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一句話,2020年第一國劇“崩塌”。
開播時,被捧為“國劇之光”。
大結局,被踩為“屌癌惡臭”。
評分也跟著大跳水。
一天時間,從開年國劇最高分8.5,被大量一星差評拉下7.5。
《我是餘歡水》。
豆瓣短評中,能看到滿滿一整頁的一星。
也讓這部劇達到了開播以來的流量巔峰。
以被罵的方式。
怎麼看?
怎麼看?
Sir今天在後臺被反覆Cue了太多遍。
這個問題躲不過。
也絕不該躲。
《我是餘歡水》是否在侮辱女性?回答或許充滿爭議,但Sir還是要簡單直接地擺出觀點:
沒有。
準備要火力全開了?
至少,先聽完理由再噴。
「先撩者賤」
爭議出現在最後一集。
劇中的幾個主要角色,在深山中遭遇匪徒綁架。
綁匪決定玩一場人性遊戲:每人輪流陳述自己能活下來的理由,誰能說服綁匪,誰就能活命。
劇中戲份最重的女性角色梁安妮搶著先說:
肯定放我啊 哥哥
我是女的
我是弱勢啊
劫匪不吃這一套,反嗆:
別來這套
男女平等
你們天天哭著喊著要女權
我給你呀
“你們天天哭著喊著要女權,我給你呀。”
就是這句臺詞,讓故事變成了“事故”。
很多人表示受到冒犯,感到憤怒,認為編劇這是在夾帶私貨,諷刺女權。
大量網友湧入《我是餘歡水》的豆瓣頁面,打下一星差評。
行動代號:求拳得拳。
“求拳得拳,內涵女權非常不可。”
“你想要低分,我給你啊,”
“一星,我給你呀。
”
對《我是餘歡水》的憤怒,進而蔓延到出品方、團隊和演員:
早就發現你們“三觀不正”“爹味惡臭”了——
導演親自下場回應。
爭議的話是我們在現場拍攝時討論出來的,只是為了添加安妮的不容易。
這句話犯了什麼錯?
在Sir看來,這的確是一個不高明的玩笑,唐突和露骨,包袱皮沒包利索,以至於有點失真,讓人不相信是在那個情境下真實的對話。
甚至可以說,是一種編劇偷懶的表現。
《我是餘歡水》這樣的問題不只一處,比如說餘歡水的爹衝進辦公室找他要錢——
同樣也唐突好露骨。
無非是一個“男版潘貴雨”,是一種基於模板上的速成創作。
是否能夠批評?
當然。
但Sir認為,這是創作水平的問題,不足以否定整部劇的價值觀。
那麼《我是餘歡水》的價值觀是什麼?
我們不妨仔細分析。
《餘歡水》汙名化女性了嗎?
“劇裡沒一個正面的女人。”
這是對《餘歡水》的一種指責。
但你有沒有發現,劇裡的男人也沒一個好東西——
尖酸刻薄的上司,勢利眼的同事,不留情面的小舅子,背信棄義的朋友。
到男主自己。
世俗、懦弱、睜眼說瞎話,在謊言和貪婪裡迷失自我。
毫不掩飾地展露中年男性的劣根性,和被劣根性作繭自縛的困境。
如果一句話就能為整部劇定性。
那麼是否也能夠以此為依據。
證明《餘歡水》是一部批判男權、支持女性的劇?
你們公司的企業文化是
坑姑娘
梁安妮的這一“斷子絕孫腳”又作何解讀?
回到那個“翻車”的遊戲。
綁匪要求,每個人說出一個自己應該被放的理由。
梁安妮擺出“女性弱勢”,趙覺民說“我做慈善”,老魏說“我年紀大”。
我現在在做慈善呢
山裡的孩子等著我資助呢
大俠
你放了我吧
我早就是重度脂肪肝了
再說 我有錢
你只要放了我
你要多少
我回去給你取多少
是否又可以說,這是在侮辱了老人,玷汙了慈善?
《餘歡水》是一部現實批判的諷刺喜劇,關於“女權”的內容,是微乎其微的。
它無差別地掃射、諷刺了種種社會的滑稽,人性的弱點,我們笑了,痛了,嘆氣了。
可唯獨在“女權”上踩了三觀的雷。
Sir不解,也惋惜。
諷刺女權=否定女權?
《餘歡水》是否侮辱了女性。
Sir仍然歡迎更深入的剖析,以及不同的觀點。
但無論如何也不同意的是——
“先撩者賤”“別一天到晚cue女權”“內涵”“夾帶私貨”種種反對的理由。
一部作品必然有內涵,作者只要思考就不可能沒有私貨,各種社會議題中也沒有什麼是不能Cue的禁區。
這種說法的偏頗在於:
不去討論說得對不對,直接否定了“說”本身。
你不該提。
提起便是冒犯。
抱歉,允許Sir列舉一些尺度更大、更過分的諷刺。
前不久的《狩獵》。
借一個自相殘殺的限制級故事,無差別掃射了極端種族平等、動物保護、環保主義......
當然,沒有對女權主義手下留情。
女主舉起槍,正要崩了壞事做絕的女魔頭,立刻被己方的直男癌大叔制止:
“她可是個女人啊!”
理由,是否也和梁安妮相同:
我是女人,你要放過我。
沒完不止。
更過分的來了。
女主反問女魔頭:“女士,你覺得你應該因為你是個女的,而被仁慈對待嗎?”
“不覺得”。
女魔頭回應得乾脆。
女主槍開得更乾脆。
這段對白讓Sir看得忍俊不禁。
這,就算不尊重女性了嗎?
又比如,以口無遮攔著稱的
黃阿麗。車速飈起來簡直了——
我認為女權主義思潮是女人歷史上發生的最差勁的事。
以前的女人懂裝傻:工作是門技術活,
咱女的玩不轉呀,還是讓男的來吧。
所以那時的家庭婦女,每天在家吃零食看電視……
拉屎也不憋氣,日子像活神仙啊。
屁聲大到迴響整條走廊都可以
偏偏2013年,臉書首席運營官雪莉·桑德伯格寫了一本書《向前一步》,號召女性挑戰自己,要在職場出人頭地。
黃阿麗偏偏跳出來說反話,“咱女人曾經無所事事的好日子都被毀了”。
用黃阿麗的話說——
人家才不想“向前一步”,人家想葛優躺。
老孃想死死躺平!
《狩獵》與黃阿麗得諷刺對不對,幽不幽默。
這些都是見仁見智的問題。
但你如何能說,諷刺就是包藏禍心的“內涵”,是對女性的侮辱,就是“屌癌”?
調侃,並不等於攻擊,乃至否定。
那麼還有一個問題是:
在女權普遍被汙名化、404的同時,我們還能調侃女權嗎?
別讓女權成為一個敏感詞
首先,不現實。
一個主義哪怕再正確,你也不可能禁止所有人去調侃它。
因為在後現代的語境中,解構一切、嘲諷一切,早已成為難以消除的聲音。
女權主義,也不可能例外。
無論解構與嘲諷,都並非實質的侵害。
就像《大話西遊》拿唐僧開涮(雖然當時遭到許多人的猛烈批判),也並不會對佛教“汙名化”。
保持“神聖不可侵犯”不僅是不現實的。
甚至是適得其反的。
因為喜劇的一大規則便是,
攻擊規範。不論是性、政治還是宗教。
越禁忌,越快樂。
越不讓說,越偏要說。
一種“不允許調侃女權”的教條,必然會引起“我忍不住想動動”的逆反心理。
比起讓女權敏感化。
我們更期待的是讓女權脫敏。
讓女權成為一個平常化的詞,我們可以討論它,調侃它,豐富它。
誰也不希望它是個一談起,就只剩下對立辱罵、預設立場、“404”的敏感詞。
女權的敏感,在於現實的侷限,我們仍不能暢所欲言、心平氣和地去討論和主張。
但記住——
這是實然 ,而非應然。
不是我們所要追求的理想狀態。
更不是值得捍衛的品質。
我期待看到更多“壞女人”
先說一件看起來不可理喻的事情。
美國紀錄片導演邁克爾·摩爾。
憑藉紀錄片《華氏911》獲得過金棕櫚,同時也是旗幟鮮明的女權主義者。
為了撐腰女權,他發了條推。
所有歷史上的蠢事,都是男人犯下的:
從來沒有女人發明過原子彈,建造過煙囪(汙染)
發動過大屠殺,融化過極地冰蓋
組織過校園槍擊。
誰承想。
這讚美,竟然有人不領情。
美國作家傑西卡·埃利斯在這條推特下評論:“呃......你說的其實不對。”
然後刷刷刷po出許多臭名昭著的壞女人——
這是伊麗莎白·格拉夫,她在阿拉莫斯參加了曼哈頓計劃,是原子彈的間接發明者。
這是瑪麗·沃森,她申請了兩個煙囪的專利。
這是伊爾·絲科赫,布痕瓦爾德集中營的指揮官。
還有很多,很多……
推特網友們讓這位“槓精”迅速紅了起來。
只因為這麼一句話:
“把女性的心理健康控制在一個不切實際的純潔標準上,是不對的。”
過分的讚美,是一種綁架——
一旦你不夠完美,便成為攻擊的理由。
過分的關懷,是一種貶低——
你是女人,我能理解你情緒化,你開不好車,你沒有能力養活自己……
承認女人和男人一樣的不完美,同樣有變壞的可能。
也是在承認:女人和男人擁有同等的人性。
我們當然可以列舉出歷史上無數戰犯、暴君、歹徒都是男性。
但這能證明女人便更善良嗎?
歷史上女性無法從政,當然沒有可能變成貪官;當不上將軍,當然沒有可能成為戰犯;被閉鎖深閨,成為邁不出門的小腳女人和生育機器,不能參與公共社會的生活,當然也沒機會進行各種各樣的犯罪……
但女性被閹割了變壞的可能。
也是切割掉了完整的人性與自由。
這。
不就是《發條橙》所說的故事嗎。
艾利克斯被實驗洗腦,失去了犯罪的能力,改造成一個“好人”。
最後當他重新變成“壞人”時。
他高聲叫喊:
我被治好了!
被審判,也是一種權利。
這代表選擇的權利,當一個人有做壞事的可能,依然選擇行善時,這善良才有意義。
也代表,一個人具備為自己所有行為負責的資格和能力。
這種“惡”。
恰恰是對人之為人的承認。
《我是餘歡水》中的梁安妮,顯然形象不好,但這就是對女性不敬嗎?
Sir看到了,國產影視中少有的女性主義。
堅韌、頑強、野心。
在一個諷刺意味極強的,男性主導的權謀場上爭鬥,直至彈盡糧絕。
悲壯,卻又不需同情。
對於一部電視劇,她是不是一個好人,重要嗎。
至少,這絕對是一個具有反思意味,且精彩的角色。
出於同理心,我們習慣站在弱者一方。
但千萬別忘了,站在強勢一方的除了性別,還有太多難以言說的真實處境,權力、地位、金錢......
以及最不應該遇上的,無知和偏見。
歸根結底,Sir理解的女權。
才不容易被汙名,被傷害。
把女權看透,既是人權。
女孩,能像男孩一樣,擁有權利尋求Ta所想要的一切。
不再有性別差異帶來的優越感。
不用向世界不公平示弱博取同情。
一個社會,要讓女孩們擁有同樣機會與選擇,更重要的,是讓她們不再質疑自己的價值與能力。
是不再讓女孩們被迫成為“梁安妮”。
而不是將“梁安妮”當做女巫燒掉。
當憤怒煽動憤怒,恐懼助長恐懼。
彼此仇恨,男女對立。
路,又能走多長?
最後Sir想提一部傳記片《漢娜·阿倫特》。
德國哲學家,“平庸之惡”的說法,便是由她提出的。
起初,她遭到無數的攻擊:你作為猶太人,怎麼能為納粹辯護?(因為把納粹的惡稱為“平庸”,彷彿不夠極端)
在片中,她一段直指人心的演講。
Sir原文摘錄:
試著理解並不等於原諒。
我們通常將思考稱作我開始與自我的沉默對話。在拒絕成為一個人的同時,也交出那個最為人類所獨有的品格,思考的能力。
他便不再有能力做出道德的判斷。
這種思考的無能,為許多普通人制造出一種可能性,犯下規模龐大的罪惡行為,有些甚至前所未見。
思考的風所得到的結果,不是知識,而是一種能區分對與錯,判斷美醜的能力。
比起不經審視的“三觀”。
對人性儘可能的觀察和了解,才是最大的道德。
比起“屁股決定腦袋”的站隊。
對一個問題儘可能清晰的討論,才是最值得信賴的力量。
Sir想用這種方式支持《餘歡水》。
也支持女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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