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思潮是退潮


龔鵬程|近代思潮是退潮

我有一首寶刀歌說“昨夜秋江暗落潮,無邊風霧壓歸橈。歸來不解金貂醉,猶把書燈照寶刀。”

詩總是意蘊豐富的,所以不能展開講,茲只說點潮流的事。

一、

談到近代思想和哲學,一般都稱為“近代思潮”。因為它還難以稱為思想,只是思想的浪花。而其潮起潮落、來往奔騰,又確如潮水一般,與其他時代比較穩定且有主線不同。

這些思潮是相互競爭的。當時雖有勝負,但是非迄今未定。

例如維新與革命、君主立憲與民主共和,當然是後者贏了。可是當時這樣的選擇是否一定好,終究難以斷言。因為君主立憲未必就不能民主,老牌民主示範國的英國就至今仍是君主制,而民主制在中國似乎尚有水土不服的問題,故其中還大有討論空間。

同理,辛亥以後,政體上也有“聯省自治”和中央郡縣制之爭。當時情境,自然是怕聯省自治會使軍閥割據正當化,造成實質分裂。但學理上是否一定只能是中央集權,就還可以研究。

諸如此類,可說數不勝數。

二、

我在臺灣成長。現在許多人都以為那時臺灣只有國民黨,且設有黨禁,不準成立政黨。其實不然,至少還有青年黨、民社黨呢!

青年黨前身為少年中國學會,是留法的曾琦、李璜,左舜生、陳啟天等人1923年在巴黎成立的。1924年於上海發展中國國家主義青年團,後定名為中國青年黨。自我定位為革命政黨,以國家主義為宗旨。1949年後遷臺。

李璜、左舜生、陳啟天等人舊學修養均極好,但其國家主義是揉和費希特與西方民族主義思潮而成的。

另一個社民黨,則以民主社會主義為大旗,由張君勱領導。張是著名的新儒家,但深受英國拉斯基(Harold Laski)和德國憲政的影響。

前幾年,張汝倫曾將中國現代自由主義思潮分為兩路:一條以胡適為代表的“西化自由主義”;另一條從梁啟超開始,經“研究系”到第三方面的“本土自由主義”,以張君勱為代表。

張氏認為“第三方面提出的中間路線,未嘗不可以說是今天在西方討論的‘第三條道路’的先聲”,二者的“根本目標卻是一致的,這就是政治民主加經濟民主,統稱社會民主”。其目標也可以是全體中國人今天奮鬥的目標。

這種論點,就顯示了民社黨雖然弱小,思想上還有一定份量。

三、

放眼整個晚清民國,這類事例可就太多了。

如無政府主義。李石曾、吳稚輝、張靜江、褚民誼、章太炎、劉師培、何震、張繼、戴季陶、劉師復都是早期的推動者。1911年江亢虎甚至在上海成立了中國社會黨。這也是中國第一個以“黨”命名的政治團體。二十年代,各地無政府主義社團多達三十多個,出版刊物七十多種。有共產主義派的黃凌霜、區聲白;也有無政府個人主義派的朱謙之等,波瀾壯闊。

又如基爾特社會主義( guild socialism)。梁啟超、張東蓀、梁漱溟等人都曾打起過它的旗號,出版基爾特社會主義叢書、起草過基爾特社會主義國憲法、把羅素請來演講等等。一時潮湧,也頗為可觀。

在新人文主義方面,則20世紀初期,美國白璧德《文學與美國大學》、《新拉奧孔》《現代法國文學批評大師》《盧梭與浪漫主義》等亦震動一時,抨擊歐洲過度放縱,呼籲節制情感,恢復人文秩序。梁實秋、梅光迪、吳宓等都曾受教其門下,深受其影響;歸國以後也大力提倡了一陣。

這些思潮,後來的衰落,一般都認為是競爭不過蘇聯所帶動的列寧主義之故。但列寧主義之外也還有一個宣揚托洛茨基思想的“託派”。他們曾成立全國總幹事會,由史唐任總幹事長,陸一淵任宣傳部長,張特任組織部長,在武漢、香港、廣州、北京、哈爾濱等地建立了部。1929年陳獨秀則組織“無產者社”,1930年劉仁靜又組織“十月社”、趙濟組織“戰鬥社”。 反對“一國建成社會主義”,提倡國際“不斷革命”,只把俄國革命視為世界革命之一部分。

四、

這些潮流,特徵之一,就是“潮流”。跟衣飾、化妝品一樣,是時尚、是風潮。一時興起,真如春花怒放、紅蕊燒天,但風過去,也就過去了。春歸,更無覓處。

就是主張的人,也無定見,往往隨風搖擺,變來變去。如梁啟超說今日之我常要否定昨日之我。

事實上,這種情況從廖平以來已然。一個人動輒三變五變。像梁漱溟就寫了《我對於心理學上見解的變遷》《中國民族自救運動之最後覺悟》《我們政治上的第一個不通的路》《我們政治上的第二個不通的路》等書,走來走去,走不通就變,變到後來,以為是最後覺悟了,其實還是要變。在儒學與佛學間,更是同樣遊移不定。

其他像熊十力本來是佛教唯識學,後來變成儒學新唯識論。劉師培本來革命排滿,後來保皇。陳獨秀本來鼓吹學歐洲,後來倡議學蘇聯,又後則悔之;本來要廢漢字,後來則寫《小學識字讀本》。……這樣的名單可以不斷開列下去。

時尚化的同時,是唯新是騖。思潮等於新潮,好不好無所謂,新就是好。大家都如時尚女郎追逐新款式那樣,搶著掛上新的標籤。新青年、新唯心論、新民主主義、新生活運動,求新求變,以擺脫保守、守舊、古老、傳統、落後的印記。

如此求新求變,自然就淺薄,因為來不及深化,也不需要。

思想既成了服飾和化妝品,這一百多年當然就姿態很多,意義甚少。傳統學問已經愈來愈生疏,引進的西方新潮,也只是潮頭三尺浪花而已。真在思想上能與西方頡頏的,一個都沒有。

引進新潮的明星們,皆是掮客或批發商,有些會稍作一點本土化處理,有些則根本省略了這些手續。

他們經常吵來吵去,但常常是爭論歐美蘇日哪家產品更好些,或把各種思想的戰場搬到中國來繼續吵,又或爭辯誰才是是某家思想之正宗(如前面談到的託派與斯大林主義之爭。二、三十年代社會史大論戰,六十年代美學大論戰等等,即是“誰才是真馬克思”之爭)。這類例子也無處不在。

如五四新文化運動陣營與“學衡派”之爭,就是彼此對西方的理解不同,學衡諸君較近於新人文主義。

“科學與人生觀”論戰時,則丁文江指出:“張君勱的人生觀,一部分是從玄學大家柏格森化出來的”“西洋的玄學鬼到了中國,又聯合了陸象山、王陽明、陳白沙高談心性的一班朋友的魂靈,一齊鑽進了張君勱的‘我’裡面。”張君勱也反唇相譏,指出丁文江抄襲皮耳生。

看起來,有點像買辦互毆,令人哭笑不得(從這個意義上說,九十年代以後興起的國學熱、國學家、傳統文化業者,就還真有些是沒入近代思潮之門呢!大抵荒江老屋、抱一二遺經以說蒙學而已,是常以不懂西學自喜自詡的門外漢)。

買辦互毆的結果,往往所得並非真品,而是仿真的劣貨。如“科學與人生觀”論戰中主張科學的胡適、丁文江、陳獨秀、瞿秋白等人,表現出的是科學嗎?不是,是科學主義!

科學主義認為科學是惟一的知識、科學方法是獲取知識的惟一正確方法。哲學、藝術、歷史、宗教、道德和社會科學,要麼應被同化為科學,要麼將被排除,不存在也不該存在。⏤⏤這種謬論,正是打著科學旗號的偽科學。

不幸被這些偽品餵養著的人們,仰望這些帶來新潮時尚的掮客,欽敬不已。現在網上稱這些人是“帶貨女王”“時尚達人”;過去我們則稱胡適、丁文江、陳獨秀……等等為“大師”。

五、

時尚化、新潮化、淺俗化、掮客化、偽劣化之外,還要看思想的環境。

思想猶如商品,在西方生產出來了,需要有掮客、留學生、買辦輸送到中國。傳輸來了以後,還需要宣傳、銷售、售後服務、組織並鞏固客戶。

宣傳和銷售都有商場業務的競爭、衝突及效益問題。

這在商場上會具體形成商戰,在言論市場上也同樣論戰不斷。由於都訴諸顧客,故商場上的各種爾虞我詐、合縱連橫、爭名奪利、營銷策略,均出現于思想領域。

這些手段、爭吵、罵戰,雖都與思想之銷售有關,卻不是思想,只是些伎倆。

可是它關係到思想的流通和盛衰。許多商品不是不好,而是銷售不得法、不得力。反之,某些產品不怎麼樣,卻因緣際會,賣得特別好。

每個人想必都曾在我們周遭看到過無數這樣的例子。而其成敗,既有天時、地利、營銷手段等等之差別,也還有思想外部力量之因素。外部力量,指錢、權和暴力。

一個商家,若資金雄厚或善於運作金融槓桿(如孫中山、康有為),它的產品當然就很容易打敗其他競爭者。何況這百年來的思想競爭,還不乏國外資本直接操作⏤⏤如第三國際⏤⏤或資助代理人呢!

同理,某主張某主義,想要壯大或實踐,若得到政治力量之支持,當然也就容易成功得多。近代思潮多依附於政團,即是此理。依附之不足,便自己朝政黨發展,建立組織,直接奪權。

奪權主要靠“力”。所謂革命不是請客吃飯,更不是來說理的。因而秀才遇到兵,才會有理說不清。近代各種思想之背後,幫會、軍閥、政黨、政權的支撐乃是如影隨形的。⏤⏤當然,秀才終還是有用。槍桿子出政權之後,喝彩的任務、其所以成功的理由、“替天行道”的大旗,都需要他們扛起來。

思想是“理”,天時地利和營銷構成“勢”,政治力是“權”,武力和財力是“力”。四者能合,當然好,可是合得來嗎?生產思想者,能同時做銷售?拉幫結派,每天算計權、錢、形、勢者,思想與人格能不受斵傷?理本來是評量、論斷權和勢的;現在卻反過來,誰得勢、誰有權,也就是“誰的拳頭大誰有理”,那還需要思想嗎?

幾十年論戰不休,而最終“萬馬齊喑究可哀”,其原因如此。

六、

晚清以降,還有一個大眾文化得勢的現成空間,促成了上述的思潮發展。

晚清媒體革命,爆發的報刊、雜誌、大眾通俗讀物井噴現象,常令分析者把它跟“啟蒙”聯繫起來。沈醉在知識分子用小說、哲學、藝術啟迪民智的自我炫耀、心理暗示中,竊喜不已。

其實這都如公雞自誇牠叫起了太陽。近代報刊乃是商品,媒體乃是企業,服務於教會、商家、政團、黨派、無甚知識的小市民。其共同點,不是啟蒙,是媚俗與魅俗。

媚俗者,阿諛附從世俗;魅俗者,更會誘惑世俗社會庸眾更往下走。更羶、更色、更腥、更消閒、更遊戲、更無恥、更消費、更以平庸俗惡為當然,甚至正義。從《消閒報》《遊戲報》《福爾摩斯》《茶花女》到現在的《E週刊》等無良媒體,大眾化、俗惡化從未停止其腳步。

媒體當然也是近代思想的載體或傳播渠道。但媒體提供的不是經典、嚴謹論述,而是大眾可以消費的材料。這是它的本質,因為它也要“活著”。

如果群眾不買單,什麼大師經典都要下架。故它提供的是話題,讓人可以街談巷議、眾聲喧譁;而非深思熟慮、鞭闢入理之正論。就算譯介思想鉅著,也必淺嘗即止,否則觀眾就看不下去。勉強嚐個新鮮以後,也必須趕快換換口味,否則便要膩了。影藝界不斷炒作明星八卦、話題緋聞並推出新人,同樣是這個道理。

如此這般商品化、大眾化的時代,其非思想家時代,還用再說嗎?

七、

(一)

可是我們近百年之思潮,最可哀或最詭譎之處,我覺得還不只在這些地方,而在於走出了一條學西方卻又反西方之路。

反西方,不是指用傳統文化反西方。大家常以為這是一個問題,其實不。傳統早被打趴了、已被革了命,哪有能力反西方?

前面已說了,近代思潮間雖有爭論,可是開火各方都是用洋槍洋砲的。

五四之前,嚴復之古文、康有為之維新、章太炎之革命、劉師培之《國粹學報》、乃至整個國學運動,王國維魯迅等等,是後來講傳統文化的人的主要淵源,可哪個不是取徑於日本和歐美?

五四之後,對五四新文化運動彈別調者,“學衡派”接續新人文主義;馬一浮、熊十力、梁漱溟引入佛學。熊與張君勱還有近於柏格森處。方東美、唐君毅、牟宗三對中國哲學之闡發,貢獻最大,而也都是從西學轉手的(沒有西學工夫的錢穆,其實只是因民族文化感情被敬重,實質思想貢獻甚小。考證方面,說老子在莊子之後、《孫子兵法》是孫臏所作等等都是笑話。義理部分,雖心儀宋明理學,可是又不懂佛教又不懂道教,析理也欠深入,往往停在史事史料層面上,並沒提煉出甚麼思想。晚學盲言,讀來徒然令人神傷)。

所以,不要再想象有一種“文化保守主義”或傳統主義在對抗新潮。大家都是新潮之波,一波又一波。

可是這麼努力隨波逐流,我們的整體流向卻是跟西方大異其趣的。

(二)

不明白這一點真是非常有趣,讓我舉個例子。

劉鍾靈《20世紀初期中西現代詩歌交流探微》曾說:美國二十世紀初期,興起了轟轟烈烈的新詩運動,其中的主力軍是以龐德為首的意象派和以T.S艾略特為代表的象徵主義詩歌。但他們具現代性的創作手法卻來源於東方,中國的古典詩歌為意象派所大力推崇。而在中國,幾乎在處於同一時期的五四新文化運動,中國新詩誕生了,它的產生和發展卻來自西方詩歌的譯介與影響。

這個對比與反差多麼有意思!可是他的結論是:“二者在20世紀初期共同發展,共同繁榮,這不是中西文學交流史上的盛事。”

稱為盛事,是隻著眼於交流。可是交流之結果是什麼?是西方取我們傳統之長,發展了他們的詩。我們則打倒了自己的詩傳統,說那些只是死文學、貴族文學、山林文學;然後去學那從中國學來的美國意象派和象徵主義,說這就是我們的新詩。

這其實還不只在美國。龐德他們本來就活動於美國與歐洲。20世紀初,歐美詩歌只是“對濟慈和華茲華斯模仿的模仿”,故龐德及英國詩人托馬斯·休姆、理查德·奧爾丁頓等人要反對它。俄國也一樣。最重要的女詩人阿赫馬託娃,也深喜中國詩,翻譯了《離騷》和大量李白李商隱詩。

⏤⏤那麼,你說,打倒西方如此推崇、學習的傳統中國詩,而是盛事還是哀事?

(三)

再來看戲劇。

1906年冬,李叔同、歐陽予倩、陸鏡若等留日學生在東京成立春柳社,次年演出了法國小仲馬的《茶花女》。並仿照日本新劇(即日本人引進的西方戲劇)的樣子,摒棄唱腔,改用口語對白演繹故事。這被認為是現代話劇史的開端。

這年王鐘聲也在上海組建了第一個新式戲劇學校。1910年上海又成立了新劇團體:進化團。

標榜新劇、進化,目的就是要打倒舊戲。他們認為舊戲野蠻,也反對最有傳統意義的唱,故稱為話劇、文明戲。

1918年6月,更大的砲火來了。由胡適輪值編輯的《新青年》推出“易卜生號”,“新文學及中國舊戲”為標題。提倡易卜生主義,大罵舊戲。錢玄同、周作人、劉半農都很激烈,帶動了中國戲劇的全面新潮。

罵舊戲、學西劇,很熱鬧,但怎麼樣呢?陳獨秀說得很清楚:“尊論中國劇,根本謬點,乃在純然囿於方隅,未能曠觀域外也。”

怎麼?不是學西方嗎,何以陳獨秀批評他們“囿於方隅,未能曠觀域外”?因為他們跟本沒搞清楚西方當時的思想及方向。

那時,歐洲的氣氛正是學習東方。故1935年梅蘭芳率劇團赴蘇聯演出,才會引起轟動(說來荒謬,舊戲之成就高峰其實在五四以後,新文化運動對它的惡詬絲毫不起作用)。

2015年中國戲曲學院 “紀念梅蘭芳1935年訪蘇演出八十週年國際學術研討會”,謝爾巴克夫·瓦吉穆《梅耶荷德的表演藝術對東方傳統戲劇經驗的借鑑》則說明梅耶荷德借鑑遠東傳統戲劇創立了“音樂喜劇”的概念。認為梅蘭芳不僅使梅耶荷德的藝術理論和實踐得到了確證,還直接影響了他的詩化喜劇《聰明誤》。

更重要的,是當時正在蘇聯訪問的德國布萊希特。

現在,一般都說世界戲劇有以斯坦尼斯拉夫斯基(Konstantin·Stanislavsky,蘇聯戲劇家)、布萊希特(Bertolt Brecht)和梅蘭芳為代表的三大表演體系。這當然有點自我吹噓。但布萊希特見到梅蘭芳確實深受影響。

他那有劃時代意義的“陌生化效果”(Verfremdungs Effekt)則與梅蘭芳最有關係。Verfremdung在德語中具有間離、疏離、陌生化、異化等多重涵義。布萊希特即以此革新歐洲的現實主義傳統。

他以反傳統出發,後來成了西方的主流。本雅明、羅蘭·巴爾特、阿爾都塞等都對他的思想多有闡發。在現代主義作為一種文化抵抗的思想資源的意義上,他和貝克特的劇作發生的影響同樣巨大。後現代戲劇思潮也常認為布萊希特是後現代劇場的開拓者。

這一大堆事,都是胡適那批推動戲劇新潮的人所看不到的。他們“囿於方隅,未能曠觀域外”,還抱著老掉牙的易卜生和話劇,孜孜不倦地想啟蒙、改造舊戲呢!

八十年代以後,“國內對於引進布萊希特戲劇和其表演理論是非常熱衷的,布萊希特理論也藉此得以廣泛進入中國的戲劇表演教育體系中。”但仍是把它當成新潮、西潮。不去追遡布萊希特戲劇思想的中國傳統淵源,反而繼續用以改革中國戲,“湧現了很多試圖運用布萊希特的表演手法來改造中國戲劇的嘗試。”

(四)

再說電影。

二十世紀電影藝術的革命性進展,是蒙太奇手法的運用,代表人物是蘇聯的愛森斯坦。

這種手法,來自他對漢字的理解。而他本來就喜愛中國戲曲藝術,梅蘭芳去蘇聯時,蘇聯對外文化協會出版《梅蘭芳和中國戲劇》來迎接他,即收了愛森斯坦《梨園仙子》一文。看了梅的演出後,愛森斯坦又替他拍攝一部舞臺記錄片《虹霓關》。

(五)

這也說明了當時西方主要是想從中國學點東西以發展自己,跟中國人學西方(學自中國的)東西以打倒或改造中國相反。

什麼都這樣:引進西醫,就是要打倒中醫;引進西方法律,就是要改造中華法系;引進西方政體,就是要打倒封建帝制;引進國學運動,就是要整理國故,清算、打鬼;引進西方文學,就是要文學革命;引進西方哲學,就是要用西方哲學框架、術語及觀念來整理、評判固有思想……。引進的,常是西方學自中國或深受中國傳統啟發的;或者常是西方人對啟蒙運動、工業文明、科技發展、現代社會有批判、有反省的。可是我們不管,一律視為現代思潮,一律用來打倒、改造我們的傳統,以為這就可以改變現況、可以讓我們現代化。

八、

新文化運動百年,我們主要的思潮動態即是如此。以為這就是學西方,喊得震天價響,卻與西方根本南轅北轍。

其中的關鍵是:我們是滯後性學習,西方在批判創新。

西方的崛起,從文藝復興開始。掙脫神權;大航海,發展殖民主義;接著是啟蒙運動,進一步反教會、反封建;工業革命,建立科技化、工業化、都市化的現代文明。

由於十九世紀以後西方侵略我國日甚,所以我們深感在資本主義工業文明壓制下的痛苦,開始“師夷長技”。先學科技、制度,再學思想,尤其關注盧梭、康德、洛克、孟德斯鳩、黑格爾。

我稱這是滯後式學習,是刻舟求劍式的。根據船上刻的標記去找掉下的劍,殊不知船早已開遠了。

因為自十九世紀後半葉以來,西方思想已有很大進展,仍在康德、洛克、孟德斯鳩、黑格爾那裡摸索,早已落伍。

而歐美這種進展,又是批判性的。一方面延續舊路,政教分離、世俗化、理性化、工業化、商戰、都市化、科技化,高舉達爾文主義,進步再進步。一方面批判這五百年根本走錯了路。

十九世紀末,歐洲由“蒸汽時代”進入到“電氣時代”,糧食增產、日用消費品需求的增長,刺激並鼓勵了製造方法的革新和新興市場的發展,提升了歐洲的製造能力,促使歐洲建築業、交通運輸業、通信業等領域產生了巨大變革。資本主義體系大繁榮,但其內部種種矛盾也開始激化。

兩種思潮迅速崛起。一是民族主義,推動了國家權力的發展。英國、俄國、法國以及新獨立的意大利、德意志紛紛進行殖民擴張,甚至巴爾幹地區的新興民族國家也加入搶奪帝國的行列,新帝國主義遂成為新民族主義的表現。

二,是工業革命後,工人階級迅速擴增。如何緩和勞資矛盾、改善工人處境,成為大問題。一種思路是促使各國政府通過法案來改善;或讓工人階級更積極地爭取權益,懂得通過工會和將勞工團體組織起來;或者,讓工人階級翻身,打倒資本主義社會。總之,社會主義思潮及運動蓬勃興起,馬克思思想即屬其中一支。

這兩種思潮構成的總體環境底下,各文學、哲學、藝術、史學分支當然還各有表現,但這兩者最重要。民族主義與帝國主義思想既促使各國加劇侵略我國,也促成了歐戰。社會主義思潮則促生了蘇維埃社會主義共和國聯盟及共產國際,帶動世界革命,要推翻資本主義現代社會。

所以這是個新時代,在這兒需要重新檢討之前的思路,質疑過去所提倡的一切,例如理性、科學、國家、工業化、都市化等等。轉向非理性思潮、生命哲學、人文主義、宗教、詩性與感性。

九、

相比之下,我們的心靈仍震懾於十八世紀到十九世紀初的“歐洲現代文明”。以理性、科學、民主、建國、現代化為目標。

歐洲流行的民族主義、國家主義,當然也曾風行一時,馬克思思想甚至籠罩一切。但馬克思對資本主義現代社會的批判,被轉換成反美帝及反資產階級,而不是反資本主義這種現代社會,所以到現在還在追求現代化。

那些質疑、批判、反對現代的非理性思潮、生命哲學、人文主義、宗教、詩性與感性也都是要排斥的。

而其實,十九世紀後期發展出的這些反省、批判,才最有意思,逐漸帶出了後現代以及二十一世紀的新未來。邪惡的現代社會之癌,沒裹脅住西方,使之如史賓格勒所說“西方之沒落”,即因它有此內在的平衡力量和反省火花。

我們沒有,引進且佔主流的,恰都是老掉牙且要被打倒或已打倒的。所以,原以為西潮是盛大的新潮,現在才知是蒼涼的退潮呢!

“昨夜秋江暗落潮,無邊風霧壓歸橈。”⏤⏤如此潮流,焉能示人歸趨?


龔鵬程|近代思潮是退潮

龔鵬程


龔鵬程,1956年生於臺北,當代著名學者和思想家。著作已出版一百五十多本。


辦有大學、出版社、雜誌社、書院等,並規劃城市建設、主題園區等多處。講學於世界各地。並在北京、上海、杭州、臺北、巴黎、澳門等地舉辦過書法展。現為美國龔鵬程基金會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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