閒話清明節

閒話清明節

人事代謝,終始回互,生與死的交接如焊點微凸,原是不容輕振的——譚嗣同有謂少時“受高菊詩,至'日暮狐狸眠冢上,夜歸兒女笑鐙前',觸其機括,哽噎不復成誦”,就中“機括”二字,蓋出此理。

我素來懼言死生,卻獨不怕清明,甚至可以說,即使在這個節日打上死生烙印後,我對它仍有幾分凌駕於畏意上的喜愛——這便或與清明設在春初有關。

正值棠梨點鬢、芳草襲裾的時令,無論隔碑對語,抑或追想書空,總在陽光流轉下多了幾分溫度——將時間的隔斷融入空間的念望,這是暖春獨有的能力。張岱寫越俗掃墓,稱“男女袨服靚妝,畫船簫鼓,如杭州人遊湖,厚人薄鬼,率以為常”,這樣歡鬧喧囂,較今日營奠的氛圍或差過之,但“厚人薄鬼”,卻未必不出節日初意。

我們與三百餘年前的越地男女,領略的想來當是同一程春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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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祭掃,自有其舊俗,但如今北方的清明,實則已經將舊日除夕拜影、過年祭祖上供與清明的掃墓糅合入了一處,也便不必多作追溯。

按常規說法,天氣生魂,地氣生魄,一主思維,一主軀殼,兩廂自有分別。

人逝去後日散一魄,七七乃盡,而那三魂則一赴陰間轉生,一留祠堂神主,一守墳墓受奠——道家練氣衍出的三魂七魄之屬被安排得停停妥妥,絲毫不爽,頗證民間的傳演功力。

近世爾來,傳說漸虛,家局亦變,信力既消,便只留下了習俗——時移俗易,宗祠既沒,家譜不傳,亦無人肯長期在家中保留下先人的神主亡疏,過年的祭祖也便漸漸無處可憑了。無奈之下,許多人只得將親人的照片印貼碑上,以為存影,而依傳統來講,先人宗祠那一魂也從此便被遷入墳墓,與原本那一魂同居於是了。

——我先生祖籍在徽,我之前隨他返鄉,倒尚能見到些不肯委屈了二魂的折衷:他家老宅面水依山,屋子格局尚在。正堂間端端擺起幾位祖輩的照片,亦有牌位常年不收,雖不設神主龕加罩,當也能作守宅安人之望。

他家的宗祠早已毀於浩劫,因城鎮化演進,幾支後人亦俱入縣群住,但正因如此,老宅漸無人守,倒反推變出了家族祠堂的功用。

在照片(古時是畫像)中人溫穆的注視裡行禮、上供,雖隔代恩疏,卻也能升起幾分沉實的想望。我想民間傳說中定要留一魂在宗祠裡的畫影神牌上,或者便是為了這一分沉實。

近年春日少雨,又兼多霾,北京城中漸已不再允人燒紙了——雖然歲逢寒衣節或有零零斷斷的新喪時,我們仍能見到有人在馬路邊用粉筆畫個開口的圈子,在裡面悄悄焚些紙錢。

京中南城一些回遷的小區因居民原是村居,倒尚保存著在樓下搭靈棚,燒紙人紙馬的習慣。我路過時曾見到幾回:每逢白事,孝子於棚中守喪,還會僱些嗩吶隊高吹大唱,聽去不免令無關之人有些煩躁刺心——人世間的煩惱究竟並不相通。

在我不真切的印象裡,兒時隨家人去通州(當時的通州名謂通縣,在我的印象裡還是農村)也曾趕上過一回類似的白事。

逝者是爺爺奶奶的故人,因常年走得近了,便處成了親戚,我也就被安排跟在孝子隊伍裡,與一個不相熟的哥哥共託一個紙紮的童女,一路從家中的靈棚步行數里,延至墳前交人焚化。

一路嗩吶震天,哭聲撼地,也是頗具聲勢。我不曾識得那個爺爺,因此只是好奇,卻並不太難過——但許多年後,我倒依然記得那紙紮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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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紙為冥器,實則至晚到唐代也便有了(《知新錄》謂:“唐明皇瀆於鬼神,王璵以紙為幣,用紙馬以祀鬼神”)。古時常以“事死如事生”來抵禦對生死的恐懼,方之上古以生人為殉、秦漢用泥、瓷、陶、木作冥器,實則用紙還要文明便省些——至少一火焚罷,便能清晰辨看得祖先取用了多少。

現今城裡不許燒紙,紙紮該當是越來越少。但明清時期,作紙紮是一類頗有門檻的手藝。鄧雲鄉在《紅樓識小錄》裡說到“紙紮”時,曾專門提過北京的冥衣鋪子較他處最好。

——說同族老人作出的方相、開路判官等,不但身材高大、面目怕人,底座下還有輪子活盤等機關;糊出來的轎伕穿的皮襖甚至能辨出是骨種羊、紫羔皮,令人嘆為絕技。這種種精警,既有對死生的敬畏,或也有做給旁人,不得不為的周章。

只現如今是全都失傳了。

古時掃墓的流程,在張岱的《揚州清明》裡我們大致能看到:“監門小戶亦攜餚核紙錢,走至墓所、祭畢,則席地飲胙”,大抵是行禮祭祀之後,大家便席地坐在墓前,按照家族座次,把祭酒和祭品分別飲下吃掉——祭祖之時應只是男人才能“飲胙”,但掃墓卻是不避男女的。

我姥姥是山西人,老家在夏縣中條山的張家峪。看她在回憶錄裡寫兒時作清明的景境,與張岱筆下又有些細微的差別。

“燒香、點紙、磕頭”是類似的,小孩子們頭上要插起柏樹葉和麥苗,保佑長命百歲,這也是常俗,倒另有一樁趣活兒叫“滾棗蛋”,我卻沒在別處見過。

棗蛋是包著雞蛋、豆芽和大棗的熟饅頭。家中的婦女往往要提前蒸好,給祭掃之人帶上山去。祭掃之後,孩子們會拿著棗蛋在墳頭滾動幾回:據姥姥的父親說,這是給祖先抓癢癢,要多滾幾下才能解癢。

這解釋我以為十分俏皮,或也只鄉野裡這般不拘泥品階的家庭才能想到——倒是更有事死如生的感覺。

棗蛋是兒童最愛的玩意兒。滾罷了一番,他們便可帶回家去,一個個掰開,互相比賽誰的棗蛋裡包的樣數多,笑鬧一回,也便都吃了:嚴格說來,這也算“飲胙”,只是鄉下活潑,便將祭品立體發揮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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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的北京桎梏太多,作清明便已不再有那麼多講頭,但人們自行發揮,倒也各自有了定例。

我家掃墓素怕趕熱鬧,故而往往在節前兩三週作好。約好了日期,各家便會早早分工:有人買水果糕餅,有人買假花假藤,有人要先到公墓,押上證件借出水桶、刷子等物——有時需要描字了,便也要去取來毛筆和紅色、金色的顏料。

八寶山的墓一年多似一年,每番祭掃,總有變化。來到碑前,往往長輩們會在旁侯立,由小輩將上番的佈置卸掉,用水沖刷數次,再將新的藤蔓絹花牽繞碑上。淡粉明黃,自成疏密,勉算為親人治了個小園。

佈置好碑體,便要擺放祭品。我家的祭品已不是熟盤,也不具酒肉煙糖,只水果數盤、糕餅數盤而已——碑前侷促,單這幾樣囫圇擺起,小小的供桌便滿騰騰了。

不知旁人家如何,我家擇水果時總要單選一品草莓:二十餘年前太太臨去那幾日曾說很想吃新鮮草莓,但當時的北京運輸條件很差,跑了多處都買不到,最終只帶回一罐子草莓果醬,這成了家人們心中向來的憾事。此外,擇辦糕餅一節,我家也通常不會買超市新出的孝親餅,而會格外加一道稻香村的酥皮點心:這卻是二姑生前的最愛,奶奶至今還幫她記著,常提醒我們,在她碑前記得要多擺幾塊。

這些果餅我們通常也不吃,只臨走時要將水果去皮,把糕餅掰成數塊,佯如親人在時,晚輩伺食一般。過了清明,便自會有管理人員代為收走。

逝者饗用供品的說法早已失了當年的虔信,如今家祭,也渾沒了過繼、兼祧,誰先誰後等複雜的算法,只備時祭時能引來一些回憶的絮語,也便不枉這一番置辦了。

祭品放罷,便是祀禮。我們這邊早已不興磕頭,只絮念一番,告以家事,隨後全家鞠躬便罷。通常只逝者後一輩需行禮——譬如奶奶只需要向太太鞠躬就好,給爺爺和姑姑便不用。

近年來,奶奶已日漸不願表達情緒,來掃墓時往往也只是怔怔凝眉不語。但我在旁留神看著,面對墓碑時,她的態度也有細微差別:對爺爺的碑,她只扶碑側,如把臂;對二姑的碑,她會摸摸碑的上端,如摩頂;而對太太的碑,她行禮之後會雙手搭在供桌兩側,便如伏膝。

雖然一語未發,我在旁看著卻反要哽咽:一座座等身高的墓碑,實則也是我們記憶裡親人一個個可觸的投影。這樣的實鑿感,或者是尋常的影像無法替代的。

昔年姥姥姥爺在時,曾主張不留骨灰。記得姥姥說:“我去八寶山看了,太擠,再遠了也折騰你們。心裡有就是了。”但最終他們辭世後,我們還是在革命公墓為他倆闢了一角清靜的念想。他們的碑上兩端分鐫著一聯:“事以趨艱為可望,生從偕老信相知”——這是家人在我擬的若干聯語中選定的,也算對二老平生的一種概論。

如今不似往昔,需遍尋名流分題墓表、墓誌銘、墓揭等,也早不必待人“點主”(依舊俗,神主牌位的“主”字通常留上端一點不描,要尋有名望者親來點紅)。土地緊張,大多數碑墓都不再有空留以擺佈一篇韻文,也只得草草如是。

傳統斷層,許多名流之後已不再具有用韻語概述生平的能力,為圖方便,大多便採用了公墓管理處提供的一些制式的句子,譬如“磊落一生,忠愛一世”之類綴落兩邊——革命公墓中放眼望去,不免處處雷同,只姓名照片有異而已。

說及碑上文字,我印象比較深的倒是人民公墓中一座偶然經過的墓碑背後的句子:“

媽媽說的:想喝熱水,就快去拾柴。”平凡質樸,但讀之一過,逝者音容便如見目前,也算得是很好的紀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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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寶山周遭種滿了玉蘭。今年掃墓我們去得早了,便正趕上了花期。玉蘭花形容高舉,遍開天幕,雖不可觸,但芳訊傳溫,花氣微聞,令人神會。這一點點高度的差異,便分明是時間的沉降——相望不能相語,正似生死之隔。

回家後,我獨為此寫了一首《掃墓見玉蘭花》:“三月古山春,遊人散如絮。拂衣向山來,日月尋西去。瘞光塵蛻在,隔墳乃容語。歲徂語遂疏,碑字摹空據。絹花分綾藤,兩繞即栩栩。果餅漫虛陳,兒童已垂覷。禮畢自分攜,不辨花聲翥。瑩瑩月初腴,漠漠鴻交羽。眥溫事一接,疊香愁未罟。背寒山莫隨,獨揖玉蘭樹。”

無外是散亂記行,而“背寒山莫隨,獨揖玉蘭樹”,實則倒也是我對掃墓的態度。

祭掃不過是個標點,而這一場儀式,原也只是生者的一場團聚和慰藉——我們對逝去親人的牽絆,實則並非完全要黏著在墓碑上。

我會在德國吃到第一口意麵時想起爺爺為我做的西紅柿醬;會在走過某家小區聞到散零炊味時,心頭忽然浮起姥爺帶著山西口音的“豉番嘍(吃飯了)”,隨即自己小聲學著姥姥應一句“哦?”;擦木地板時,我常會想到管我叫小墩布的二姑父;而每每經過滕公柵欄,我也恍惚覺得自己還拉著二姑的手。

我隨先生去安徽掃墓之後,曾有一句“草草歧言封遁跡,零零夢雨幻初衣”:人們得以藉由祭掃暫時棲入時間的渡口,而祀告結束後,那些遁念便須重行自理。

日子不停,人也不必沉耽,且便揹負著思念向前走——一些退修初服的念頭,終究是清明一場夢雨裡的幻術。

傷感而不沉耽,追念不止於清明。這,或者才是這個春氣初生裡的節日最真實的意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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