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統與權術:宋代士大夫如何發明“理學”?

作者=郭建龍

來源=《中央帝國的哲學密碼》



在東漢滅亡九百年後,中國再次發展出一套系統化的、試圖囊括一切的學問。這套學問被稱為道學,控制了中國接下來一千年的哲學走向。

道學對人們思想的束縛,在於首先樹立了一個所謂的“宇宙真理”,並通過政權的力量強迫人們都服從於這個宇宙真理,從而格式化了人們的頭腦。

人們為了服從宇宙真理,必須捨棄小我,將有限的生命融入更大的真理之中,從而捨棄掉了個性,變成了千篇一律的螺絲釘。不幸的是,這個宇宙真理是禁慾式的,充滿了社會等級觀念和男尊女卑的思想,這些思想決定了螺絲釘們的面貌。

從譜系上,道學從北宋的“宋初三先生”,到後來的張載、周敦頤,再到程氏兄弟,最後由南宋的朱熹集大成,完成了體系的構造。

宋代的黨爭也隨著道學的發展而出現,經過了兩次黨爭之後,道學最終成了勝利者,在南宋末年成了社會的統治性思想。

南宋時期,在“復古主義”和“實用主義”爭論中脫穎而出的理學終於逐漸成為主流。

為了理解理學都說了什麼,和漢代的經學有什麼不同,必須首先與西方哲學做一個類比。

在所有的哲學(宗教)體系中,一般都包括三個方面:第一,人居住的這個世界是什麼樣的?第二,人在這個世界中的地位是什麼樣的?第三,人應該做什麼才能與整個世界合拍?

兩漢經學類似於西方的天主教思想,都是一種宗教信仰。兩漢經學對這三個問題的回答是:第一,世界是由“天”創造的,而“天”就是世界的根本。第二,人和世界的關係,是一種“天人感應”的關係。老天爺會通過災異、祥瑞、符命、讖緯等方式,把自己的意志施加於人類,又派出了皇帝作為他在人世的代理,來統治人類,並形成了一整套儒教體系,來約束人類。第三,人應該聽從老天爺的指示,學習讖緯、符命等知識,看懂老天爺的命令,再按照命令來做事情。同時,人類必須服從皇帝這個代理人,遵循禮法,達到人類社會與老天爺的同步。

而天主教思想則對這三個問題做出了這樣的回答:第一,世界是由上帝創造的。第二,人類也是由上帝創造的,上帝通過教會來領導人類。第三,人類要服從上帝的意志,也就是服從教會的領導,遵循教會制定的規章制度和戒律。

道統與權術:宋代士大夫如何發明“理學”?


《中央帝國的哲學密碼》

郭建龍/著

鷺江出版社

2018年8月

宋代理學在回答這三個問題時,給出的答案是這樣的:第一,這個世界是由“天理”這種抽象的宇宙真理所創造的,天理就是世界的根本。第二,人類社會也是“天理”的創造,所以人類也受天理的約束。第三,人類要想實現自我價值,就必須放棄過於強烈的自我意識,應該首先學習這個天理,其次再遵循這個天理做事情。這就是所謂的“存天理,滅人慾”。

這就是理學內部爭論的焦點,不同的人心裡的天理不是完全相同的,它們有很多相似性,又是不同的。

理學發展的過程,就是對這個天理進行認證的過程,從周敦頤到朱熹,他們的天理觀逐漸演化,也逐漸條理化,最終形成了一套束縛人思想的理論。那麼,理學到底是好是壞?

道統與權術:宋代士大夫如何發明“理學”?


《中國思想史》

葛兆光/著

復旦大學出版社

2013年3月

簡單的答案是:理學既不好也不壞,而對社會真正產生影響的,是那些把理論應用到社會的人。比如,馬克思主義理論如果沒有實現它,就只不過是一種紙面的學說而已,而列寧把它實現了,建立起了實實在在的組織。

本章就來看一下,理學發展中的一位位道學家,是如何探索這個所謂天理的。

衛道士的到來

宋仁宗慶曆三年(公元1043年),是北宋帝國最有希望的年代。在這之前,當宰相的是呂夷簡,他把持朝政,排除異己,權傾朝野,北宋官場呈現出一片暮氣沉沉的景象。

在歐陽修、范仲淹等人的努力下,到了慶曆三年,局勢得到了根本性的逆轉,呂夷簡下臺,執政的是一批有理想的改革派。北宋經過了幾十年的統一後,經濟大發展造就了學術環境的穩定,這時的朝臣大都滿腹經綸又有實務經驗,同時又表現得剛正不阿,充滿了理想主義精神。

此時執政的是章得象、晏殊、賈昌朝、韓琦、范仲淹、富弼等人,北宋還有一個龐大的諫官群體,負責監督官員和皇帝的政策,擔任諫官的是歐陽修、蔡襄、王素、餘靖等人,呂夷簡之後,軍事樞密使一職最初給了與改革派不屬於一系的夏竦,後來在諫官的要求下,又罷去了夏竦,讓杜衍當上了樞密使。

這時,所有重要的職務基本上都掌握在了改革派的手中[1],范仲淹也是在這樣的背景下啟動了慶曆改革。

對於改革派來說,此時最忌諱的是,反對派把他們“朋黨化”。在他們掌握政局之前,呂夷簡之徒打擊他們的最有力武器,就是說他們“結黨營私”,拉幫結派。如果被扣上了“黨”的帽子,任何改革措施都可以被認為是謀私的。在被打壓的時候,歐陽修曾經專門寫過《朋黨論》,辯稱君子選擇朋友是以“道義相同”為標準,而小人選擇朋友是以“利益相同”為標準,皇帝應該區分這之間的不同,不能因為君子們成為朋友就感到緊張。

但即便如此,在改革派當權推進改革之時,他們仍然最避諱的是被當作黨徒,而反對派們也是不斷地用“黨徒”這個名字來影響皇帝的判斷,如果反對派們成功,改革就必將失敗。

就在這關鍵時刻,一位自視為改革派朋友的人卻放了一炮,讓人大跌眼鏡,這人就是石介。

道統與權術:宋代士大夫如何發明“理學”?


《朱熹的歷史世界》

余英時/著

生活·讀書·新知 三聯書店

2011年7月

石介,字守道,是當時著名的學者。他年輕時曾經在北宋的南京(當時的應天府,現在的商丘)師從於范仲淹,因此自稱是范仲淹的弟子。到了慶曆年間,在杜衍的推薦下,他當上了國子監直講。事實證明,石介是個頗具煽動能力的老師,他在這個職位上,把國子監變成了一個清流橫行之地,學生們從四面八方趕來聽他的課,太學的興盛從他開始。石介也由此結交了歐陽修等人,成了改革派的座上賓。

當夏竦被解職,杜衍成了樞密使之後,石介發現,他的老師範仲淹、推薦人杜衍、朋友歐陽修等人都成了當政者,於是心情大快,認為這個世界是最好的世界,皇帝是最好的皇帝,大臣是最好的大臣,一時興起,寫了一首拗口的《慶曆聖德詩》。這首詩使用了大量的古詞古句,彰顯了他的學究精神,而詩的內容則充滿了黨派精神。其中他讚揚了皇帝的聖明,又讚揚了范仲淹為首的大臣們的改革,同時貶斥了他認為的那些奸臣(比如夏竦)。對當時人物如同數豆子一樣點名道姓進行渲染,讓人一看,就產生了強烈的朋黨印象。

這首詩一傳開,就讓改革派的大臣們感到不適,如同出了一個豬隊友,不僅給自己找麻煩,還給改革帶來了新的阻力。

石介的朋友孫復聽說了此事,立刻認為,石介的禍端從這首詩開始了。

而最難過的反而是改革派的主將范仲淹,為了改革殫精竭慮的他突然聽說了這首詩,感嘆說:這個古怪怎麼這麼能壞事啊!

慶曆新政持續了不到一年,就因為重重阻力而告罷,改革派的大臣們也紛紛外調,石介極力反對的夏竦卻掌了權。

此時,石介再次“倒打一耙”,幫了夏竦的大忙。他秘密寫信給改革派的富弼,自以為是地請富弼“行伊周之事”,也就是按照伊尹和周公的榜樣行事(伊尹和周公分別是夏代和周代的名臣,都曾經以攝政的身份輔佐過皇帝)。石介這樣提議,是把自己當成改革派的心腹幕僚,但夏竦掌權後,卻以此為藉口,說石介請富弼“行伊霍之事”。所謂伊霍之事,指的是按照伊尹和霍光的榜樣行事(伊尹和漢代的霍光都擔任過攝政,並廢除過昏庸的皇帝),所以,這就可以解釋為石介請富弼另立皇帝。

雖然宋仁宗沒有相信這件事,但范仲淹和富弼等人已經感覺到大事不好,繼續待下去有性命之憂,在一片結黨的疑慮中,離開了京城,外調了。他們的外調,徹底結束了改革。

石介作為道學家最早的楷模被記入了歷史,他的榜樣鼓舞了二程、朱熹等後來的道學家。他和胡瑗、孫復一起被稱為“宋初三先生”,也可以看出,到了慶曆時期,道學已經形成了一定的氣候。關於胡瑗、孫復兩人的成就不多談,而分析一下最為強硬的石介,就可以看到未來道學的面目。

石介除了“幫助”改革派之外,在理論上最主要包括兩點:第一,反對佛教、道教;第二,建立道統。這兩點都是從別人處得來的,談不上創見,卻由於他的倡導和細化,加上煽動式的教學,成了流行思想的一部分。

反對佛教、道教,源自唐朝的韓愈,石介要求禁止寺廟和佛道崇拜,認為它們是喪亂政治的源泉。當廢除了佛道之後,再用比佛道更加虔誠的心態去崇拜儒教和孔子,於是就有了道統一說。

“道統”說法同樣來自韓愈。韓愈認為,關於“道”的知識譜系,是由堯傳給了舜,之後是夏禹、商湯、周文王、周武王、周公、孔子、孟子,所以這些人都是理解宇宙真理的先知。孟子之後,道統中斷,導致了中國禮法的淪喪和邪門歪道的興起。

石介將這個道統更加複雜化,如同道教羅列神仙體系一樣,把道統中包括了伏羲、神農、黃帝、少昊、顓頊、堯、舜、禹、商湯、周文、周武、周公、孔子這些聖人,甚至還包括孟子、揚雄、王通(隋代)、韓愈這些賢人。

這樣,反對佛道,並以佛道為榜樣建立起儒教自己的崇拜體系,就構成了衛道士形成的兩個條件。當這兩個條件具備後,道學的組織根基就已經紮下了。

石介之後,北宋的衛道集團發展加速,正式進入了道學時期。

北宋的道學譜系

既然道統的傳承已經定下,那麼道學的主要內容又是什麼呢?

道學的主要內容是:它和漢儒的理想一樣,是宋代的一套包羅萬象的體系,從對於天地和自然的解釋,到對人類社會的解釋。

漢儒將這個體系的核心放在了“天人感應”上,而宋儒將這個體系的核心定在了“天理”上。也就是整個世界都是在一套由“理”概括的規矩中運行,從天地自然到人類社會都必須遵守這套規矩。

什麼是“理”?最早的“理”就由周敦頤概括。後來的朱熹總結北宋理學時,提到了五位“先知”,認為道統在孟子之後就中斷了,但是到了宋代,道統重新恢復,而繼承了孟子的道統的第一人,就是周敦頤。

這種道統的敘述讓人想到了猶太教、基督教和伊斯蘭教的傳承,在猶太教信仰中有無數的先知,而早期基督教認為,耶穌就是繼承了這個先知“道統”的最後一個先知,但隨著基督教的正規化,耶穌被提到了“上帝之子”的地位,也就脫離了普通的先知。

伊斯蘭教也繼承了這個先知體系,認為亞伯拉罕、大衛、耶穌等都是先知,而穆罕默德則是最後一位先知。到了什葉派,雖然沒有了先知的名目,卻又發明出一個“伊瑪目”,認為伊瑪目繼承了先知的精神和知識,繼續指導人類。

儒教的道統體系也是如此,最初韓愈認為先知從歷代早期君王傳到孔子,而孔子是一個特殊的先知,有著耶穌的地位。韓愈將道統延續到孟子。而宋代的新宗教則把先知的譜系又續上了,延續到了周敦頤。

周敦頤概括的“理”的內容,在一篇叫作《太極圖說》的小短文中,這篇文章只有二百多字,卻是宋代人對於自然、社會的最高認識成就。雖然以現代科學的眼光來看,這樣的認識近乎荒謬,但在宋代卻是最先進的。

周敦頤認為,世界最高的主宰是“太極”,太極由“無極”而生。太極處於運動之中,就生出了“陽”,運動到達極致,就進入了動的反面,也就是靜止,此時又生出了“陰”。當靜止到達極致之後,又會進入運動狀態,一動一靜,互相轉化。

陰陽區分,就是“兩儀”。而從兩儀又生出了水火木金土這“五氣”,五氣按照規律運行,就生成了春夏秋冬“四時”。如果把五行合一,就回到了陰陽這兩儀,如果把陰陽合一,就回到了太極,而太極就是無極,即無窮狀態。

到這時,周敦頤說的是“天理”中的宇宙論,也就是從無極中如何生出陰陽五行和四季。接下來,就是從“天理”中如何生出萬物。

萬物是從陰陽和五行之中生出的,它們的精華從無極之中凝結,形成了“乾”“坤”,也就是陽道和陰道,乾是男,坤是女,乾氣和坤氣交感,就生成了萬物。萬物生成後,就可以依照“乾坤交感”的方法繁衍下去。

在這萬物當中,人是最有靈性的,包括了形體和精神兩種狀態。而五行的互相交感,又導致了人能夠區分善惡,從而產生出複雜的人類社會。五行還生出仁義禮智信,而聖人又以“仁義”為最高標準,這個標準對應於“靜”,而靜,則是人類社會的終極目標。整體而言,周敦頤的體系,是一個從無極到太極到宇宙,再到萬物,最後到人類社會的一個轉化、影響的過程。在人類還沒有學會科學觀察和驗證之前,這套假說不比其他理論更正確,也不比其他理論更錯誤,談不上唯物或者唯心。

周敦頤的體系已經包羅萬象,但在傳給朱熹之前,還又得到了另兩位“道統”的補充。這兩人就是邵雍和張載。在未來,人們談到道統時,會認為道統從孟子傳給了北宋的周敦頤、邵雍和張載,再傳給了二程,最後傳給了南宋的朱熹。而朱熹再次被授予了“最後的先知”的地位。

周敦頤的理論代表了道學的正統系,而在理論構建上,邵雍則代表了更加神秘主義的一系。

在古希臘歷史上,有一個以畢達哥拉斯為代表的派別,對於數字到了近乎痴迷的地步,認為世界的一切都可以通過數字來構造。而在中國的陰陽家譜系中也有這樣的傳統,他們認為萬物之間的一切聯繫都是數字化的。這派陰陽家以鄒衍為代表,後來被董仲舒吸納進了天人感應理論之中,又被道教所繼承,到了北宋又傳給了邵雍。

邵雍的理論試圖用數字來解釋萬物,進行推演,是周敦頤無極—太極—兩儀—五行的複雜化。從太極生出兩儀,這裡的兩儀是“動”和“靜”,從動和靜,又生出了四象(柔、剛、陰、陽),從柔剛陰陽又生出了八卦,即太柔、太剛、少柔、少剛、少陰、少陽、太陰、太陽。

這“一二四八”的數字又對應於真實世界中存在的不同事物,比如,四象對應於“日月星辰”和“水火土石”,而八卦則對應於“雨風露雷、夜晝、寒暑、走獸飛禽、草木、體形情性、聲色味氣、口鼻耳目”這八種自然屬性。

通過這樣的附會,就可以通過八卦進行推演,邵雍認為宇宙真理的極致,就是用這些概念可以推演世間的萬事萬物,獲得完美的知識。

除了邵雍這樣對數字痴迷的人之外,張載對於道學的最大貢獻則是他對人類社會倫理的系統化。後來的道學家之所以特別推崇他,大多是因為一篇小小的文章。

張載曾經在他書室的東窗上寫了一篇小文叫《砭愚》,在西窗上寫了一篇《訂頑》,後來這兩篇改名為《東銘》和《西銘》。而《西銘》一篇由於說明了人類社會的倫理而受到了道學家的推崇,可以和周敦頤的宇宙論互為補充,產生一個既包括宇宙也包括人間的完整理論。

張載認為:乾、天、父是同一個概念,坤、地、母是另一個概念,人類就是天地父母所生,居於中間。天地之中是人類的“體”,而天地之帥是人類的性情。所以,人民是我的同胞,而萬物則是我的同伴。

這樣,張載就把人間和天地(自然界)打通了,認為世間萬物都是一家子。所謂皇帝(大君),就是天地的宗子,而大臣就是宗子的家臣。在這一家子當中,人們應該尊老愛幼,崇聖敬賢,照顧那些需要照顧的。

在周敦頤、張載和邵雍三家之中,朱熹雖然都認為他們進入了道統譜系,但對待他們三人的學問又是有區別的,其中周敦頤被認為是繼承了孔孟嫡傳的人,而張載則由於生活在陝西地區,與北宋主要學術區域中原有距離,被朱熹認為與“宇宙真理”較為疏遠一些。至於邵雍一系,由於他過於痴迷於術數,又更加疏遠一些。

在這三家之外,北宋還有司馬光和蘇軾兩家,司馬光主要從歷史的角度解讀現實,而蘇軾則試圖融合儒道釋三家。道學家們和司馬光很親近,因為他們共同反對王安石變法,卻對司馬光的學問帶著輕視,雖然從對人類社會的貢獻來看,司馬光的《資治通鑑》要比他們的道學著作更加著名也更加有價值。而對蘇軾,道學家們大都認為這是一個異類而加以摒棄。

在北宋時期,還有兩個道學家最為推崇的人,他們是程顥和程頤兄弟。

互相吹捧的“道統兄弟”

公元1088年(宋哲宗元祐三年),隨著王安石新政被廢除,司馬光等反對新政的人得到了重用。在這一批大臣之中,還有一位道學家混跡其中,他就是程頤。

程頤此時已經年過五十,被授予了崇政殿說書的職位。在此之前,人們屢屢推薦他,卻都沒有被重用,直到這一次,在司馬光、呂公著等人的極力推薦下,並說他愛好古代、安貧守節,是聖世的逸民,等等,最終皇帝終於給了他服務朝廷的機會。

司馬光之所以如此推崇他,是因為司馬光在被王安石排擠後退居洛陽時,和當地的文人接觸甚密。而程頤和他的哥哥程顥當時就在洛陽教書。當司馬光執政後,程顥已經去世了,弟弟程頤也就受到了司馬光等人的青睞。程顥死前已經是中原的文人領袖之一,由於他門徒眾多,且不少人當官,影響力頗大。但是,在程顥死前,人們雖然認為他影響力很大,卻並不把他當作唯一的道學家。在他死後,他的名聲反而越來越大,因為有人把他列入了“道統”譜系,號稱:周公死後,聖人之道就不再通行,而孟子死後,聖人之道連傳人都沒有了,人們糊里糊塗過了一千多年,才突然出了個程聖人,這個程聖人繼承了孟子,開創了當代聖世。

這些話之所以有影響力,是因為一旦一個人說過之後,就有越來越多的人重複,直到最後把它當作了真理。

而第一個說這話的人,就是程頤。結果,程頤不僅把哥哥捧上了天,而他本人也繼承了哥哥的道統,成了人們崇拜的對象。

程頤成為大臣後,果然起到了發揚道學的作用。他穿著莊重,帶著面癱的表情,總是不斷地施加影響力。一天,皇帝在宮中盥洗,發現有隻螞蟻,怕把螞蟻弄傷了,故意避開。這件事被程頤知道了,他連忙問皇帝有沒有這件事,皇帝回答有,是怕傷了螞蟻。程頤連忙說:這就對啦,你不傷螞蟻這件事,就是所謂的“道”,如果把這個“道”推到整個世界,你就是最佳帝王了!

還有一次,皇帝憑欄觀望時,隨手想折一枝柳枝,程頤卻勸阻說:現在是春天,是萬物生長和諧共處的時候,你折了這個樹枝,就是傷了天地的和氣。

程頤的勸諫總是充滿了這類“心靈雞湯”,卻對治理國家的實務經驗一竅不通,結果受到了某些人的嘲笑。嘲笑最厲害的,就是剛剛被調回京城的翰林學士蘇軾。

和程頤的道學相比,蘇軾更看重治國的實際能力,對於板著臉說話不感興趣,程頤的面癱自然也成了他嘲笑的對象,那些所謂的心靈雞湯自然也不能倖免。

一天,程頤的推薦人司馬光死了,那一天恰好也有一場慶典活動,百官不得不首先參加慶典,然後再相約一起去弔唁司馬光。就在大家都準備出發時,突然間程頤板著臉跳了出來,說不能這樣做。眾人問為什麼,程頤找出古書來一板一眼地說:這是孔夫子的規矩,他如果當天哭過(有悲傷的事情),就不再唱歌(參加喜事)了。

聽完程頤的話,人們紛紛開始調侃他,有的人說:孔夫子當天哭過就不唱歌,可是我們是先唱歌再去哭,和孔夫子的情況正反過來,怕什麼?

最能說的還是蘇軾,他說:這種破禮儀一定是當初叔孫通那個死鬼定的!孔子是通人情的,怎麼會定這種亂七八糟的規矩!

之後,程頤的黨徒開始排擠蘇軾,但最終卻導致了程頤的離職。

蘇軾和程頤的爭議,可以看成是道學派和實務派之間的爭議,蘇軾主張世俗化,對於實際問題實際處理,不要動不動就上升到道德或者理論高度。而程頤則認為,不管什麼事情,大到治理國家,小到吃飯拉屎,必須首先高屋建瓴看到事情的實質,再進行選擇。但他對於理論高度的把握由於過高,往往忽略了處理實際問題的能力。

為了強調自己理論的重要性,程氏兄弟認為,天下的學者可以分為三類,分別是:“文士”“講師”和“知道者”。文士,指的是能文的人,也就是精通除了道學之外文化的人,自然與程頤爭執的蘇軾會被劃成這一類,這一類是學者的最低級類。講師,指的是閱讀儒經、進行訓詁的人,這一類人已經懂得儒經,卻並不瞭解儒經背後的深意,按照劃分,宋代以前的儒家學者,以及宋代不屬於二程流派的儒家學者(比如王安石、司馬光等人)都會被劃歸這一類。最後一類是所謂“懂得道的人”,這一類人自然也就是程氏門徒。

由於有了“道”,程氏門徒就進入了另一個境界,在這個境界之中,人們首先想的不是實際問題,而是根據世間的事物,首先尋求它們背後的“道”“天理”,在找到天理之前,人們是沒有資格談論政治的。

在程氏的劃分中,政治是外,天理是內,求學必須求之於內,而不能求之於外。所以,考察政治得失,在於考察人的道德,人的道德又在於是否符合天理。通過這樣的約束,理學就帶上了深深的形而上的味道,放棄了對實際世界的瞭解。

只有知道了這個框架,才明白宋代的理學為什麼深深地走入了封閉的圈子,它的門徒忙不迭追究所謂天理,卻忽視了人間的實務。

北宋的後期一直處於外部環境的逐漸惡化之中,為了應付這樣的惡化,北宋王朝想出了種種辦法來增加財政,直到引起了社會崩潰。而另一方面,更多的士大夫卻一直處於觀望、唱高調和幸災樂禍之中,他們由於受到了蔡京等人的排擠,也樂於看著皇帝越來越捉襟見肘地應付著局勢,直到垮臺。隨著北宋的倒臺,以蔡京為代表的實務派變得臭名昭著,二程的門人再次得勢,此時他們作為反對和議派出現。宋高宗時期,曾經以趙鼎為相,趙鼎起用了大批的程氏徒子徒孫。趙鼎是南宋賢相中堅決反對和議的人,程氏門徒此時也因為華夏和蠻夷的大義而反對議和。

趙鼎被秦檜排擠後,秦檜將程氏門人打入冷宮,直到孝宗時期才再次起用。不過,在北宋末期和南宋初期,程頤的門徒已經聲勢浩大,足以左右政治格局。清談之士口口聲聲言必伊川,已經成了時尚,這也是理學將統治天下的前兆。

最後的先知

公元1195年(宋寧宗慶元元年),宋代的理學經歷了最後一次“山雨欲來風滿樓”的威脅。這一年是宋寧宗上臺的第一年,一位叫作韓侂冑的主戰派權臣取代主和的趙汝愚,開始了執政。

韓侂冑為了樹立自己的勢力,大肆排擠大臣,而首當其衝的,竟然是個名叫朱熹的小官。韓侂冑沒有料到的是,他的這次排擠,反而成了理學主宰政壇的前奏。

在宋寧宗之前的兩位皇帝孝宗和光宗時期,對於理學的排斥時有發生,之所以排斥,主要原因是理學過於迂腐,缺乏對於實際政治的治理能力,而宋代朝廷需要的是有實務經驗的技術派官員。

比如,公元1178年(宋孝宗淳熙五年),侍御史謝廓然就曾經提議禁止周敦頤和王安石的學說,認為性理學說是浮言遊詞,飾怪驚愚。

五年後,監察御史陳賈又請皇帝禁止道學,這次禁止主要針對當時道學的領軍人物朱熹。朱熹在當浙東提刑時,曾經上書彈劾了台州知州唐仲友,而唐仲友是當朝宰相王淮的同鄉和姻親,王淮於是讓吏部尚書鄭丙和監察御史陳賈一同上書禁止道學。

雖然這件事帶有報私仇的成分,但是陳賈奏章裡提到的道學的缺點卻是實實在在的。他認為,天下之人所學的聖人的道理都應該是相同的,如果有人總是標新立異說自己的道學不同於別人,時時刻刻總是創造所謂的道統抬高自己,則必定是假借聖人的名號來行偽學之實。

又過了五年,朱熹被招為兵部侍郎,卻再次遭到上級兵部侍郎林慄的排斥,林慄認為,朱熹的學問來自張載和程頤,卻四處招攬門生,徒有虛名。此次林慄的打擊讓與朱熹政見相左的葉適也看不下去了,但仍然未能挽救朱熹的仕途。

然而,朱熹的轉折點似乎在宋寧宗時期到來。公元1195年,宋寧宗即位後,招攬朱熹擔任煥章閣待制兼侍講。他之所以得官,是因為宋寧宗在當嘉王的時候,就常聽他的老師黃裳誇獎朱熹,並用道學的理論武裝嘉王。寧宗即位後,朱熹似乎也會跟著飛黃騰達。

但就在這時,朱熹一生中最大的障礙出現了。在擔任侍講時,朱熹勸說宋寧宗要學會尊重大臣,不要獨斷專行,否則,皇帝看似獨斷,卻可能讓一兩個大臣竊取了權力,造成所謂的“主威下移”。

朱熹之所以說這些話,都是針對剛剛獲得了權力的外戚韓侂冑。韓侂冑聽說之後,迅速做出反應,認定朱熹是敵人,開始了排擠道學的運動。

韓侂冑首先請戲子穿上大袍子,戴上大帽子,裝作道學模樣,等皇帝看到了,又乘機進言朱熹這樣的道學毫無用處。果然皇帝聽信了韓侂冑的話,將朱熹貶斥了。之後,韓侂冑又讓他的黨羽劉德秀以考績為名,將尊崇道學的大臣一一拿下。

第二年,端明殿學士葉翥負責科考事宜,他和劉德秀一起規定,凡是在科考中使用道學理論的,一概不能錄取。年底又罷了朱熹的官。

第三年,韓侂冑開始仿效北宋徽宗年間的崇寧黨禁,規定了五十九人的名單,對於這些人不得任用。這五十九人中,包括了宰相級別的四人,以趙汝愚為首,待制級別的十三人,以朱熹為首。這就是歷史上有名的“慶元黨禁”。

從規模和烈度上來說,慶元黨禁的殺傷力遠小於當年的崇寧黨禁。崇寧黨禁是新黨與舊黨你死我活的鬥爭,不僅禁止本人當官,還禁止了子孫後代的仕途,對黨人的著作也悉數銷燬,黨禁一直持續到宋徽宗末年。

而慶元黨禁持續時間很短,力度也小,由於韓侂冑只是為了消滅反對派,一旦達到了目的,就隨即放鬆了黨禁,更無力禁止道學學問的傳播。

事實上,慶元黨禁除了黨派鬥爭之外,也有它的合理性一面。道學發展過剩,導致南宋已經出現了空談道德的傾向,實務派們本身就有一種清理誇誇其談的要求,只是藉助此事一起發洩了出來。

另外,這一次事件本身也是一次主戰派和主和派的爭鬥,雖然朱熹持有主戰的立場,但是他的朋友趙汝愚等人卻是主和派,主戰派打擊朱熹,實際上是為了打擊背後的趙汝愚,消滅主和勢力。但韓侂冑沒有想到的是,他實施的黨禁不僅沒有起到打擊道學的目的,反而助長了它的傳播。當人們聽說黨禁之後,立刻想到的是上次黨禁(崇寧黨禁)中,被禁止的人後來都成了英雄,而禁人者反而成了奸臣,再回過頭看待這一次黨禁,也同樣認定是好人受到了打壓。

至於暫時得勢的主戰派則輸得更慘。韓侂冑打擊完道學,為了討好主戰派,決定和金人發動戰爭。但作為投機分子,韓侂冑對於北伐的準備工作做得卻一塌糊塗,導致了戰場上的慘敗。到最後,就連韓侂冑本人,由於金國要他的腦袋,皇帝也不得不含恨下令殺了他滿足金人的要求。

於是,在這場危機過後,道學家們卻發現,他們已經處在了勝利的邊緣,當初被迫害的朱熹,不管他有什麼缺點,都已經不存在了,人們記得的只是他是一代宗師,是繼承了孔孟和二程道統的大聖人,一個神話被確立了起來。於是,在南宋還沒有終了,以朱熹為標誌的道學系統已經成了主流。

按照輩分,朱熹是二程的三傳弟子,二程最得意的弟子中,有一個人叫楊時,楊時的弟子中有一人叫羅從彥,羅從彥的弟子有一人叫李侗,朱熹就是李侗的弟子。

朱熹的批評者說,他的理論幾乎沒有什麼原創性,只是將周敦頤、張載、二程的理論進行了綜合,重新包裝一遍,再用這些理論對四書五經進行了註釋,使得四書五經看上去更適合理學。這種說法基本上是事實,但朱熹的功勞在於,他將綜合後的理學定型了,傳播了,光大了,讓理學佔領了社會大多數人的腦袋。

這裡不妨將整個理學體系再敘述一遍。

在宇宙論上,朱熹基本上繼承了周敦頤的《太極圖說》,他認為萬事萬物之中蘊含著一個總的道理,這個道理就是世界的本質。我們可以這樣理解:一把扇子蘊含著扇子的道理,一把椅子包含了椅子的道理,如果再把扇子和椅子這兩個道理進行抽象,又可以得到一個更高級的道理,把世界上所有的道理一直這樣抽象下去,最終會得到一個最高的道理,這就是理學家要找的“天理”。天理反映在人身上,就是所謂的“性”(人性)。

天理的另一個名字叫太極,太極從無極而生,又生出陰陽兩儀。從兩儀又生出五行。其中太極是所謂的“理”,而兩儀是所謂的“氣”,五行則是所謂的“質”,我們可以把“理”理解為規律,而“氣”可以理解為抽象的物體,而“質”就是實際的物體。

“氣”這個概念是朱熹從張載處得來的,是聯繫天理與實際宇宙的連接點。世界萬物都是氣運動的結果,天地也在圍繞著宇宙中心轉動,在轉動的過程中,濁氣下降成了地,而更加輕盈的氣則變成了九重天,這些重天越往上越輕,直到變得沒有重量,沒有形質。而日月星辰則是氣的精華,最純正的氣。

天理之所以和人間連起來,是因為五行和人類社會的五常(仁義禮智信)對應,而仁義禮智信之中,又以“仁”為首,而《孟子》主要說仁,所以,朱熹將天理與孟子的仁又聯繫了起來。

另外,之所以天理在人世間各種事物中都有表現,是因為“理一分殊”,也就是理是一個,表現形式卻是多樣的。

人類如何學習理,如何識別多樣卻又統一的理呢?下面就進入到方法論。這個方法叫作“格物致知”。格物致知是從二程繼承來的理論。所謂格物,指的是對事物進行觀察,窮盡它的理;所謂致知,就是獲得真理的過程。格物致知則是通過窮極物理達到真理,再用真理來指導行動的過程。

程頤當年教導皇帝時,總是希望皇帝從一個小事出發來發現宇宙真理,再利用宇宙真理來統治國家,就是用的這種理論。

經過格物之後,程頤和朱熹都得到了最後的“知”,這個知(天理)對應於人類就是:三綱五常和儒教傳統。人們為了實踐這個天理,必須消滅人的氣質之性,而發揚天命之性。

在進行格物致知時,朱熹終於有了一個獨創性的觀念:為什麼格物一定能夠致知,這是因為,人的心分成了“道心”(也叫天命之性)和“人心”(也叫氣質之性)兩部分。所謂道心,就是能夠覺察到“道”的心,而人心則是做一般性思考的心,也就是普通的心。

他對孟子的人性善理論進行了改造。孟子認為,人性是善的,而朱熹認為,人性分為天命之性和氣質之性,其中道心(天命之性)體悟了天理,所以肯定是善的,但是每個人蘊含的道心有多有少,表現不同,這具體的表現就是人心。道心雖然是善,但人心卻有可能善也有可能惡。

人類追尋天理的過程,就是要找到所謂的道心、天命之性,而消滅人心、氣質之性,這就是存天理、滅人慾的理論基礎。到最後,對於天理的追求不僅沒有帶來思想的解放,卻帶來了人性的束縛,這或許是人類最大的不幸。

朱熹對於理學的貢獻,除了他將這些理論綜合起來,還在於將它們放入了儒教的經典著作之中。北宋時期的諸位道學家在發揮自己學說時,往往天馬行空,沒有緊扣儒教經典。到了朱熹,才開始逐字逐句將新的理論與儒教經典對照起來。朱熹在他的一生中幾乎將儒教經典注了遍,他對四書的推崇使得它們超越了五經。

在宋代之前,人們提起儒教著作來首先想到的是孔子參與編撰的五經,宋代以後,四書的重要性比五經更高,特別是《大學》之中對於格物致知的解釋,以及《中庸》的生活態度,都成了理學必不可少的組成部分。


經濟觀察報書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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