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話:樹的哲學

童話:樹的哲學

王方晨 了之齋 2016-04-24

(《兒童文學》1999年第11期)



童話:樹的哲學

春天栽下的樹苗,到了夏天就長出了許多翠綠的葉子。明快的陽光照在上面,像小樹的微笑,又如小樹睜開欣悅的眼睛。

不知什麼時候,飛來一隻小鳥。小鳥在樹枝上做了一隻圓乎乎的窩,比燈籠還好看。小鳥就在小樹的目光和微笑中從早到晚地唱歌跳舞:唱給小樹聽,和樹下一個紅裙子女孩聽;跳給小樹看,和樹下一個紅裙子女孩看。

女孩兩隻水靈靈的大眼睛裡盛著兩泓夢幻,很漂亮。

小樹也很漂亮。

童話:樹的哲學

鳥兒沒有告別就飛走了。小樹很傷心。

旁邊的一株老槐這樣安慰傷心的小樹:

“他也許又找到新的家了,在他那個年齡是很容易喜歡一個新地方的。親愛的孩子小樹,雖然他可能會忘記你,但那快活的日子是永遠不被我們忘記的。過不了多久,就會有新的鳥兒在你這兒安家,和你作伴。他們會來的,你不會永遠孤獨。”

老槐的聲音充滿慈愛,娓娓動聽。

小樹不再那麼傷心了,他把眼淚抹掉,小葉子發出悅耳的聲響。他想,對的,還有別的朋友會來,但是,為什麼不能自己去找?先別這麼說,小樹想,他走了,我還有那美麗的女孩子作伴。啊,紅裙子!

小女孩對小樹說:“小樹小樹,咱們一起長吧!”

女孩甜甜的聲音帶給小樹無限的歡樂和幸福,滿樹的葉子都在歡快地搖動。

小樹想著,希望永遠不會失去她,能和她永遠在一起,就是她再加倍地使勁搖他,在他身上用小刀劃,邀別的孩子來跳皮筋,他都能忍受。他知道,幸福要付出痛苦的代價的。

小樹太傷心了。他整整一天沒有看見那可愛的小女孩。

老槐又來安慰他:

“她跟媽媽到許多大朋友家去了,也可能跟許多穿黃裙子綠裙子白裙子的女孩和穿短褲的男孩玩去了,孩子。她還會回來,帶來許多的朋友和新鮮的見聞。我想,她不會忘記你的,假如往最壞的地方想,還有風兒繞在我們身上。孩子,不要傷心吧。”

“啊,那淒涼的風。”小樹嘆了一口氣。他實在想不出外面的世界和穿黃裙子綠裙子的女孩、穿短褲的男孩是什麼樣子,因為他太小了,踮起腳跟,身子挺得直直還是不能夠看到院子外面去。這在老槐大約是很容易的。

老槐終於沒有能夠說服他,消除他的憂傷。他的葉片上聚滿了冰涼的眼淚。這些眼淚到了明天,就是我們看到的晶亮的露珠。

他流著眼淚想:為什麼我不能自己走一走?

去年冬天,他還在沉睡的時候被一位工人從苗圃中移出來,走過好多地方來到小女孩家裡。這些事和他當初睡在種子裡飄蕩的事他當然不會記得。但是,在和眾多樹苗一起生活的情景還沒忘掉,他長在最密的地方,而且還是最小的一棵,糟透了!


童話:樹的哲學


深藍色的夜空安靜美麗。金亮的小星星在夜空行走聚會。他們悠閒高雅,自由自在。

小樹看著看著,銀河裡划船的星星們已劃出了老遠。在以往,當風息了鳥睡了,他就和老槐一起辨認天上的星星。

“那顆亮的,你瞧,是牽牛星,”老槐什麼都知道,遠古的事也知道,只要小樹樂意聽,他就如講故事一般講給小樹。“牽牛星對著的是織女。”

“那是天鵝,天琴,獵戶……”老槐是可以說個沒完的。

“每顆星都有名字嗎?”小樹沉思著問。

“對的。”

其實星星的名字對於小樹無關緊要,重要的是他們引起了小樹無邊的幻想,他們飛翔,如天鵝;可以撥出美妙的音樂,如天琴;可以飛奔到樹林子裡去,如獵戶;還有牽牛織女,可以遙遙地向大地上飛送陣陣哀傷綺麗的歌聲。

一顆燦爛的流星飛過,落到小樹的眼睛看不到的地方去。

“啊,他飛走了,飛到遠遠的地方去了!”小樹驚叫起來,併為自己的處境深深地憂慮。

“哦,”老槐剛打了個盹,嗓音悶重地說,“是衛星吧?嗯,你說的是流星,拉著一條長長的尾巴,孩子,這就是隕星。他們死去了。”

老槐咳了兩聲,滿樹的葉子都在瑟瑟地擺動。

小樹想,這是不對的,他們不會死的,他們飛那麼遠,是為了尋找朋友的。

他從來沒有想到過死,假如有一天老槐因朽壞而僕到在地,他也不會想到老槐是死了,而是認為老槐終於從終日站立的生活中得到了解放,休息去了。

別的什麼都可以自由地來去,只有自己,被人遺忘,清冷冷的,永遠固定在腳下這一點土地上。

小樹更傷心了。

“你真的有排解不開的憂傷麼,可憐的孩子?還在想那紅孩綠孩和離開我們的小鳥兒?”老槐嘆著氣,繼續對小樹說。

“不。”小樹回答。他太激動了,樹幹顫抖著,樹葉嘩嘩響,眼淚叭叭地搖落在地。“我只想走一走。”

他想到了流星,走了那麼遠的路程;而自己,小樹覺得,只走上兩步就可以滿足了。

“啊!”老槐驚訝地叫了一聲,說:

“難道你真有這種想法?我從上兩代就知道,假如我們像你說的那樣,孩子,多麼艱難地走上半步,這滿身的綠葉子也會枯萎的。我們會死的。孩子,勸你千萬不要存有這種可怕的念頭。”

小樹聽著老槐誠懇的話,不由自主地向他抬頭望望,自己只不過像他最細最小的一根樹枝,而他多的是這樣的樹枝和比這更粗大的樹枝呀!他困惑地搖著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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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我必須走出這一步!”小樹想了想,堅定地說。

老槐的語氣輕柔緩慢。

“一個人下決心是不太容易的事。但為了你的前程起見,也為了我們樹的道義,我想告訴你一件事。”說到這裡,他停頓了一下,充滿深情地回憶說,“在我和你一般大的時候,我也有過這種荒唐的念頭。當我將要行動時,有一棵老樹告訴我,這將要付出生命的代價,而且僅為一步去死,大約不值得。”

小樹不作聲,他邊聽邊思考。

“所以,我並沒有貿然去做那件傻事,沒有因為一時衝動而喪失理智。後來我又聽說有一棵樹遠不如我幸運,他總在渴望能像他的男孩朋友一樣跑來跑去。當時沒有人規勸他,也沒人提醒他,在一天深夜,他的頭腦發了昏,莽撞地讓自己所有的根脫離了泥土。等人們察覺時,他根上的皮全留在了地下,露出了嚇人的白木茬,還向外面滲出著汁液,那是他的血。可憐的小傢伙,他已經在一個土堆旁死掉了。唉,我聽說他比我還要小兩個月零七天呢,但他竟死了。不久,他的朋友男孩用他唯一的枝杈做了一把彈弓,但遺憾得很,因為誰也看不出它是用這棵小樹的枝杈做的。”

老槐輕輕嘆息著。

小樹身上吹來一陣涼風,他不由得打了個寒噤。老槐又開口了:

“你現在已有了這種體驗:自由的幻想對任何人都是充滿誘惑、充滿魅力的。可我活了這麼久,還沒見過哪座森林從這兒奔馳到那兒,這就是我們不能輕舉妄動的實證。我也寧可相信那棵小樹的傳說是假的,我實在不忍心想到一棵比我還小兩個月零七天的小樹這樣悲慘地死掉,而且死後僅僅被小孩做成一隻彈弓。

“讓我們睡吧,孩子,天快後半夜了,睡夢會讓你把什麼都忘了。”

老槐沉靜地說著。

“走一步,寧願死。”小樹說。

夜風又一次吹過,老槐的樹枝和小樹都搖晃起來。小樹的話被風吹動著傳向遠處,不知道有誰聽到沒有。

“可憐的孩子小樹!我已無法控制住自己的情感。”老槐說,“請讓我問你,你還期盼有新的鳥兒飛來嗎?或許還是原來的那隻鳥。你還幻想紅裙子女孩再把皮筋拴到你身上,用小刀在你身上刻劃美麗的圖案嗎?孩子,你還希望長成大樹,成為傢俱橋樑或別的有用的東西嗎?為了自己的那一步,你將失去這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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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樹默默聽著。

他該怎麼辦?

老槐上代的遺訓不是真的就好了。

樹們本來可以滿地亂跑,如野獸如爬蟲如孩童就好了。

小樹還睡在種子裡就好了,那就不必為這許多的困惑傷心憂慮了。

新的鳥兒飛來就好了。

紅裙子女孩不離開他就好了。

這一夜,人們都睡了,但在黎明降臨之前,那些經常被小樹遙望的星星也都在打瞌睡的時候,夜風不知不覺地來到了高空。他幾乎飛過了大地上所有的城市和村莊,所有的田野和山川。他已經很累了,他停了下來,可他再也忍不住了。

“誰能幫幫小樹呀!”

他喃喃地說著,低聲抽泣起來。

可是夜風馬上聽到有一顆星星對他說了什麼。“別打攪我,”夜風說,“我在回想一個傷心的故事。”

“風,風,擦掉眼淚,”那顆星星說,“講給我聽,或許我能幫你。”

“可你只是一顆星星?”

“我自己的光雖然很微弱,但我們所有的星星卻可以把光匯成一團,能做很多一顆星星做不了的事。”星星說著,就轉向其他的星星,“星星們,勞駕大夥兒眨巴眨巴眼,把各自的光兒擰亮些。”

於是,大夥兒都打起了精神,誰也不打瞌睡了,都眨巴起眼睛,也都把光兒擰得亮亮的,那些光沙沙地飛旋著,很快匯聚在了一起,耀得夜風連忙把頭轉向了大地,因為此刻大地上依舊黑魆魆的。

“相信光的能量吧!”那顆領頭的星星說,並催他,“講一講你那傷心的故事。”還對其他的星星說,“來,來,聽風聲。”

在即將過去的這一夜,夜風已把這故事講了很多次。現在星星們都來聽風聲了。夜風當然在講述的過程中免不了發出一陣陣的嗚咽,他的故事當然也感動了星星們。果然,星星們發出的沙沙聲一時間變得很小了。他們聽完夜風的故事,就都沉默著。

“應該讓他打消這個荒唐的念頭,”有顆星星突然說道,“如果他好好在那個院子裡待著,他會長成一棵大樹的,那樣他就可以看到院外的東西了。”

“不,不會的,他的長輩老槐幾乎把話說得跟天底下所有的樹葉一樣多了,”夜風說,“他已經等不及了,一天也不能等了。說不定他的腳已經離開了土地,他已經死了。”夜風又要哭。

這時候,那顆領頭的星星就說:“別哭,風。既然不能阻止讓小樹,那就讓我們來幫他實現他的願望吧,但黎明就要來臨,我們剩下的時間也不多了。先讓我來試試,”星星面向深沉的大地,“小樹,小樹!”他呼喚著。

大家都在靜聽。

沒有迴音。

夜風也呼喊了一聲,同樣沒有迴音。

“也許他已經睡了,”星星們猜疑著,“我們就別拿這事煩他了吧。要知道他是急需讓自己瘋狂的頭腦休息一下的。”

“可他要是已經死了呢,”夜風說,他覺得身上很酸,不光是鼻子酸,全身都酸。大家知道他又要哭了。

“別哭,風!”那顆領頭的星星又馬上輕聲制止他。“聽!”

從遙遠的大地隱約傳來樹葉搖動的聲音。

“我聽出來了,是小樹!”夜風興奮地說,“他還沒有死。”夜風的心怦怦直跳。

“小樹,星星在對你說話,”星星說,“我們能夠幫你,使你看到你想望的很多東西,但是,我們沒有力量拯救你的生命。在黎明到來的時候,你仍然要墜落到大地,生還的機會是很少的,你會像所有試圖行走的樹木一樣死去。”

樹葉在劇烈地搖動著。

星星不由得發出一聲長長的嘆息。

“開始吧,”他遺憾地對其他的星星說,“這是一棵堅定的小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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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團美麗的星光中,一棵小樹冉冉升起,世上誰見過這麼奇異的景象呢?沒有。這也是一支由星光組成的隊伍,就像在舉行遊行大典。最偉大的皇帝的出行也沒有如此的光明,雖然是在夜間,但大地很亮很亮,就像點著很多支蠟燭。而且,皇帝的出行也沒有如此的悲傷,因為誰都知道,也許到不了天亮,小樹就要死去。夜風跟隨在隊伍的後面,發出陣陣的悲泣,哀悼著一個即將早逝的生命。但誰也不否認,這是小樹短暫的一生中最輝煌的時刻。

“這是一棵多麼俊秀的小樹,”夜風哽咽著自語,“他才是一棵春天才栽下的樹苗,他的葉子又是多麼青翠,他一定會有遠大的前程,可是,他就要死了。”

儘管夜風努力使自己跟上隊伍的腳步,可他內心的憂傷影響了他的速度,使他總是發覺自己落在了隊伍後面。光團前行著,夜風不知道他們已經來到了紅裙子小女孩的窗前。

“把窗簾撩開,”星星的聲音在呼喚他。他趕上去,把窗簾輕輕撩開了。

小樹從飄動的窗簾下面看到了他萬分想念的女孩。她的那件紅裙子正搭在床頭上呢。但小樹沒有驚醒她,他只是靜靜地望著,這也算是他跟她的道別吧。但願自己此刻正出現在女孩的夢裡。

他們還來到了另一戶人家的門口,那裡長著一棵看上去比他的長輩老槐還要老的樹。在星光的照耀下,小樹看到了曾在自己的枝杈上做窩的小鳥。小鳥沒有睡,但是小鳥與這棵樹上的另一隻鳥成了戀人。他們相互依偎著,緊緊的,好像相戀已久。小樹把頭探過去,試圖吸引他的注意,卻沒有用。小鳥兒已經認不出他了,這不光是因為他已經開始憔悴,還因為在戀人的眼裡理應只有戀人。

他們離開了。雖然小樹沒被小鳥認出來,但他心裡仍然是很高興的。他知道伴隨他的光團就是那些星星發出來的。他們都是他曾在過去的深夜跟老槐一起仔細辨認過的星星。在這壯麗的光團裡,他不停地飛呀,飛呀,飛過了很多地方,他看到了整個城市,還有更為遼闊的原野。可是,隨著黎明的臨近,在飛往更高的天上的途中,他的頭腦開始昏沉起來,夜風的嗚咽已經開始顯得有氣無力了,而光團的沙沙聲也似乎變得非常遲緩了。

忽然,他覺察到光團裡發生了騷動,他竭力使自己振作起來。光團在顫抖,從高空,從漸漸透出曙色的高空傳出星星微弱的聲音:“別了,小樹。我們是屬於黑夜的,就像你本來屬於大地。別了……”

光團漸漸稀薄,暗淡,隨著天上星星的消隱,光團不見了,而夜風也倏地消失了,小樹來不及驚呼一聲,就開始急速地從高空墜落下來。

“活著是多麼美!”他似乎聽到一聲虛無縹緲的感嘆,他不知道這正是從他逐漸朦朧的意識中發出的。雖然身體是在墜落,但他還是感到自己其實正在飛昇,是在向大地飛昇……

幾天以後,小樹從昏迷中甦醒過來。他發現自己來到了一個陌生的地方,確切地說,是一個山崖。他的半截身子嵌在了石縫裡,他感覺到那裡只有一點土,但這足以讓他驚喜了。更讓他高興的是,他發現一道細細的山泉流進石縫,又從石縫滲出來。在那一點點溼潤的土裡,小樹根上的傷口慢慢癒合了。

從山崖下經過的人們看到了這棵小樹,都說:“這棵小樹是哪裡來的?是一場大風吹來的吧。他在山崖上也能成活,真是了不起。”

微風把人們的讚揚傳送過來,小樹會心地微笑著,傾聽著,並自豪地向空中伸展那些開始悄悄復甦的葉片。

經過了很多年,小樹依然生活在那陡峭的山崖上,但他已經成為一棵大樹了,雖然顯得有些蒼老,身姿也不是那麼挺拔,甚至有些歪扭,但他的確是一棵大樹。

從山崖上,他可以俯瞰整個山谷和山谷裡的森林,還可以看到更遠處的群山。現在他的根幾乎扎進山石裡去了,而且還在往最深層紮下去。可是到了夜間,卻不免有些懷念往昔,懷念小時候。聽著天上星星的喁喁細語,一棵樹在懷念小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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