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的死党Z在某省会城市当记者，一年前他突然给我发来微信说，我要辞职了，回老家当公务员，有空见一面吗？
我惊讶得差点被饮料呛到。如果是别人告诉我他要回老家过安稳日子，我一定不会如此惊讶。我一直以为，这样的事情发生在任何人身上，都不可能发生在他身上。
因为，他是那个喝得烂醉仍然惦记着他的“新闻理想”的人啊。
Z是我所有的朋友中，最让我心悦诚服的一个。这不仅是因为他为人正直、讲义气，最主要的是，在物质极其贫乏的境地中，他仍然能够坚持他所热爱的东西。
Z大学学的是新闻专业，大二时通过层层选拔成功竞聘为学校通讯社的社长，一毕业就进了他家乡最大的电视台。每天扛着摄像机到处跑，常常为了打磨一篇采访稿在电脑前熬到凌晨。
聚会时，朋友们无不同情他工作辛苦，他却哈哈地笑着说，这算什么苦啊，你们不知道，有一次我去一个假化妆品作坊暗访，不好带相机，一边装作玩手机，一边偷拍和录音，没想到被发现了。突然就闪出两个彪形大汉，一把抢走我的手机，警告我快滚，不然就开揍。
Z笑着调侃说，干我们这一行的，是用生命在采访。
与他的努力付出形成极大落差的，是单位的待遇。每个月2500块的工资，不管吃住。再节省着花，光租房和吃穿也得将近两千。当时和他一起到电视台实习的一共有八个人，其中有四个实习期还没过就走了，陆陆续续地最后只剩他一个人。
那段时间他的心情极为压抑，常常睡不着觉，半夜给我打电话。
他说，最难过的不是日子苦，而是当初说好一起奋斗的同伴都走了，身边连一个可以说话的人都没有了。
他的同伴们离开电视台后，有的去当了老师，过上舒服安定的日子，有的去房地产公司做了文案策划，工资翻了好几倍，有的去做了销售，收入就更不用说了。
这些同伴的能力并不比他强，一次聚会上朋友替他不值，说，要不你也辞职换份工作吧，凭你的能力，什么样的工作找不到呢？
他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回答说，我不走，从我选择新闻专业的那一天起，我就立志要做一个为民发声的记者。
这一坚持，就是两年。直到后来，他找到机会跳到了现在的单位，省会城市的一家综合性日报，在报社很受领导器重，每年的全国两会都是社里首派人选，收入也还不错。
他这一次离职，我实在不理解，我问他，你的新闻理想呢？
他苦笑说，父母老了，需要人照看。再说，这里的房价，我再奋斗十年，不知道买不买得起。总不能一直带着老婆住出租屋啊。
我沉默良久，说不出一句话。那个让我深深敬佩的理想青年，难道就这样低头屈服了？
二
大学的时候，系里有一位大名鼎鼎的才子。他阅书无数，文笔超凡，大二就在国内某知名文学杂志上发表了小说，和王安忆、韩少功等大作家的名字一起摆在杂志上头。
大学毕业后他去了南方某文学杂志社，朋友圈里不时晒着参加文学活动的照片。看着他跟我们都崇拜得要死的作家们那么近地交流，我们大呼羡慕。
不想一年后，他辞职回家乡小镇上的中学当了一名语文老师。
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我下巴都快掉在了地上，天上的才子也下凡去当老师了？我记得当年他说最不喜欢教师这种循规蹈矩的生活啊。
我与一位同学聊起这事，同学说，你不知道吗？他的女朋友怀孕了，是他高中同学，回家当老师是为结束两地分居的生活，总不能让她一个人照顾小孩啊。
我心想，完了，完了，这是一个才子的没落啊。
没过多久，就看到他在朋友圈里晒儿子的照片，不时还有批改过的学生写的作文，上面写着长长的评语。
看得出来，他在努力地当一个好老师，引导他的学生们写出好的文章。除此之外，他还时常发一些对新闻、时事的点评，观点深刻透彻，令人不得不服。
他的文字风格有了改变，少了一些瑰丽和奇崛，多了一些从容和睿智。
我为他离开杂志社去教书的行为惋惜不止。
不过，我发现，从他的文字里我并没有看到一个才子被生活的鸡毛蒜皮折腾得锐气丧失、牢骚满腹的样子，而看到了一个曾经高坐于书斋的才子“落地”到凡间后日益向“思考者”趋近的形象。
他对人生世相的观察和剖析，竟让我觉得比他原来的作品还要精彩。
三
昨天，死党Z打来电话，兴高采烈地告诉我一个消息。
当上公务员没多久，他跟领导去单位的对口扶贫乡镇调研，回来后用两个月的时间写了一篇调研报告，期间他没少利用自己的休息时间跑现场、查数据。
这篇报告当即被领导送了上去，刚刚领导告诉他，已经得到消息，这个扶贫点的农业项目建设支撑方案马上就会出台。
Z在电话中几近哽咽，他说，当初我的选择没有错。这话里的意思，我再明白不过。
其实，我比他更怕看到一个有良知的记者被体制“招安”的景象，因为，失落彷徨的时候，他曾经是我前进的榜样啊。
我们年轻的时候总说，世界那么大，我要去看看。到北京、上海、深圳，到最发达的大城市去闯一闯，拼一拼。我们总认为，只有广阔天地，才配得上远大理想。我们总说自己讨厌稳定和安逸，讨厌体制内束手束脚的氛围，讨厌一眼看到头的人生。因此，教师、公务员这一类的铁饭碗，是热血青年不屑于干的职业，体制，是自由青年不愿被关其中的牢笼。
可是，随着年纪大了，折腾够了，当我们慢慢发现人生不是一个人的独舞，而是和父母、伴侣、小孩的一场合奏。
一个人跳得累了，还是会期待一家老小欢聚一堂大合唱的温暖。这时，我们不再追求外面大千世界的精彩，希望寻求一份稳定的工作。这并不是我们在生活面前妥协了，而是我们找到了一种更温和的与生活相处的方式。
梦想有一千种实现和延续的可能，无关乎体制。体制并不是一个人懈怠和堕落的理由，更不是意志和灵魂蜕化的替罪羊。因此，不要再把自己的失败归咎于体制，也不要再叹惜有梦想的年轻人被体制“招安”了，真正有梦想、有决心、有干劲的人，无论在体制内外，都能把人生和事业经营得风生水起。
正像有人说的，“过好每一天，和体制不体制的，还真没多大关系。真正的勇者，在体制内不会盲从，在体制外不会逃避，就算人在体制内，也会利用每一个闲暇的时间磨炼自己、提升自己，就算有一天不得不离开体制，依然有过得很好的能力。”
如果你还在体制外，那么，敬佩你摸爬滚打不服输的勇气，时间会向你证明，经得起多大的风浪，就会有多大的成就。
如果你进了体制内，那么，恭喜你获得一份安稳，能够没有后顾之忧地去培养和发展自己。可千万不要灰心地以为这是一种投降，一种妥协，因为，真正能决定你人生的，还是你自己。
閱讀更多 張錦雲jude 的文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