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着暗礁的船

我正在房间里跟侄女玩小游戏,李芳气冲冲地走了进来,径直往我床上一坐,撩起裤腿,露出青一块紫一块的膝盖,我问她怎么弄的,她冷冷地哼了一声,抬起她的手,我随着她的目光,发现她胳膊肘伤的更重,还有刚刚凝固的血迹。

“你说王洋贱不贱,自己跟我闺蜜说要分手,现在还叫她出去玩。我闺蜜本来也不想跟他打交道,然后我们就自己上街玩呗。结果在街上碰到了,他妈的,他们几个大男人,动手把我们打了。”

李芳从小就路子野,但真正被别人揍成这样,我还是第一次见。我问她:“你是不是说了什么惹到人家了?”

“你这问题问的有水平,说得好像我错了似的。你知道他多不要脸吗,在商场里看到我们就一直跟着我们,开些下流玩笑。我们不搭理他他自己还挺起劲,还跟我们炫耀说你喜欢他喜欢得不得了。我就跟他说,你得了吧,人家又不瞎,能看上你这样的。他就动手打我,还打电话又叫了三四个人过来,五个男人打两个女人,真是不要脸。”她一边抱怨着,一边轻揉着自己的膝盖。

“不是,我在家里坐着,关我啥事?”听到这里,我觉得好气又好笑。

我和王洋是初中同学,他是当时班里典型的混混,本不是一路人。一次回家路上,我碰上他被几个高年级的学生群殴,我很害怕,躲在了一个拐角处。等那伙人散去,我走上前去,看到王洋一个人躺在小巷中央,鼻青脸肿,我问他要不要去医院,他没理我,自己爬起来就走了。但自那之后,他突然对我很友好,经常明里暗里地帮我,出去玩也总是叫上我,并常常以我的男闺蜜自称。

朝着暗礁的船

“可不是嘛,还说什么他明天要带你去配眼镜,什么你很依赖他,我听了真的恶心。”

“啊哈?他害我丢的眼镜,钱还不是得我出,他可真会给自己说好话。”

我们又聊了一会,她把伤口清洗了一下,为了遮住脸上的红肿认真地化了妆,然后就回家了。

“要是被我爸知道了,准得捶死他。”她说。

作为十几年的邻居,我很清楚地知道,在那之前,她爸会先把她捶一顿。七岁时她爸脱光她的上衣,用皮鞭抽她的背,那背上一道道深深的血红印迹,我记忆犹新。

朝着暗礁的船

王洋和李芳是我介绍认识的。初三毕业那年,王洋搬到了我们那个小区,就在我家隔壁的隔壁,他隔三岔五到我家找我出去玩。他第一次来我家时,骑着辆非常嗡嗡作响的女士摩托车,顶着一头黄褐色的烫发,嘴里还叼着根烟,看到我爸赶忙把烟扔地上踩灭了,就局促地站在楼下等着我。我爸见我下楼,瞪大了眼睛,凶巴巴地说:“你跟外面的混混搅在一起干什么,不准去!”还不忘警告他:“你们不是一路人,你别把她害了。”

朝着暗礁的船

但那个时候的我贪玩又叛逆,也不知道怎么拒绝别人,总是趁白天爸爸出去上班了就溜出去跟他们玩。李芳从小一放假就喜欢往我家跑,性格也外向泼辣,就跟着我一起去了。那时候大家都很爱模仿大人的样子,大概是觉得很酷吧。他一般会带两三个朋友,一人骑一辆摩托车,载着我们去街上看电影去KTV偶尔也会打打球。偶尔也在夜里跑到黑漆漆的稻田里,举着手电筒艰难地往前走,意外地发现前方有一条小河,有一盏暗暗的街灯,很多人在这里钓鱼,我们就在河畔坐着聊天。

朝着暗礁的船

那年暑假,疯玩了几天,我就被学校叫去提前补课了。从那之后,我就从每天回家的小毛孩变成了每月两天假还要写作业的高中生,和他们来往就少了。后来我才知道,我去了学校之后,他们一起出去玩了很多次,李芳甚至和他的朋友们都已经称兄道弟了。那个年纪的女生好像都喜欢认哥哥,我听着她亲昵叫他“哥”,总觉得很奇怪。

每次放假的时候,王洋都会打电话叫我,说是要出去兜风,“你别只知道学习,人都学傻了,压力大吧,我带你散心去”。

一天晚上,他又来找我了。我们先去了网吧。推开门,浓浓的烟味混杂着槟榔的味道扑面而来。李芳拉着我去和他朋友打招呼。她拍了一下那男生的肩膀,说:“旺哥,今天出来挺早啊。”那男生很不情愿地回了头,说道:“你来了啊,等我打完这把带你去吃东西。”他看见我,上下打量了一番,问她:“这谁啊?”

“她可是我们小区的高材生,你不是要找女朋友吗?试试呗。”

我拉了拉她的手,想离开,那男生轻蔑地看了一眼,说:“呵,穿校服的土包子,我还看不上呢。”

我很生气,又不敢表现出来,他那体型,打起架来我绝不是对手,就在一边自顾自玩手机,过了十几分钟,他终于打完了,李芳和我站在一边,他把李芳拉过去,点开了一个网页,我瞥了一眼,是一个比较色情的动图,他贱兮兮地看着李芳问:“怎么样,这周六来我家不?让我见识见识真的呗。”

我看着她,以为她会发火,担心马上又要打起来,甚至在想待会是该去报警还是帮忙拉架,但她只是迟疑了一下,用开玩笑的语气说“那要看我心情。”

朝着暗礁的船

然后王洋过来了,说是要去飙车。坐在后座,放在踏板上的脚因为车身的震颤而发麻,呼啸而过的风吹得耳朵发疼,我很害怕,坚持要回家,他没有搭理我,反倒加快了速度。从一个岔路口拐进去,到了一条新修的高速公路的辅道上,路灯都还没装上,周围黑漆漆的,几乎没什么车。他突然猛地加速,我坐在后面心脏都要跳出来了,戴着的新眼镜一下子就被吹了出去。我扯着嗓子叫他慢一点,但是车速太快风太大,他几乎听不见我说话,我叫的越大声他越加速,直到他发现他的朋友们没跟上来才放慢了一点速度。而那个时候,已经骑出去有好几公里了。

朝着暗礁的船

下车的时候,我心有余悸,不知是被风吹得头晕还是双脚放在震颤的踏板上太久以至于麻木亦或是处于后怕,我只感到双腿发软头脑空白。坐在广场的小亭子里,他跟朋友吹嘘他开到了120码,有多么刺激,我呆坐着还没缓过神。他笑笑说,怕什么,不会出事的。我反驳道:“如果出事了怎么办?在那种地方,万一摔了,根本不会有人发现,等到第二天抢救都来不及了,我可不想这样把命送了。”

“知道你命金贵,要不是你坐后面,我早开150以上了。”

“怕什么,就是这样才刺激嘛,我还嫌旺哥开慢了呢。”李芳也附和道。

看着他们笑嘻嘻的样子,我忽然明白,我们真的不是一路人。他说暂时先瞒着家里,过两天带我去配眼镜,我答应了。

紧接着就发生他和李芳打架的事情,他们总是很冲动很热闹,可我并不想陷入他们之间那种充满社会气息的纠纷。

于是,我趁着上午王洋还没睡醒,给他发消息大概说明了一下,最后说道“我们可能真的不是一类人,以后还是少接触吧”,没等他回复就删除了他的联系方式。其实之前也删过几次,最后他都死皮赖脸地加了回来,但这次,没有。

从那以后,我的世界就清净了很多。

那一年,我们十五岁。

很久之后,我在广场上和朋友打羽毛球,突然看到他走过来,接过我朋友手中的球拍。打了一会儿球,他又去买来了烧烤,我们又一起坐到了那个小亭子里。

他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一般,又聊起了天。听他说,他职高念了半年就没念了,嫌太没意思,现在跟着舅舅在工地开挖机,每天六点起,干到晚上十点多回来,只盼着下雨能不干活。以为跟着舅舅干靠谱,结果他干的活最多,拿的钱最少,并且大部分都直接给他妈了,他妈又拿去供他弟弟念书了。在工地他是年纪最小的,受欺负他舅舅也不管,现在跟那些人混熟了才稍微好过点。

朝着暗礁的船

“把活都压给我就算了,还不给钱。本来我们这个年纪就比较花钱,出去跟朋友玩,给女朋友买东西,哪样不花钱?自己不穿好一点大气一点不是扮丑吗?搞得我现在在外面混一点面子都没有。”

“哎呀,你妈妈也不容易嘛,钱肯定也是给你存着了,在你手上不也是浪费了。”

“你懂什么?每天累死累活见不到钱,吃尽苦头没有一点回报,你以为打工容易混吗,每天十几小时,根本吃不消啊,哪像你,伸手跟父母要就行了。你以为我妈心疼我吧,我妈巴不得我再多做点,好挣钱养他们。找一个那样没用的后爸,真是活该。”

那一年,我们十七岁,我听着他的故事,仿佛那是另一个世界。

后来我去了北方的城市念大学,他偶尔晚上给我打电话,说是在上班,等着师傅修机器,怕自己睡着,让我听他说会话。大部分时候都是他自言自语,讲他最近花了大几千给女朋友换了个iPhone结果女朋友收到手机之后就闹分手,讲他最近在攒钱想自己买一台挖机单干,讲他跟朋友出去打群架把别人打得落花流水。我戴着耳机干自己的事情,等他说完就嗯嗯啊啊地附和一下。

最后一次,是他跟我说,他要当爸爸了,还交代我千万不要告诉同学。我劝他,说你才刚18岁,这太早了吧。他说没办法,女方不愿意打掉。后来我妈跟我说,我才知道,女方是李芳。我妈说,这事最近在小区都传遍了,小时候就交代你少跟李芳玩,到底是不走正路啊。你少跟他们那些人来往。

听说他们和各自的家里都闹掰了,两个人在城郊租了间小房子,靠打杂工维生。后来他们的父母妥协了,简单办了婚礼,请两边的亲戚吃了饭,准备到了法定年纪再去办结婚证。

有一次我回家,看到李芳抱着孩子坐在门口,我怎么也无法把眼前这个哄着孩子的女人和那个小时候一起在路边摘栀子花想要带回家泡澡的小女孩联系起来。我们聊了会天,王洋过来了。他已经瘦得只剩皮包骨了,满脸疲惫,皮肤变得黝黑,两眼无神,他说工厂工资才3500,付完房租都不剩多少了,养不活就又跑回来跟着舅舅干了,累一点能存点钱也是好的。他突然笑起来说:“以前带你们出去玩可没少花钱,以后你毕业有出息了,可得帮我啊。”

朝着暗礁的船

我想起初三那年,他因为没写作业被叫家长,他妈妈在办公室里甚至跪下求老师帮帮他,也就是从那时候起,他成为了我的同桌。第一天他就放出了狠话:“以后我要开家公司,让你们这些成绩好的都来给我扫厕所,你等着。”

那大概是我见过,他最神气的样子了。

后来,我们的生活彻底脱了钩,我再也没有见过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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