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華:中國的現實太荒誕了,它比文學虛構還精彩

在中國,為何非虛構作品總是比虛構文學更精彩和荒誕。

這兩個月來,為何大家都愛看方方的日記,儘管她是用一種安全的方式在講述身邊的故事,但我們還是願意從這條縫隙裡窺知一二。既不想觸及心裡的防線,也不想忽略事實歌頌太平,這還是一種有序可控、沒有完全潰敗的生活。

在這個時代,事實本身並不重要,怎麼解釋事實才更重要,所以才有那麼多關於冠狀病毒來源的爭論,一會兒是海鮮市場、一會兒是病毒所,昨天微信群有人煞有其事的說它最早發生在國外,有可能是美國投毒。並且說的有板有眼,在大國博弈、貿易戰期間,國家間的競爭也會像人與人之間的競爭搞一點陰謀詭計,這就是中國人在判斷大事上的一種個人心理投射,甚至一些公眾號也加入這樣的合唱中,說什麼我的鍋厲害,巴基斯坦出現蝗災,浙江出動10萬隻鴨子去滅蝗。這就是中國永遠可以把悲劇當喜劇看的“阿Q”心態,只要世界上還有一個國家的人比中國慘,我們就是勝利,歐也!

01

“中國現實太荒唐,我妒忌現實!


所以,在巨大的“災難”面前,我們反而失去了言說的能力,就在於人們習慣於選擇性失明,我想起了幾年前採訪餘華的話,“中國現實太荒唐,你永遠趕不上它,我妒忌現實!我們老說文學高於現實,那是騙人的,根本不可能的。” 

這兩天再次把他的《第七天》拿出來看,我不得不佩服他是一個先知式作家。《第七天》又何曾不是今天的現實描寫。

餘華:中國的現實太荒誕了,它比文學虛構還精彩

《第七天》

昨天官方新聞報道,有40臺焚化爐正在運往武漢,老向產生聯想:不會是焚化屍體吧!我安慰他,不會的,只是焚燒醫療垃圾。


02

《第七天》開啟亡靈的敘事


《第七天》小說出來評論兩極分化,就在於讀者已經習慣了餘華的小說敘事模式。《第七天》是反小說的“新聞報道”,讓亡靈出來說話,這些冤死的魂靈他們被賦予了“存在的意義”。

這是餘華的先見,對於很多“死無葬身之地”的人來說,如果沒有靈魂,像無神論所認為的人死了什麼都沒有了,那這些死去的人真的就像醫療垃圾一樣被焚化、處理掉,那這樣的存在的確是沒有任何價值的。

當新聞缺席的時候,小說卻在試圖填補這一空缺,《第七天》就是非常簡單純粹的、人死後七天的故事。他們活著的時候沒有言說的空間、也沒有言說的自由,但在他們死後,靈魂去往陰間的“居中之地”,他們可以自由行動。這是一種抽象的,詩意的轉化。

當時有網友質疑它是新聞串燒,也有人說它不是文學,搜狐總編劉春在微博中說:“這是哲學還是小說?文學可以這樣寫嗎?《第七天》讀後讓人感受到普遍的絕望。”

無論是爭議還是質疑,在我看來都是對一個作家的肯定,因為目前還沒有一個作家的作品一出來就引起這麼大的關注。

在我看來,餘華開啟的是以“死靈”為主角的敘事,這也是他在向魔幻現實主義鼻祖胡安·魯爾福致敬,加入他的“亡靈”陣容。如果在一個不自由的社會,連靈魂也被否定掉,靈魂也沒有存在空間,那才是悲慘。


03

匯入他們的河流


1998年,餘華獲得意大利卡佛文學獎,在臨行之前,他到《中國圖書商報》接受我對他的專訪。這是我剛參加工作不久,對他的書讀的還不多。當時張藝謀根據《活著》改編的電影獲獎,《活著》也由此成為暢銷書。

《活著》是餘華的轉型之作,他從先鋒寫作開始轉向現實主義,《活著》系中篇,1995年就推向了市場,但反響並不是特別大。

在採訪中,餘華談到了他的寫作、糾結,他如何擺脫“絕望、黑暗”向著溫暖而去,這主要是他的人生髮生了改變,有了穩定的婚姻、孩子。

餘華:中國的現實太荒誕了,它比文學虛構還精彩

餘華

《活著》寫出了一個遭遇時代變遷、家庭變故、親人相繼離去的一個老人的生命韌性,他用“活著”來對抗一切的苦難和人生變局,這是融合了中國式生存邏輯和俗世生命觀的一部作品,餘華說他寫出了眼淚的深厚和寬廣。

採訪完畢,我約餘華給我們寫一篇書評,他推薦的就是墨西哥作家胡安·魯爾福的《佩德羅·巴拉莫》,這是我第一次看墨西哥作家的作品,非常震撼。這是一部中篇小說,在國內翻譯版本很少,我特意從出版社要了一本。

《佩德羅·巴拉莫》是沒有邊界的寫作,這部小說也影響了加西亞·馬爾克斯。餘華說這就是馬爾克斯為什麼可以將《佩德羅·巴拉莫》背誦下來的原因,就像胡安·魯爾福的寫作沒有完成一樣,加西亞·馬爾克斯的閱讀在每一次結束之後也同樣沒有完成,如同他自己的寫作。這就是一個作家與另一個作家的相遇。

當加西亞·馬爾克斯才思枯竭時遇到了魯爾福,由此,加西亞·馬爾克斯續接了拉丁美洲偉大的魔幻現實主義傳統,他們終於匯入到一條偉大的河流。

我想,他們的河流就是作家的河流。在這條河流裡,儘管現實是殘酷的並充滿各種禁錮,但人的想象力卻是沒有邊界的。他們的相遇,終將衝破文化的阻隔並拓展文學的邊界。

2013年,《第七天》讓我們看到了胡安·魯爾福無邊界的寫作對餘華的影響,死亡、超現實、荒誕……這些現實的荒謬與超現實世界的荒誕,都被餘華巧妙而不留痕跡地嫁接在了一起。


04

文學不可能高於現實


用怪誕的方式處理小說並不是指向超現實的怪誕世界,在餘華看來這些是為了更快地抵達現實,這是他沒有重寫實的原因,“怪誕小說和寫實小說最大的區別是,它們和現實的關係,寫實小說走的是康莊大道,怪誕小說是抄近路的,怪誕小說也好,荒誕小說也好,是為了更快地抵達現實,而不是慢慢地抵達現實,否則我沒有必要用荒誕的方式,我完全可以用十九世紀前輩的方式來寫。當然怪誕小說肯定會遭到很多非議,因為修了很多大道,一定要行得很安全,邊上有車,還有警察,你不會遇到劫匪,你如果抄近路的話可能會有劫匪,遇到的風險大一點,但是這樣寫更有意思。”

餘華:中國的現實太荒誕了,它比文學虛構還精彩

有意思的是他“輕現實”的寫作在某些讀者看來是“新聞播放”,其實我們往往混同了社會熱點和生活常態的關係,拆遷、上訪、虐殺嬰兒、賣腎等等,其實早已成為生活常態而不僅僅是新聞中的個例,我們往往以為新聞可以揭示事件真相,恰恰在我們這個社會現實中它是缺位的。有時候我與做藝術的朋友開玩笑,說我們做新聞的是在做作品,而你們做藝術的反而在揭示事實真相。

餘華說文學不可能高於生活,“八十年代末的時候我寫過關於威廉·福克納的文章,我說威廉·福克納證明文學高於現實是不可能的,在威廉·福克納的時代作家就已經這麼證明,我們老說文學高於現實,那是騙人的,根本不可能的。除了少數比較平靜的國家以外,生活在今天這樣一箇中國,你想做到文學高於現實,在福克納的時代就不可能,在我們這樣一個時代就更不可能。”


05

活下來就是生命的理由嗎?


《第七天》完全改變了餘華小說的敘述風格,他並沒有遵從人物內心的變化、心理去推動故事,而是將生活的現象作為敘述的主角,這個現象就是一群死無“葬身之地”的人,他們共同的名字叫“死亡”,這是一群在現實生活中無力的人,如同魯迅小說中的“影子人”,社會沒有他們的立足之地,作家需要在生與死的邊界地帶給他們找到安身之地。

餘華:中國的現實太荒誕了,它比文學虛構還精彩

因為地質塌陷,這些買不起墓地,也就是得不到安息、在俗世受盡欺凌與苦難的人,他們一個個從太平間會聚到“死靈地帶”,淨身,洗去塵世的汙垢、享受葬禮的肅穆,然後到達永生之地,那裡沒有官吏、稅吏、惡霸,只有祥和與安寧,這無疑是餘華為這群卑微之人找到了文學上和宗教上的意義,而使小說有了終極價值從而超越和顛覆了俗世的“活著”。

所以,活下來並不是“活著”的本質,怎麼“活著”、有尊嚴地活著,這才是生命被造的目的,一切人為剝奪我們生存的空間都是僭越和遮蔽,而文學正是要去揭示這種遮蔽,讓光照進我們心靈的縫隙,從而認識永恆,不然,人活著也與死了沒有什麼區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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