挨槍子的胡老三—下篇

自打老三進了戲園起,每個禮拜日早晨,他就會坐立不安,因為這時阿如會來。

她會哼著小曲打理有些荒蕪的花草,會熟稔的擺弄積滿塵灰的茶具,會生火做飯,將麵糰揉捏擀壓切出細細的麵條。

有時候,他們會在庭院廊下,擺好茶點聊天。大部分時間,是阿如操著好聽的口音講她的北平,她的大雜院,講她跟著師傅一路南下的所見所聞。

老三頂不喜歡的,是她提到最多次的顧大哥。只要提到他,她那清靈的雙眸就會揉出溫柔的星光。

“顧大哥的父母在他十歲那年被一幫日本人抓去種罌粟,慘死在那些人刀下。所以他痛恨那些日本人,痛恨那些煙販子。自他跟著我爹學功夫後,每日起早貪黑,從不叫苦。”

“顧大哥說,那些毒品都是殺人不見血的刀。”

“顧大哥說他要殺光那些日本壞人。

“顧大哥說……”

“你來當鋪那次,是為了他?”老三冷不丁的插話。

阿如停了要說的話,看著老三說:“是。他那次傷得很重,我,這事你千萬不要說出去,如果顧大哥知道我當了孃的遺物,他定會生氣的。”

“我只是問問,那鐲子我另外收著,你什麼時候…”

“三哥,你能給我個好價錢,已是天大的人情。我進門看到當鋪的櫃檯比別家低那麼把寸,就知道是遇上了好人。我不能欠你,我一定會贖回的。”

老三摩挲著茶杯,一時無話。

七月,透藍的天空似懸著一顆大火球,悶熱的空氣裡不帶一絲風,樹木花草都無精打采,懶樣洋的杵在那裡。

阿如來時,薄薄的衣襟已溼了大半。老三早早備著井水浸的瓜,和治傷的藥酒。因她每日練功,偏她又是個練功從不惜力的,身上縱是青紫紅腫,也從不叫苦。

阿如總是嗔怪著老三太過寵她。老三直是笑稱,兄長應如是。

一連幾個月,阿如沒有出現,老三曉得,定是那位顧大哥又有什麼事拖住了她的腳步。戲院裡幾次看她演出,隔著戲臺,隔著濃厚的油彩,看不到她的心底。不知何時,主桌多了位西裝油頭的人物,逢阿如上臺便來,老三心裡莫名的煩躁。

那位顧大哥,雖說是阿如心尖上的人,卻整日忙於自己心中的大業,無暇兒女情長。老三知,是阿如痴心太過。老三苦笑著,自己何嘗不是。為個萍水相逢的姑娘,丟了矜持,卸下所有防備,奉上一顆心,卻得不到回應。

只是少年二郎的痴心,付出是斷然收不回了。

年關將至,當鋪的生意越發忙碌。都是落魄遭難的可憐人,趙師傅也明白老三的心,價格給的極公道,只為著年節裡他們能吃頓飽飯。二姐的婚期也將近,老三拖師孃幫忙買辦了幾套上海時髦女人的精巧衣裝用品,一邊又在死當裡選了幾件像樣的首飾。

再去戲園子時,大青衣梅麗錯身走過老三身旁時,細細打量了他一番。

“好個俊俏痴情的小爺,只是我們玉蘭現在可是金爺手捧的心肝兒,你啊,是沒那福氣了。”

話音剛落,班主叫人來請梅麗過去,說是有貴客點名要見她。老三想著剛剛聽的話,也沒有見到阿如的身影。失魂落魄的回家,輾轉一夜。

臨回鄉過年的下午,老三一早收拾好行囊,才走出庭院。就遠遠瞧著阿如裹著松綠色的夾層長衫長褲,腰間別一條棕黃色皮質帶子,烏髮在腦後鬆鬆紮了個馬尾,映襯著她瑩白的小臉,越發嬌豔。一看見老三,她就熱熱就撲上來抱著老三的胳膊。

“三哥,你要回鄉過年了嗎?”

“三哥,聽園子人說你來找我了好幾回,是嗎?”

“你看,我今天特意來給你包頓餃子。”她揚眉舉了舉手裡的籃子,就自顧自去洗菜剁肉了。

老三在一邊打著下手,看她麻利的把肉餡包在麵皮裡,輕輕鬆鬆捏出好看的元寶形。這一幕,老三心裡暖融融一片。連著幾個月的失落,也都煙消雲散。私心的想著,能年年吃上她包的餃子,該有多幸運。

一會功夫,一個個胖乎乎,晶瑩剔透的餃子擺在盤子裡。阿如遞過醋碟,老三夾起一顆,蘸了下醋,放在嘴裡輕咬一口,濃郁的肉香味頓時在嘴裡化開來。這還是老三第一次吃餃子,又是阿如親手做的,這味道,好似天宮珍饈。

阿如饞得手捏了一顆放塞嘴裡,她鼓著腮幫看著老三。

“好吃嗎?”

老三重重點了頭。

“以前也只有過年才能吃上一頓餃子。每年除夕,顧大哥都早早躲在屋裡不出門,我就偷偷裹幾顆餃子從門縫裡塞給他……”

老三不知何時停了手中的筷子,待阿如拉回思緒時,只覺對面那雙明澈的眼眸,如秋水,如清泉,像夜空的繁星,閃爍著光芒,直直砸進心裡。阿如一時恍惚,手足無措。庭院裡瞬時靜悄悄一片,只餘牆角的蟋蟀不知趣的聒噪著。

阿如起身時,老三不知拿來的勇氣,快步上前,輕輕抱了一下她。

“阿如妹妹,新年快樂,等我回來。”

阿如僵了一下,笑魘如花。

碼頭上,老三遠遠就瞧見了阿孃帶著大姐二姐在等她。老三大略講了二叔的事,又拿出了自己備的禮物。

二姐的婚禮在小年那天,一大早,大姐就起床幫忙梳妝打扮。鏡子裡的二姐,一襲紅衣 ,頭上彆著老三送的髮梳,笑顏如花,淺淺梨渦,再不是那個追打著老三跑掉鞋的毛丫頭了。

送走大姐二姐,家裡異常安靜。老三草草吃了飯,上了閣樓,猜想阿如今夜在做什麼。是和師傅一起吃餃子,還是會去找那位顧大哥呢。

惦記著鋪子,與其不如說阿如,才過了初五,老三就急急買了票回上海。臨行前,蓮嫂看著魂不守舍的兒子,想到那算命先生的話,細細叮囑他,切不可跟結了婚的女人來往過密。

老三心裡笑著,阿如才沒有嫁人。

前腳才踏入戲院,裡面就鑼鼓喧天好不熱鬧。他平常的位置,多了許多穿著體面的人。臺上一曲《鎖麟囊》,到貧女趙守貞上來,一頂舊花轎,一身單薄的嫁衣。即使濃重的油彩也遮不住阿如的清麗,老三跟著喝彩,瞧見主桌上的金老闆對著阿如,大把的賞錢扔上臺。

黃浦江上的汽笛此起彼伏,老三還會時不時獨坐江邊,看那霓虹閃爍的極樂世界。人一旦有了牽掛,就覺白駒過隙,光陰似箭。感嘆著歲月流逝,留不住那匆匆腳步。

來上海已是兩年有餘,老三仍盡心守著當鋪,時不時去戲園看阿如。只是那略顯稚氣的晶瑩雙瞳,似隔了一層輕紗,飄渺且朦朧。阿如的變化,老三實猜不透。

一個傍晚,一位臉生的男人坐在前廳點名找老三。那人身姿挺拔,眉飛入鬢,一雙不算大的眼睛炯炯有神。

“你就是阿如說的三哥嗎?”他低沉的嗓音淡淡得問道。

“你是顧建章?”不知為何,明明第一次見面,老三就認定他是阿如口中的顧大哥。

他點了點頭,大步跨入內院。

“阿如和我從小一起長大,她的性情我最瞭解。這次冒昧來是希望你幫我勸她一勸。”

“什麼事?”老三詫異的問著。阿如不說的事,他從不過問。

“你勸她離那金老闆遠點。男人的從來不是犧牲女人來成全。”

聽著顧建章雲裡霧裡,老三急得聲調都高了幾分。“阿如到底怎麼了?”

“城東一間偽裝的化工廠,實際是日本控制的毒品運銷製造點,不僅量大還烈性強。工廠隱藏得很深,為此我折損了不少人。那位金老闆是化工廠明面上的老闆,阿如最近有意在接近他。”

老三最擔心的事還是發生了。

“我希望你的話她能聽進去,我不需要她這樣做。”

老三死死盯著眼前這個男人。

“你知道她的性子,你知道她對你的心,為何這麼殘忍的對她!”

“我有未完成的心願,不能停下來。”撂下這句話,他便匆匆離開。

待老三衝進戲園子時,阿如已不見了蹤影。他看見梅麗還在卸妝,急急上前打探。

梅麗看他一副緊張的樣子,慢悠悠的燃氣一根香菸。“不用找了,她跟著金老闆走了,不會回來了,我勸你阿……”

一陣穿堂風捲開布簾,人群散去,老三早已離去,徒留鏡中那卸了一半油彩的花臉,滑稽且落寞。梅麗揚起嘴角,笑著笑著,眼淚都笑了出來。

世人皆道戲子無情,若無真情,又如何演繹出那感天動地的戲碼。梅麗的淚為著自己的痴心錯付,又悲著阿如的飛蛾撲火。那些個權貴看重的不過是副光鮮皮囊,哪管她們有心無心。

偌大的上海,找一個人,無疑是大海撈針。更何況那位金老闆財大氣粗,不知置了幾間金屋,來藏他的新歡舊愛。

老三懊惱著,悔恨著,一連幾日,不言不語。

六月一個下午,天邊驟然聚起一大團烏雲。趙師傅遣散了夥計,早早閉了門。沒多久,幾聲悶雷,大雨瓢潑而下,砸在門窗上,噼啪作響。外面“彭彭”的拍門聲,老三心裡暗忖著,這樣的天氣又會是誰。才開門,一個窈窕身影甩著手中的傘,閃身而入。

只見她一身墨綠色絲錦旗袍,高高豎起的衣領,金邊交織的盤扣,襯得脖頸纖細瑩白。齊肩的捲髮彆著幾隻珍珠髮卡,幾縷溼發貼在稚嫩的面容上,略顯狼狽。

老三怔怔看著,這不是阿如又是誰。

她甩了一把手中繡著蕾絲邊的洋傘,順勢丟在牆邊。悠然坐在屋簷下的長椅上,看著雨珠在地面上盪出一圈圈漣漪。老三壓抑著翻江倒海的思緒,輕輕問道。“這些日子,還好嗎?”

“三哥,跟金老闆,是我自願的。”

“值得嗎?”

她笑了笑,“值不值得,總要拼一回。”

老三一把扯過她的腕,看著她。

“跟我走好嗎?跟我回木水鎮,跟我去廣州,你想去哪我都可以。”

平生第一次,如此卑微的乞求 。

“三哥,你知道嗎,打小我就喜歡他。他跟大院的別的男孩都不一樣。他英俊,身手好,特別能吃苦。只要他在身邊,我就特別安心。自打我決定來上海起,我就認定要跟他一輩子的。”

老三聽著這話,無力的鬆開手,轉身看著庭院的芭蕉。

“你這樣做,想過後果嗎?萬一金老闆知道你的企圖,你為他連命都不要了嗎?”

“我爹臨終前,他對天發誓要照顧我一輩子的。現在他能違背誓言甘心娶那日本女人,我為什麼就不能跟著金老闆。況且金老闆待我很好,什麼都依著我。”

阿如猛得起身,倔犟的楊起臉,眼底瑩瑩水光泛起層層霧氣。目送她出門,在拐角上了一輛黑色的車。雨越下越大,地上升騰起一層白濛濛的雨霧,這霧氣瞬間模糊了老三的眼。

庭院裡,那把傘,依舊孤零零的斜倒著。老三緊緊握在手裡,久久不能平靜。

金老闆看著渾身溼漉漉的阿如進門,也不問她去了哪裡。雪團看著女主人進來,搖頭晃腦飛撲進她懷裡。

雪團是金老闆的愛犬,一身雪白的皮毛,頗有靈性。金佑莊向來親自餵養,從不假手他人。偏這畜牲跟眼前的妙人走了緣,那雙瑩白的臂膀抱著這團雪,像極了一副畫。

金佑莊這些日子心浮氣躁,幾次交易關鍵時候被一幫來路不明的人劫了道,日本那邊又不斷施壓。

床榻上,看著那細白肌膚開出無數朵瑰麗的花,細細密密結出一層層汗珠,他才覺得神清氣爽。懷裡這個小女人,明明是一朵嬌憨稚嫩的玉蘭花,還有些冷冰冰。可一旦靠近,卻似瑰麗搖曳的罌粟花,只一次便叫人上癮。

金佑莊怎麼都想不通,自己這把年紀,這等地位,什麼樣的女人都經歷過,怎麼偏偏遇到北平來的小丫頭就丟了魂,亂了分寸。因著她,甚至動了娶她入門的心思。

再見阿如,是有小孩上門送了信,約在江邊的一間咖啡館。老三也是頭一次來這種洋人開的店裡,略顯拘謹。阿如來時,一方絲巾裹著頭臉。

“三哥,有件很重要的事需你出馬。這個時候,只有你我才信得過。他最近時常在家,我出來實不方便。”

老三捏著她遞來的信,曉得是給顧建章的。四下看了下,謹慎的收在袖裡。也不知是第幾次給他們傳信了,老三不知道這樣做是在幫她還是害他。他沒有顧建章那樣的勇武,他想的,只是保護好眼前這個痴丫頭。

“阿如,幫他這最後一次,你離開金佑莊,跟我走好嗎?”

老三的眼裡,千般柔情,萬般疼惜。

“三哥,我已經,我……”

回來的路上,阿如絞著思帕,悔恨著自己的衝動。一個是愛著恨著的顧建章,一個是痴心的三哥,一個是自己利用著的金佑莊。這段自己的結的蛛網,最終是死死的困著自己,不得呼吸。

金佑莊提過一個破舊箱子,放在小玉蘭的面前。此刻,他緊張得一頭汗。不管她心裡還有沒有別人,只要她是他的人,只要她在他身邊,哪怕是逼迫,他也要留住她,一刻也不能等。

工廠那邊出了大事,倉庫被燒,實驗室被毀。這筆賬,都記在他頭上,日本人不會輕易放了他。去英國的船票已經定好,就在今夜。他必須走,必須帶她走。沒有她,他去哪都不會安心。

她慌亂得收拾行李,慌亂的思索。看了看廳堂裡的鐘,穩定了一下心緒,衝下樓跪在金佑莊面前。她賭他一定會讓她去見他最後一面,她向他保證一定會準時趕回來。

門打開的那一瞬間,金佑莊攤坐在沙發上,抱著懷裡驚恐不安的雪團。笑著,等她回來,他篤定,她一定會回來。

阿如的車剛開出路口,遠遠幾輛車駛來,一個人從窗外探頭看了看,示意司機跟上。

就在拐入日租界的最後一刻,阿如忽然激靈了一下,忙喚司機掉頭。顧建章今天一定不在這裡,她必須去三哥那裡。

在庫房裡整理死當時,老三習慣性的捧著那對玉鐲,摩挲半日。要離去時,又拿起揣入懷中。

老三才開門,阿如就狼狽地撲倒在他腳下。

“告訴顧建章,快走,有多遠走多遠。”

她渾身顫抖著,手裡的包落在地上,跌出一把槍。

“到底出了什麼事,你說清楚。”

“日本人查到金佑莊頭上,顧大哥那裡有人走漏了風聲。通知他趕快離開上海。”

“你呢?你怎麼辦?”

阿如緊緊抱著老三,正要張口,卻聽得外面傳來一陣腳步向這邊圍過來。

壞了,一定是被跟蹤了,是她大意了。來不及說什麼,就推著老三向後門奔去。

“三哥,是我連累了你。三哥 …下輩子,下輩子再遇著你,阿如定不負你。”

老三聞言,來不及思慮,左手從懷裡掏出一對鐲子,塞到她手裡。猛地把她推開,快速從裡面把門鎖死,又轉身拖來一邊的花架擋著。

門被撞開的一瞬間,他張開嘴,手裡握著的,是阿如跌落的那把槍……

跟著那一聲槍響,後巷裡竄出一個踉踉蹌蹌人影。

暗淡寂寥的的夜,空蕩蕩死氣沉沉的別墅裡,金佑莊依舊他抱著雪團,最終沒有等回那個人。

第二天早上,有人路過,看著大開的門廳,好奇的向裡探了頭,瞬時嚇得魂飛魄散。

一個稀鬆平常的傍晚,蓮嫂忽覺心神不寧。晚上老胡歸來,看著冷冷的灶臺,嘟嘟囔囔的抱怨著。午夜一個夢驚醒,隱隱覺得門外一片腳步,忙披衣向外。但看到地上的一隻舊皮箱,不知為何,膝下痠軟,心頭一陣陣針刺般的痛,蔓延全身。

1928年的初春,寒風夾雜著淅淅瀝瀝的雨,碼頭邊的工人一邊勞作,一邊咒罵著鬼天氣。有個眼尖的小夥子,指著江裡飄來的一團綠,大聲的喊著救命。身邊的老師傅給他一記耳光。

“幹什麼大驚小怪的,這江裡的冤魂多了去了。”

一行人熟練得打撈起泡得發漲的屍體,路人看見紛紛圍上來。一身翠綠色的夾襖,慘白的腕上,緊緊卡著一對普通的玉鐲。眾人心裡嘆息著,不知又是誰家可憐的女孩兒。

1928年的春,一列開往南昌的列車裡,一位叫宋雲升的後生。一隻胳膊掛在脖頸處,頭上裹著厚重的棉紗。避開他人的注目,閉目靠著椅背,一臉的疲憊滄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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