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光斑慢慢消散，散成滿天星光閃閃
抬頭望向夜空，像一面深沉平靜的湖
再激不起一絲波瀾了，因這內心，撫平一切傷痕
所謂刻骨銘心，只是一個謊
沒什麼是時間沖淡不了的…
可有些，永遠忘不了，比如苦難，比如童年，比如村莊，比如稻穀，比如老屋，比如…父親的背影…
所有的禾苗都被放倒，枯黃枯黃的，它們將被束起來，搭成牛棚，成為牛的乾糧。
田唇的臭草也枯黃了，它們將被一把火燒成灰，成為田的肥料。
打穀子的束房是用扛的，沉甸甸的兩籮穀子是用肩挑的…
曬穀場的水泥地是粗糙的，滾燙的，草帽沿一圈汗漬，幹了，又溼了…
秋天的知了發出生命中最後的嘶鳴，蘆葦垂向水面，像一個個彎下腰的農人。
老屋後那座暗青色的大山叫“峨嵋嶂”。它張著起伏的山臂，穩穩地抱著山下的所有村莊，以及村莊裡所有窮苦的農民。
父親是個農民，一個不甘心只是農民的農民。
讀書，當兵，越戰，林場，燒炭，木匠，種地…
讀書時，父親每個學年成績都很好，到高中，趕上特殊時期，高考沒有了，讀書夢破滅。
於是參軍，中越戰爭爆發，父親被調往前線，槍林彈雨，出生入死，悶熱的叢林，蚊蟲惡毒，以及，四面八方隨時衝出來的敵人。在死人堆裡爬行，睡覺，搏鬥…
退伍時，父親留下一身傷疤和幾枚小小的軍功章…
當兵六年後，退伍分配工作，有關係的送禮的，分到縣裡鎮上機關單位。父親家裡窮，連包茶葉都送不起，分到了老家林場，在沒有人煙的深山老林做護林員，一個月八塊錢工資。
有一次林場發了一擔番薯，父親連夜挑回家，回到家時，天都亮了。
爺爺奶奶窮，家裡兄弟姐妹多，父親捨不得一個人吃，即使是一些番薯。
後來一些年，父親一個人跑到深山裡伐木，燒炭。自己挖炭窯，自己砍樹，自己燒。
山裡到處是吸血的螞蟥，毒蛇。父親住在炭窯裡，每天起來，全身都是黑的，只有牙齒是白的，雪白雪白的。
再後來，要結婚時，沒錢買傢俱，父親就去學了一段時間木工，然後自己打傢俱，木床、木沙發、八仙桌、凳子、椅子…一件一件地從父親手裡成型，精緻新穎，很多老木匠師傅看了都稱讚。父親是一個真正心靜的人，話不多，手巧，適合做這行。
結了婚，父親在家裡做木工，種地，每天拼命幹活。
我們兄妹幾個出生後，父親負擔更重，但從沒聽他抱怨過什麼，只是幹活時更拼命了。
那是我記憶裡最窮苦的幾年，但也是我最溫馨的時光。因為，一個完整的家，就足夠了。
一畝地，幾百斤谷，就這麼多了，遠遠不夠。把搭種的番薯也算上，也不夠。
一聲嘆息，是沉默的父親發出的。輕輕的、悄悄的，怕我們聽見。
秋老虎吐著火，把天地都燒著了。
幹完田裡的活，父親坐在門檻上乘涼，褲腳上沾滿泥巴，汗水把白襯衫緊緊貼在他背上。
筆直的背，隆起的肌肉，像一座山，一座沉默的、坐著的山。
我的父親，經過諸多苦難洗禮，背影依然筆直，站得端正，坐得端正。
那是一九九一年的秋收，我記憶裡父親最後的背影。
第二年，父親出深圳打工，因沒有邊防證，被邊防武警抓了關起來打，逃跑時，掉進水庫，再也沒上岸……
後來，母親迫於無奈，帶著弟弟妹妹改嫁。
我留了下來，等父親回家。一直、等到現在。
幾十年了，滄海桑田，諸多往事如煙如塵，不堪回首。
可有些東西，分外沉重，如一座安穩的山，安在我的心底，一分一毫都不曾動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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