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喪夫的外婆，最大的遺憾是隻有我母親一個女兒，沒有兒子，很想過繼一個外孫給自己養老送終。母親生了大姐，是頭胎，外婆不好意思張口。母親生了大哥，是楊家的長子長孫，她也不好意思開口。後來母親又生了二姐、三姐，外婆的想法又變了：要個孫女還不如當初不嫁女兒呢，所以也沒開口。二哥春螢出生了，外婆終於可以了卻心願了，一天到晚守著她的“兒子”。奶奶厭惡地說：“我親家母是要等到我春螢結婚喝喜酒了。”二哥春瑩不到三歲，正是蹣跚學步的時候，由於營養不良，同齡的孩子早會走了，可他還要人抱。在我們兄弟中，他長得最像父親，濃眉大眼，英俊可愛。當時二姐八九歲，為了他，二姐輟學在家專門抱他。三個姐姐中，二姐是長的最漂亮的一個。為了抱他而輟學，實在可惜。
母親自生下春螢哥之後，身體一直不好。一天，母親突然病危，父親和鄉親們手忙腳亂地送母親去鎮醫院看病，外婆忙著收拾母親看病的行李，春螢哥死活不離開母親，哭鬧不止，父親又急又躁，讓二姐強行抱走他。他極不情願地在二姐懷裡哭鬧，掙扎，就在我二姐跨出門檻的一瞬間，可怕的事發生了——春螢哥從二姐的肩頭倒載蔥似地摔了下來，二姐手忙腳亂的抓搶，還是沒抱住，他的頭重重地摔在磚鋪的地上，鮮血直流 ，腦漿迸出。二姐嚇呆了，母親也暈死了過去，看著躺在血泊中的春螢哥，在場的人都流下了辛酸的淚水。
不知是天作惡還是地作怪，外婆似乎命中該絕後一般，外婆哭得死去活來，她既哭自己的命根子外孫，又哭自己悲慘的命運。
二哥的夭亡對母親打擊也很大，加之日常勞累，生育不停，營養缺乏，患上了腎炎。醫生建議再不能生育，我父親也怕出什麼意外，可外婆一再訴說自己沒兒子的苦惱，就這樣母親生下了我，滿足了外婆的心願。
因為生我，母親耗盡了生命中最後的精華和養料，身體越來越差，我還不到兩歲，母親就撒手人寰離我們而去。
母親去世，奶奶和父親視外婆為仇人，不肯將我送給外婆了。外婆似乎自知理虧，也不敢提抱養過繼的話題，但仍然視我為至愛，我成了他生命的全部，一直形影不離。
外婆一生命運多舛，早年喪夫、中年喪女、老年遇上“文革”動亂。家裡地主成分，人家開批鬥會、搞學習都要她陪樁，炎熱的夏日，外婆幾次暈倒；凜冽的寒冬，外婆凍得瑟瑟發抖。平日還要到地裡幹繁重的農活，晚上要背紅語錄。外婆多次流著淚自言自語：“活著就是受苦，活著就是受罪。但還要活著，就是要活著！”慢慢地這自語中多了一份賭氣與倔強，就是為了活著而活著。
外婆對兒子的嚮往深入骨髓，幾乎體現在她生活的方方面面。外婆手巧是出了名的，剪窗花最喜歡龍呀虎呀，圖案中必有露著小牛牛、穿著紅肚兜的小男孩。或是騎在鯉魚背上，或是懷抱大玉米棒子。甚至一些抽象化了的風景都有男孩的影子：纓子翠綠的紅白蘿蔔，挺直豐滿的大香蕉，搗辣椒麵、鹽、花椒用的臼和杵，紅纓槍，挺直的小白楊，松樹……外婆給人家捏花饃，也喜歡突出男孩性徵的包包饃，小饃。
夏夜，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候，我憋尿起夜。突然生出一個古怪的問題：“為什麼天快明瞭卻反而更黑暗了呢？”外婆說：“這是上天給那些窮人一條活路，讓那些迫於生計偸糧偷米的窮漢趁著夜色趕快回家。”我不解地問：“外婆，你不恨小偷嗎？”外婆說：“他肯定到了沒法子活命的地步，誰有飯吃，願意舍了面子做那些雞鳴狗盜的事？只要活著，就是對親人的愛，不像你外爺沒良心，沒等我生下兒子就走了。你媽也是個沒良心的。”說著說著，外婆就哭了。
我在外求學，也是外婆苦惱的源頭。姐姐們領著外甥去看外婆，見我沒來，臉一下子就沉了，還喃喃有語：“一步近，兩步遠，三步蹺到門外邊。”姐姐不理解問是什麼意思，外婆說：“你媽是我的第一步，你們姐弟五個是我的第二步，他們就是第三步。”外婆指指我那幾個外甥，惹得人們大笑，笑後又感覺綿長的苦澀。
關於生命的極限，外婆時常給我灌輸：“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叫自己去。”等我成婚，外婆已經八十有六。外婆晚年患氣管炎，哮喘，生活質量極差，咳嗽、吐痰，痛苦不堪，可她心靈深處燃著一盞燈，那就是要親眼見我生下兒子。就為了這個願望，外婆每一次病危都能化險為夷轉危為安。1987年，我愛人終於懷上了，等顯懷的時候我們去看外婆，外婆渾濁的眼光一下子發亮了，伸手就摸我愛人的肚子，嘴裡還自言自語：“肚兒尖尖，生個蛋蛋。”然後又讓我愛人走兩步，又在嘴裡呢喃：“男左女右，咱家有後。”緊接著就是一串欣慰的笑聲。
兒子正月出生，外婆自見過我兒子後身體就每況愈下。我們上班去了，春三月傳來外婆病危的消息。莫非外婆這次真的挺不過去了嗎？按照慣例，外婆在冬天是最難熬的。又莫非她去世也要選擇給孫子省錢的時段？一生務農靠天吃飯的外婆眼中，青黃不接的時候是一年中最難熬的時候，她要為孫子省出一點錢糧。我拉著外婆的手，外婆斷斷續續地說：“宏，婆怕撐不了多久了，婆的心願也了嘞，心勁一鬆，就去見你媽了。沒有婆在我娃身邊，我娃要好好活著，再苦再累、再難再黴也要把你媽沒活出的壽數補回來……”外婆說了很多，但這句話令我刻骨銘心。
每當遇到不順、坎坷、在外受到不公甚至侮辱，一想起外婆的話我就充滿力量，決心每一天都活出生命的精彩，幸福萬萬年。
作者簡介：楊夢宏 中學高級教師，渭南市作協會員，大荔中學校刊《馮翊學刊》《啄泥》文學報主編。幹平凡的工作，不甘於平庸的人生。教學之餘，筆耕不輟，先後出版《中學語文教與學實用手冊》及散文集《火紅的石榴樹》、《桃李芬芳》、《杏壇歲月》，校本教材《大中新燕啄春泥》。散文《外婆的童謠》曾獲第四屆路遙文學獎；主編大荔中學政教工作宣傳冊《為中華崛起而讀書》。多次被評為模範班主任、明星教師、先進個人。多次演講獲獎。組織輔導的揚帆文學社、紅太陽劇社，啄泥文學社學生參加全國各級作文競賽多次獲獎。擔任班主任所帶班獲“陝西省模範優秀中隊”、“渭南墾區模範班集體”。在“百家碎戲”《兒子、女兒、女婿》和《傻老太進敬老院》中飾演主要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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