘韓信不備之機,馳入帥帳,奪回了原來交付給韓信的調兵符節,剝奪了韓信指揮軍隊的權力。司馬遷在此處有誅心之筆“項羽已破,高祖襲奪齊王軍”。這是劉邦對韓信的第二次施詐奪軍。韓信默然無語,接受了這一定局。

漢五年(公元前202年)正月,漢王劉邦頒佈了分封諸侯王的命令,當然帶有論功行賞的意味。很有意思的是,劉邦以韓信生於楚地、熟悉楚人風俗為由,將他由齊王改封為楚王。韓信似乎也樂得享受榮歸故里的優遇。實際上,韓信的改封,是劉邦為了防範韓信而採取的一個步驟。理由是:其一,齊國的地理位置比楚國更為重要。自從戰國時期以來,人們就把東方的齊國西方的關中看作為天下的兩個重心。稍後有人對劉邦明言,齊地是必須嚴密控制的地方,除了嫡親子弟之外,不能封到齊地為王。其二,齊地是韓信一手征服的,軍民對他有敬畏崇拜之情,萬一韓信有異心,齊人可能為其所用。楚地雖然是韓信的故鄉,但在當地沒有民望,有的倒是“寄食漂母”、“受辱胯下”的恥辱。其三,原屬韓信指揮的齊地精兵,隨著改封而中止了與韓信的隸屬關係。因此,改封韓信,使得他的實力與潛在的影響力大大受挫。

稍後,楚王韓信領銜奏請漢王即皇帝尊位。劉邦與諸侯之間的君臣名分更加明確。

不久,劉邦有“南宮論功”之舉,他要求在座諸位大臣討論漢興楚亡的原因。隨後在總結時,劉邦提出自己的見解:項羽敗亡是因為不懂得籠絡天下豪傑,而他自己則是借重了“三傑”的支持得以反敗為勝。論及韓信的統帥之功,“連百萬之軍,戰必勝,攻必取,吾不如韓信。”劉邦的讚譽之詞是毫不含糊的。此話傳出,對韓信而言,無疑是極大的寬慰。

韓信榮歸故里之後,做了幾件得意的事情:其一,修整母親的墳墓。其二,以千金重禮酬謝當年接濟自己的“漂母”。其三,派人找到當年使自己橫遭“胯下之辱”的市井屠夫,不僅未加懲罰,反而任命他擔任王國的高級武官——中尉。試比較韓信對漂母和市井屠夫的態度,一是有恩必報,一是以德報怨。他是在顯示他的事業成功?還是在顯示他的心胸寬大?或是兼而有之?

就在韓信盡情享受著功成名就的愉悅之時,一場災難悄然臨頭。

項羽的部下猛將鍾離〖〗,原本與韓信有舊交。項羽死後,潛歸故國投奔韓信。鍾離〖〗在戰場上曾經對劉邦苦苦相逼,劉邦記仇怨恨不已,得知他在楚國,就下詔楚王韓信收捕鍾離〖〗。這或許是簡單的“算舊賬”,也可能是不願意看到一員猛將歸附到韓信麾下。韓信一時礙於舊交,未曾按照劉邦的要求下手。劉邦自然心存芥蒂。轉瞬到了漢高祖六年(前201),有人上書告發楚王韓信謀反。其背景是:韓信初到封國,巡行各個縣邑,總要調集一支軍隊充當護衛,前呼後擁,藉以顯示封王的尊嚴。在“漢初三傑”之中,韓信與張良、蕭何相比較,有明顯的欠缺,他不懂得在猜忌之心很重的皇帝面前,需要韜光養晦以求自保。張良刻意顯示“遁世”之心,蕭何則以謹小慎微來表達馴服之意,韓信本來就是最受猜忌的人,偏偏我行我素,不肯收斂鋒芒。這次“謀反”的告密,為劉邦制裁韓信提供了藉口。

劉邦採納陳平的計策,以“天子巡狩會諸侯”的名義,傳令天下諸侯:皇帝要南遊雲夢澤,與諸侯約定在陳縣相會。真實的目的是藉機襲擒韓信。選定陳縣為約見之地,大有深意。陳縣位於楚國的西部邊境,天子與諸侯在此相會,作為封王的韓信必須提前朝見皇帝。屆時一個大力士就足以將兵略無雙的統帥擒獲。

劉邦君臣的計策,韓信當然無從得知。但是,皇帝的突然親臨楚國,使得韓信莫明其妙地緊張。也許是想到了“修武奪軍”、“定陶奪軍”的前車之鑑?也許是想到了近來自己把皇帝要求捕送鍾離〖〗的詔書置之不理,而心懷忐忑?韓信坐臥不安。他可以有兩種選擇:一是起兵反抗以圖自保,但是韓信自以為無罪,皇帝要收拾我總需一個理由吧;一是拜謁皇帝,又怕被擒。有人建議韓信說:“斬殺鍾離〖〗,然後再拜謁皇帝,皇帝必定高興,大王就無禍患了。”韓信請鍾離〖〗議事。鍾離〖〗看透了韓信的用心,不由得悲上心頭:“漢朝廷之所以不發兵攻打你的楚國,就是因為我鍾離〖〗在你身邊。他們擔心你我聯手起兵。如果你打算捕殺我以求自媚於漢廷,我今日死,你也就隨後被消滅了!” 鍾離〖〗眼看韓信不為所動,破口大罵韓信:“你不是忠厚長者!”隨即自刎而死。韓信攜帶著舊友的首級,到陳縣拜謁漢高祖劉邦。劉邦下令預先埋伏的武士出手捆住韓信,押入後車。韓信的耳畔響起了當年武涉、蒯通的話,仰天長嘆:“果真如同有人所言,‘狡兔死,良狗烹;高鳥盡,良弓藏;敵國破,謀臣亡。’現在天下已定,我本來就應當被烹殺了!”面對如此抗議,劉邦不得不以解釋的口吻制止:“有人舉告你造反。”於是就把這位開國元戎以囚車押送至洛陽。

韓信從被改封為楚王到雲夢遭擒,前後只有一年的時間。韓信“謀反”的罪案,經過三個月的調查、審理,卻查不出真憑實據,劉邦不得不假裝寬大為懷,“赦免”韓信。人,可以錯抓,卻不可以錯放。“謀反”的罪名無法坐實,但韓信出行以軍隊充當護衛一事,被定罪為“擅自發兵”,據此,廢去他的“楚王”封號,貶降為“淮陰侯”。並且嚴格限制他只能夠在京城居住,不得擅自外出,實際上是過著變相的軟禁生活。

一系列意外的變故、不公正的待遇,韓信完全看透了劉邦對自己的忌妒、防範之心,難免心中憤憤不平。不會掩飾自己情緒的韓信,有時還在有意無意之間,把不滿情緒表達出來。

某日,韓信路過舞陽侯樊噲府前,樊噲畢恭畢敬地以“楚王”的規格接待他,韓信坦然接受。而在步出樊噲府第的時候,韓信卻苦笑一聲:“想不到我此生竟然與樊噲等人為伍!”表面上看來,韓信是在表達對樊噲等戰將的鄙視,實際上卻是對劉邦貶抑自己的做法表示不滿。他只能用自我解嘲的方式,發洩胸中的怨氣。

劉邦曾經與韓信從容議論諸將帶兵的能力高低,韓信對他們各自給出了不同的評判。劉邦突然發問:“依你看我能統領多少兵?”韓信據實而答:“陛下不過能統領十萬軍隊。”劉邦又問:“如果說到你又怎樣?”韓信論兵論將正在興頭上,根本沒有多想脫口而出:“臣統兵是多多益善”。劉邦笑言:“統兵多多益善的人,為何被我這個只能統兵十萬的人所擒?”面對這一尷尬的問題,韓信才猛然醒悟在皇帝面前他的失言,於是改用委婉的言詞辯白:“陛下不善於統領士兵,而善於駕馭將領,這正是我韓信之所以被陛下所擒的原因。況且陛下的才幹是所謂天授,不是普通人依靠自身努力可以比擬的。”韓信此言,既可能是為了自保而不得不說的逢迎之語,也可能是韓信出於自身體驗而說的由衷之言。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韓信雖然也在被迫學習自保之術,但是他的稟賦未改,而劉邦對他的疑忌也沒有真正消歇。

漢高祖十年(前197)九月,突然暴發了震驚朝野的事變:身為代國的相國、統領大兵鎮守趙、代邊境的陳〖〗起兵,自立為代王。陳〖〗是劉邦的心腹親信之一,他的軍事才幹為劉邦所熟知。劉邦不得不以垂暮之年統兵親征。由此可見,形勢之嚴峻。過了幾個月,時當高祖十一年(前196)正月,皇帝親征平叛的捷報尚未到來,京城中卻傳出了令天下人更為吃驚的消息:貶居長安的淮陰侯韓信,暗中與陳〖〗勾結,準備在關中發起叛亂,幸虧被他的屬官秘密舉報,呂后與丞相蕭何巧設妙計,誘韓信入宮,在長樂宮的鐘室加以誅殺,並且將他全家滿門抄斬,不留一人!據說韓信在臨刑之前,恨聲不已:“我後悔不用蒯通之計,竟然被小兒、女子所欺詐,豈非天哉!”

名滿天下的開國元戎,就如此以第二次“謀反”的罪名而慘遭滅族之禍!

因為蕭何在誘使韓信入宮的過程中,發揮了極為特殊的作用,人們對這位出賣朋友的丞相,多持批評意見。於是有了“成也蕭何,敗也蕭何”之說。

五、千古不平聲

君主無情,青史有情;榮辱無常,人心有常。

司馬遷畫像漢家朝廷所公佈的韓信“謀反”的結論和證據,是否足以令人信服?當時人的態度如何,史籍缺載,我們難以評判。後世有許多人在為韓信“辯誣”,力證所謂的韓信“謀反”是冤獄。

尤為難能可貴的是,在“辯誣”的過程中,不斷有人指出:韓信的悲劇,是由劉邦、呂后、蕭何一手造成的。他的謀反,不論是出自誣陷和羅織罪名,還是被逼無奈中的鋌而走險,其實質都是根源於劉邦、呂后的嫉賢妒能、殘殺功臣。它揭露出古代君臣關係中最黑暗、最冷酷的一面。

第一個為韓信鳴不平的,就是司馬遷。

一部《淮陰侯傳》,司馬遷以其滿腔同情之心和如椽大筆,為我們塑造了充滿傳奇與悲劇色彩的軍事家韓信的立體形象。它的前半部分,塑造了韓信多謀善斷的軍事家形象,全面肯定了他為西漢開國立下的赫赫戰功,讀後令人傾倒。後半部分,可以說是以滿腔的同情之心,寫成的一篇動人心絃的翻案史傳,重點在於突出他的蒙冤,讀後令人心碎。以前半段的“智”與“功”,來反襯後半段的“冤”與“慘”,更增加了《淮陰侯傳》的悲劇感染力量。司馬遷儘管沒有公開為韓信“平反”,但後世讀史者,每閱《淮陰侯傳》,總是難免產生憎惡劉邦、惋惜韓信之念。這正是司馬遷“寓論斷於序事之中”獨特史筆的價值所在。

還有一種獨特的辯誣形式,就是詠史詩。詩人借為韓信鳴不平,對冤獄的製造者大張撻伐。短短几句詩文,以其新穎的見解、高遠的立意、精練的語言,令人蕩氣迴腸,拍案叫絕。

唐代大詩人劉禹錫的《韓信廟》(《全唐詩》卷三百六十五),給後世留下了極為深刻的啟示。有此一詩,就可以尊劉禹錫為思想家:

將略兵機命世雄,

蒼黃鐘室嘆良弓。

遂令後代登壇者,

每一尋思怕立功。

詩的前兩句,以高度概括的語言,讚頌了韓信高超的軍事指揮藝術,洗雪了韓信謀反的罪名。詩的後兩句,則將劉邦殺韓信產生的惡劣影響,揭示得淋漓盡致。功高震主者身危,這是多麼殘酷的結局。軍事將領在戰場上出生入死,立下戰功,但一想到韓信的下場,就會坐臥不安。為了保住自己的名位,他們甚至不得不百般地貶抑自己,以至於謹小慎微。甚至還有某些將領,消極地汲取韓信的教訓,為了長保富貴,竟然不惜縱放敵人,藉以自重身價。專制君主殘殺功臣,給中國歷史帶來多少奸詐與黑暗!

另外一位唐代詩人殷堯藩,賦詩《韓信廟》(《全唐詩》卷四百九十二):

長空鳥盡將軍死,無復中原入馬蹄。

身向九泉還屬漢,功超諸將合封齊。

荒涼古廟惟松柏,咫尺長陵又鹿麋。

此日深憐蕭相國,竟無一語到金閨。

此詩歌頌了韓信功蓋一世,指出求封齊王並非非分之舉;對韓信的蒙冤而死深表遺憾;對安臥長陵的劉邦冷言相譏;特別是對於為保自身利祿而不敢向金閨女主為韓信講一句申辯之語的蕭何,用了“深憐”二字,表示了極度的輕蔑。

清初詩人沙張白,則把犀利的筆鋒,直指漢高祖劉邦。請看他的詩作《韓信城》:

項氏猶全族,韓侯竟滅門。

可憐帶礪誓,不及屬鏤恩。

此詩巧用兩組對比,揭露和批判了劉邦的殘酷無情:與劉邦為敵的項羽,還得以保全項氏香火,而為消滅項羽作出傑出貢獻的韓信,卻慘遭滅族之禍;劉邦曾經許諾讓功臣後代永保富貴,但是誓言猶在耳邊,卻將大功臣韓信滅族,其寡情薄義超過了春秋時期吳王夫差對待功臣伍子胥——夫差只不過賜“屬鏤”寶劍給伍子胥,迫使他自殺,並未株連其家屬,而劉邦竟然將韓信滿門抄斬!這兩組對比,真是令人心寒膽落!

在今山西省靈石縣境內,有一座韓侯嶺(又稱韓信嶺),嶺上建有韓信墓和祠堂。根據民間傳說,當年劉邦平定陳〖〗叛亂回京途中,在此地遇到了呂后派來送呈韓信首級的專使,劉邦也頓生憐憫之意,傳令將韓信首級就地埋葬。此後,韓侯嶺就成為後人憑弔韓信的處所之一。祠堂中有許多精構細雕的佳聯,它們不僅為古代名勝增光添彩,更可使人緬然深思,回味無窮。其中有一長聯,可以稱得上是警世之作。

上聯曰:

公既登大將臺,苟稍有利天下之心,則早謀於十萬軍中,又豈待克齊城時,乃生異志;

下聯曰:

我欲問漢高祖,枉受此薄功臣之過,試歷數此二千年內,而至今高廟祠者,究屬何人?

天地悠悠,世事如煙。倘若劉邦地下有知,應該如何作答?

文人論史,往往充滿激情,或許稍欠理性。面對開國皇帝誅殺功臣的典型事例,該如何評判劉邦與韓信的恩恩怨怨?也許我們還是應該聽聽政治家、歷史學家司馬光的判斷:

世或以韓信為首建大策,與高祖起漢中,定三秦,遂分兵以北,禽魏,取代,僕趙,脅燕,東擊齊而有之,南滅楚垓下,漢之所以得天下者,大抵皆信之功也。觀其距蒯徹之說,迎高祖於陳,豈有反心哉!良由失職怏怏,遂陷悖逆。夫以盧綰里閈舊恩,猶南面王燕,信乃以列侯奉朝請,豈非高祖亦有負於信哉!臣以為高祖用詐謀禽信於陳,言負則有之;雖然,信亦有以取之也。始,漢與楚相距滎陽,信滅齊,不還報而自王;其後漢追楚至固陵,與信期共攻楚而信不至。當是之時,高祖固有取信之心矣,顧力不能耳。及天下已定,則信復何恃哉!夫乘時以徼利者,市井之志也;酬功而報德者,士君子之心也。信以市井之志利其身,而以君子之心望於人,不亦難哉!(《資治通鑑》卷第十二《漢紀四·太祖高皇帝下》高帝十一年“臣光曰”)

司馬光的這段論斷,有三個值得注意的論點:一是司馬光轉借他人之語,全面肯定了韓信的開國之功,表達了對韓信的敬重之意。二是司馬光認定韓信的第一次謀反是冤獄,而第二次謀反即便實有其事,追尋其原因在於韓信對無罪貶爵心懷不滿,實際上在暗示劉邦對韓信的處置失當。三是司馬光指出劉邦確實有虧負韓信之處,但是韓信肇禍也有“咎由自取”的諸多因素。韓信以市井小人的求利之道自居,卻希望君主以正人君子之道相待,這是大錯特錯的。司馬光的這種論斷,比之於單純地講韓信不懂得謙遜自保、行事授人以柄等說法,顯然更為深刻。

韓信是一個天才的軍事家,卻不是一個高明的政治家,更不是一個完美的道德家。後人可以通過為韓信辯誣,從而對劉邦的“負恩薄情”給予揭露和批判,卻也沒有必要把韓信說成是“臣節無虧”的忠臣。因為它同樣不符合歷史的真實。

正因為如此,司馬光的持平之論,才更容易讓人接受。

劉邦與漢初三傑,以及與他們無法分離的楚霸王項羽,穿透兩千年的歷史煙雲,其英姿雄風依然可以與我們靈犀相通。當著我們神交古人的時候,可以感受到不勝枚舉的感悟與啟迪。我想,這就是歷史的魅力。

歷史,實際上存在著若干不同的層次:有在歷史上真實發生過、後人已無法完全瞭解的歷史;有史學家載入典籍,卻不知是否完全“真實”的歷史;更有讀者心靈所感知的歷史。讀者的閱歷不同、秉性各異,往往會作出各自的取捨與判斷。著史者與讀史者之間,永無休止的心靈交流與感情撞擊,同樣也是歷史的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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