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走越遠的村莊,回不去的故鄉--之二

大幹溝在前慄園村西,距村子尚有幾百米,小溝渠便是從大幹溝的溝渠邊上的底部,開一個小洞,把水從洞中引出來,然後沿著一條田間的溝渠,流到村裡。入村之前,要經過幾百米的田野,溝前溝後,是前慄園村與後慄園村的土地分界。在幾百米的流動中,溝渠越流越開闊,入村之時,是這條溝渠最開闊的一段,南北應已有數米之寬,蘆葦蒲草,主要生長在這一段中。

越走越遠的村莊,回不去的故鄉--之二

入村之後,水溝便窄了,村裡也對水溝做了很簡易的修整,最主要的標誌,就是流經村小學的一段,靠小學一邊的溝北用碎石包了一下。

村小學就在溝渠邊上,沒有圍牆,只有一排黑乎乎的平房,五個班和一個老師的辦公室,都由這一排間隔出來。

平房的最東邊,是廁所,廁所夾在學校與門市部的房牆之間,後面加了個一人多高的土牆。這個廁所裡面好象除了有一個坑,再無其他,也沒有男廁女廁之分,誰進去之前咳嗽一聲,裡面若有異性,也咳嗽一聲就行了。

作為教室的平房低矮陰沉,但在那個時候,就是村裡最大的房子了。平房前,是一塊平整的場地,我現在沒法估計這場地有多大。學校五個年級五個班,同學加起來也有幾十個人,平時便在這塊場地上出操,差不多能站個半滿。而所謂出操便是跑步,在場地上繞著圈跑。記憶中好象沒做過廣播體操,應該是因為我們的老師也不會。

在場地的西南角,並肩生長著兩棵足夠一抱粗的大槐樹,大槐樹的樹冠,就差不多覆蓋了整個廣場。槐樹上掛著一口鐘,敲鐘上課,貫穿了我五年的小學生活,成為天經地義的節奏。上初中後,學校里居然沒有鍾,我曾有可能長達好多天的詫異:不敲鐘,居然也能上課?

小學的邊上,是供銷社設在村裡的門市部,母親在供銷社工作,因為父親被下放回村,母親就申請調到村裡的門市部。

門市部是國家商業機構,村民只能在店面櫃檯前做交易,一般不能進去,雖然就在村子的正中心,還是非常神秘。當然這種神秘對我並不存在,我曾很長時間是門市部裡母親同事們的開心果,在那裡,我曾經被整整堆滿了半間房子(倉庫)的粗鹽粒震驚,半屋子都是鹽,這要吃多久啊。

前慄園村周圍大約十個村,只有這一個門市部,在寧要社會主義的草、不要資本主義的苗的時代,十個左右村的村民日常生活物資,都得到這一個門市部購買。就經常有人帶著散裝地瓜幹,來這裡換散裝的白酒喝。肚皮都填不飽的時代,地瓜幹也不會有多少,大多時候,只能換一酒端子(大約二兩左右的樣子),就在櫃檯前一飲而盡,用力閉住嘴,不讓酒味跑了。然後再厚著臉皮,要一粒或幾粒粗鹽,塞到嘴裡嚼嚼嚥下去,滿意地走了。

有時候公社電影放映員各村巡迴放電影,在前慄園村就固定是在村小學操場上,一來這是村中心,二來別管這個操場實際有多大,反正是前慄園村最大的廣場。放映的日子,不管是星期幾,學校總是會提前放學,我們便早早在操場上用小石頭劃地盤佔位置,美美地計算著晚上可以請家人及鄰村親戚來這地盤裡入座觀影。但到了晚上,全村及鄰村的人都擁來,連水溝裡都會站滿人,用小石頭劃好的地盤,很快被人擠佔,極個別時候會有小衝突,大多數時候就心痛一陣算了。等到下次再有電影來村放映,如此情節仍會重複上演。

記憶特別深的,有一次電影放到一半,突然有幾塊石頭從學校房後擲出來,砸入人群,砸中了幾個人。雖然沒出現生命危險,但也讓我從這一個角度,感知到了人心的險惡。因為那不是一對一,談不上個人之間的矛盾仇恨,石頭隔房擲出,包括擲石頭者的親屬朋友在內,黑壓壓的人群中,砸中哪一個都有可能,對擲石頭的人沒有任何好處。

但那個人就是擲出了他手中的石頭。

他不需要擊中特定的人,只要砸傷甚至砸死人,就達成了他的目的。

在這個民謠般的小村裡,幾塊石頭,在我眼前打開了這樣的人心。


以小學校為中心,村民習慣上把村子區分成“家前”、“家後”、“家東”、“家西”。是“家”,而不是“村”,卻完全是“村”的概念。沒有“家中”這個說法,中心部位學校前溝渠南是一個主要由於姓人家組成的衚衕,就叫“於家衚衕”。這個於家衚衕不屬於前、後、西、東,實際上就是村中了。衚衕裡大約住了十戶左右人家,最南端,是一片墳地,埋著於家的祖先,村裡人都稱“於家林”。於家林南,就是“家前”了,也就是說,這片墳地是在村子靠近中心的位置。

越走越遠的村莊,回不去的故鄉--之二

因為我父親下放回村蓋房時,已經距崇禎年間的立村有三百四十多年的歷史了,所以根本進不了村中心,而是在村子西部蓋起房子,院門左前方二三十步外的地方,也是一片墳地,埋葬著錢姓鄰居的先輩。

墳地裡長著亂糟糟的樹與荊棵茅草,不知為什麼,我居然從小就沒畏懼過,與鄰居小朋友捉迷藏,哪怕是沒有月亮的夜晚,也敢往這裡邊躲藏。尤其是初夏季節,這裡的知了特別多,每到雨後,地面鬆軟的時候,總要一個洞一個洞地摳過去。大獲全勝,得意洋洋。

這片墳地之前,也就是從我家院門直線南行五六十步,是村裡通向村外最寬闊的一條大道,東西向,路邊栽著白楊。到底有多寬闊說不上來,後來見到有拖拉機可以交錯開過。

每到夏季的夜晚,這條路上就會坐滿人,百多米間,零散地湊成幾堆或十幾堆。大多數人會帶著蓑衣,鋪到地上,坐著或半躺著,也有少部分人會帶馬紮,更有人直接坐到路上。

每堆人中都有一到數個核心,他們都是講故事的人。

講故事的人有年齡特別大的,頭髮鬍子都白了,也有年輕些的。有的故事是從還沒有燒淨的書中看來的,有些則是聽老人或別人所講,記得了,做複述。

這些人的記憶力都很好,更好的是發揮能力,大多隻是從書中讀到小故事,如聊齋中,大多故事寥寥幾百字;聽了別人的故事,也大多隻能記個梗概,但這些人就是有能力講足兩個小時,甚至當天講不完,第二天接著,第二天講不完,第三天接著……

並且他們的講述能力都特別強,特別會渲染高潮,會做扣。

於是在每一簇人中,時不時就會有人驚呼一聲,發出驚呼的,大多是婦女和孩子。不管是誰,這驚呼就相當於給講故事的人獻上了掌聲,他們會更有動力將故事講述下去。

我是一個很好的傾聽者,時常會主動幫助講述者維持秩序,當然因為我太小,維持秩序的效果可能適得其反。我也曾試圖成為一個講述者,但太小的年齡根本無法讓大人垂頭來聽,倒是有與我年齡差不多或更小的聽眾,簇擁著我一臉崇拜地聽,但我的志向根本不是吸引更小的孩子,心裡有了挫敗感,也就失去了繼續講下去的熱情。

路的兩側是楊樹,楊樹的兩側是無邊無際的莊稼地。經常有人說莊稼地裡有狼,並有人繪聲繪色講出他們遇到狼的經歷。這講述沒給我太多的恐懼,倒是引發了極大的好奇,也想親眼見見狼的樣子。結果就真的在某個晚上的玉米地小路上,遠遠看到似狼似狗的影子,我停住不動,它也停住不動。一會兒,那影子鑽到了玉米地裡,我也轉頭跑回村裡。

那應該是狗,不該是狼,因為對這樣村莊密集的平原來說,基本沒有狼的生存空間,食物鏈也不足。我只聽到有人講述與狼相遇的經歷,但從沒聽說誰家的家禽家畜被狼偷吃過。

沿著路再往外走,村子的四周,零散的有一些打麥場,麥場上大都有一至數個麥垛,是躲貓貓的好地方。

為了躲貓貓,我曾將麥垛掏出洞來,把身子縮進去,再用麥秸將洞堵死。找人的小夥伴轉了兩圈找不到,自己走了。我在麥秸洞裡藏的久了,憋得難受,扒開麥秸出來,麥場上已不見人。

明晃晃的月光照在打麥場上,壓得硬實的場地泛著慘白色的光。四處無人,場邊就是無邊無際的玉米地,微風吹拂,玉米秸葉沙沙作響。

突然有極度的恐懼襲上心頭,這恐懼不是畏懼狼,也不是畏懼人,天地空曠,我就獨處在天地之間,心頭是無邊無際的空曠、無助,如被遺棄在夢中再也掙扎不出來。晴空中的明月也成了一隻冰冷的眸子,看我小小的身形,在這無際的空間裡瑟縮。

這樣的記憶我至今不忘,並且時常在半夢半醒之間,與前慄園這個村子一起,浮上我的心頭,讓我瞬間進入天地獨遺的場景。

離開緊傍著村子的打麥場,便是莊稼地,莊稼地的遠處,就是別的村子。


記憶中一直綠油油的莊稼地,承載著莊稼人發家致富的夢想。

對農民來說,什麼是富?我記憶裡一個最深刻最直觀的印象,就是在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上層的政策已有所鬆動,但當地的包產到戶還沒開始之時,村裡買了臺拖拉機,只有一個人會開,就由他開。那時我尚在小學,某次,聽我的老師非常羨慕地說起,這個拖拉機手每天可以吃一頓大餅,壓得非常瓷實、烙的黃燦燦的那種大餅,真他孃的富。

老師的羨慕中應該帶有明顯的嫉妒,我當時尚不理解。但對於富字,卻有了最直觀的印象:

每頓都能吃到黃燦燦的大硬餅。

前慄園村裡,除此之外就沒有特別富裕的人家。記憶中有一家地主,地主的女兒叫玉薇,我曾與她同學,也曾偶爾去過他們家,除了感覺這家人都很客氣很講究,有著迥異於所有其他村民的禮貌禮儀外,也並不見更多的特點。兒時讀各種宣傳品,對地主的罪大惡極認識根深蒂固,卻無論如何也與眼前所見的這家地主對不上號,很不解,曾問過長輩,得到的回答是這家地主的祖上地太少,才幾十畝。有一個同姓長輩的長輩,曾給這家地主當過僱工,說這家地主僱他們時,捨不得燒開水給他們喝,就用手臂的溫度把水溫一下給他們,而地主家裡自己,就直接喝冷水。吃飯也是這樣,也是請僱工先吃飽了,他們再把剩下的全部吃光。

後來有深入瞭解一下村史的想法,便詢問一些老年人,他們回憶起來,村裡在歷史上便沒出現過像樣一些的地主。

三百多年間,一個沒出現重大階級分層的村子。

沒有大點的地主,也就順理成章地沒有什麼讀書人。三百多年間,村裡沒出現過秀才,好像也從沒有過私塾,起碼沒流傳下任何片紙片文由村裡祖先輩寫下的文章。也從來沒有任何一家人有海外親戚、士紳家風。

這是一個封閉到百年前全村幾乎除了那家小地主幾乎再沒有識字人,並且從來不曾對識字人有多少敬意的村子。

三百多年的日月輪替,日光、月光、星光,十餘萬次交相撫慰著這個沉默的小村,看這個小村,由一戶姓趙的人家,漸漸發展成二三百戶、八九百口人的村子。然而,這只是量的擴充,擴充的過程中,沒有一絲變化,可以打擾到這幾乎亙古不變的沉默。

直到約三十年前,鄉里提倡種菜致富,全鄉幾十個村,都沉默以對,只有前慄園村的支部書記因為剛剛上任,特別接受新事物,更擁護支持他的鄉黨委書記,率先進行強力推廣。村民想不通沒什麼,不種就處罰。

很快,前慄園村的一半以上糧田變成大棚菜田。僅僅幾年時間,前慄園村成為周邊村莊中最富裕的一個。

這一次我對富裕的認識有了新的視角,已經搬到縣城居住了的母親回了幾次村,回來之後告訴我:村民太富了,連二三十年沒說上媳婦的老光棍都找到媳子了。村裡沒有年輕光棍了。

後來再去前慄園,村裡就已基本沒有農田了,路邊是稍顯凌亂、白晃晃的大棚。村邊也建了個蔬菜批發市場,雖然我沒遇見過去收菜的商販,但村民們賣菜確實方便了,銷路不成問題。

越走越遠的村莊,回不去的故鄉--之二


越走越遠的村莊,回不去的故鄉--之二


但繼吃上大餅和老光棍娶了媳婦之後的第三個富裕象徵,至今尚沒有產生,反倒是在各個大棚間穿梭忙碌的農民,基本看不到四十多歲以下的身影。聽村裡人說起來,村裡計劃生育做得好,八十年代後每家一個兩個的孩子,基本都在外打工,有的在村裡蓋了房子,村裡的路也寬闊了,主路都硬化了。

在村子裡轉了轉,村中的小溝渠早已乾涸,蘆葦、蒲草早無蹤影。“白洋淀”也基本被垃圾和亂土填平,只有中間一隙尚存,也許夏季還能有一細縫的積水,平常也就是一步便能跨越的土溝了。

門市部依然存在,已是個人的小超市。學校早就沒有了,二十多年前村小學就與周邊幾個村的小學合併,搬出去了。兩棵老槐樹也早無影蹤,至於樹上的那口鐘,更是打問無著。

學校前的於家衚衕還在,十家左右的住戶,僅有不多的幾戶還有人住,衚衕周圍的家前、家後、家東、家西,頹圮的房子比比皆是,越來越少的青年在村周新宅基上蓋了新房子,尚未頹圮的老房子裡,住著尚未逝去的老一代人。街頭上,已看不到追逐打鬧、藏貓貓的兒童了。那一家有著與村民格格不入生活禮儀的地主,也早已搬出了村子,不知搬到了哪裡。

越走越遠的村莊,回不去的故鄉--之二

夏季仍會來臨,那條筆直的村路仍在,蓑衣上講故事、聽故事的村民已經見不到了。鎮裡偶爾仍會安排放映員到村裡放電影,銀幕下,最多也不會超過十個觀眾,沒人再用小石頭劃地盤了,也不會再有凌空而降的黑石頭了。

日復一日的生活仍在繼續,村裡的老樹漸漸被伐倒,新的樹木也在成長。偶爾回去,在村外遠遠將車停住,遠遠看這個仍然被綠樹掩映的村子,會有些微的呆怔:這就是我的故鄉前慄園村嗎?

是的,這就是我的故鄉,前慄園村。

2020年2月23日

(本文系《田園報告》開篇,之後尚有記人記事等內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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